十月一去南山公園秋游的事情順利定了下來，班里多半數的同學報了名。

由于班級總人數本來就不算多，這多半數也不過二十來人。

這里面還有不確定去不去的，其中就有候大勇。

侯大勇并不是不愛玩兒，要說玩兒，他比哪都會玩兒。小學時，他可是轆轤把兒街邊游戲廳里大神一般的存在——去得不多，每次一去卻能打通關。

只要他在游戲廳里一杵，周圍必定圍上一幫觀戰(zhàn)的菜鳥兒，其中就有路凱晨和季小堃。

侯大勇最擅長打街霸，而且只用“春麗”，把那些奇形怪狀的街霸們打得落地生花兒。

打通關這項技能，把他的粉絲們羨慕得夠嗆，像路凱晨和季小堃，打一次嗝屁一次，純粹是送人頭去了，只會浪費游戲幣。

侯大勇這方面確實天賦秉異，但生不逢時，這項特長如果放在十幾年后，就可以在電競界封神，大有錢途。

可惜九十年代的游戲廳，不過是各大報紙上的聲討對象，是毒害青少年的精神鴉片而已。

路凱晨和季小堃雖然也喜歡游戲機里那些酷炫畫面，可當他們一旦握著游戲桿上陣，卻是屢戰(zhàn)屢敗浪費零用錢，在不斷的打擊中，認清自己原來是游戲廢柴，也就漸漸沒了癮頭兒。

加之八十年代末，藤子不二雄漫畫大流行，兩人有了漫畫這個精神世界，基本也就不去游戲廳了。

候大勇后來也不去了，一是在興起的國有企業(yè)重組浪潮中，他家里經濟逐漸變得困難，二是游戲廳王者當久了，獨孤求敗而不得，干脆退出電子江湖。

不玩兒電子游戲干嘛呢？反正不能像鐵順那樣一心撲到學習里，總得發(fā)展點兒業(yè)余愛好才行。

大勇是踢足球兒，路凱晨和季小堃既畫畫又踢球兒，但他們踢球兒的技藝有點兒臭，前鋒當不了，中鋒跟不上，所以他們每次上場，只能當個守門或后衛(wèi)湊湊數。

先不說踢球兒的事了，反正離路凱晨坐球車的日子不太遠了，到他被迫掛靴的日子再慶祝不遲。

回過頭來說說侯大勇復出游戲江湖的事跡。

在他封劍之后的一年多里，他的不敗神話漸漸淡出了轆轤把兒街那一撥兒毛頭小子們的視線，但傳說之所以為傳說，只因后無來者，無人能再破其劍鋒。

候大勇也沒想到，初中后某一個禮拜日，他將再戰(zhàn)游戲江湖，此次出征將成為他游戲生涯的巔峰之舉，亦是他的絕筆之作。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因為并不是全班所有人都去，不能動用班費，去的人必須自己掏腰包。雖然初一（2）班秋游的門票已托吳小勇搞定，但吃飯坐車是免不了的，其實也用不了多少，十塊足夠。

大勇他家今年經濟很是拮據，他哥上技校剛交了學費，又趕上他母親看病花了不少，雖然十塊也不是給不了，可他還是不想給家里添麻煩，沒有跟他父母說想跟同學去秋游的事情。

還是韓體委最先知道他這情況，然后他腦筋一轉，想起他那個倒賣打口兒磁帶的雙卡錄音機表哥曾跟他說過，縣中心商場頂層的游戲廳可以打通關贏游戲幣，于是提議禮拜天去那兒碰碰運氣，看能贏多少幣，一塊錢一個幣咱八毛給賣了不就有錢了！

這主意妙哉！兩人一拍即合，定好周日早晨就去！不用多贏，最后能純到手十塊就忒夠了！

韓體委為了壯大聲勢，又糾集了平時總一起瞎鬧的幾個男生同去，大家都想一睹當年轆轤把兒街“通關王”之風采，自然沒有不想去的！

連愛學習的鐵順都被路凱晨給拉來了，這可把大勇感動壞了，一個勁兒念叨：“哎呀，老鐵可是唯一揍過我的人，來捧場簡直太榮幸了！”

“才不信，鐵順絕對不是第一個，”韓體委一語道破，“就你這德性，不信以前你爸你媽沒削過你，整不好還有你哥！”

大勇不承認：“家里人打的不算！”

“哎呀，都小學時候兒的事了，就打了那么兩下，說那么重干嘛！”鐵順覺得不好意思，忙解釋道。

就這樣，一群毛頭小子周日大早清兒興高采烈地在學校西墻外的公交站集合，乘著110路前往海云縣中心大街的百貨商場。

初秋的早晨霧靄彌漫，公交車顛噠顛噠地行駛在被大貨車壓得都是裂縫和坑洼的破舊柏油路上，略微清冷的空氣擠著哐當作響的車窗縫隙鉆進車廂，為車里一群熱聊著的半大小子打著冷氣。

由于大禮拜天的早班車沒什么人，車上座位空空，有種被他們哥兒幾個包車的感覺。

季小堃說他自行車丟了后，他爸終于答應給他新買一輛變速山地車，跑狼的！

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期末考試數學、語文和外語必須都在95分以上，后來經過他和他爸兩三輪談判磋商，終于降到92分。

路凱晨聽了后，說：“這哪兒是一個條件，這不是仨條件么！”

“95肯定是沒戲，92也夠嗆，可我爸堅決不答應再往下降了，”季小堃說，“看來以后我得跟你一塊兒走著上下學了。”

“你一開始就錯了，應該讓你爸看名次，別看分兒，”這胖子竟然鬼點子不少，“這樣我們還能一起商量好了，故意考差點兒，幫你把名次往前提提。”

“那更夠嗆！”候大勇說，“他爸還不得要求他進前十名呀，這兒除了老鐵，咱們幾個本來就沒靠過前，想讓道兒都沒腿讓，好賴也幫不上！”

“啥也甭說了，”韓梁宇拍著季小堃，哈哈笑著，“努力吧，孩幾！”

路凱晨心里替季小堃感到郁悶，不僅是買跑狼戲不大，下一步還有那個郭升斌不知還會搞什么小動作，

一路上，這群小子就這樣咭咭格格地，一直沒消停。

到了海云縣百貨商場，由韓體委帶隊，他們興奮地直奔三層游戲廳。

游戲廳就是一間由庫房改成的大屋子，里面擺放著二十多臺游戲機，從門口買了游戲幣，就可以開玩兒了。

商場剛開門，還沒什么人，但這幾個大小子一來，游戲廳里就熱鬧了。

除了鐵順，男生們每人買了一兩枚游戲幣，好久沒玩兒了，也都想碰碰運氣，萬一通關了呢，但是像路凱晨和季小堃這種水平，也只能過把癮就死。

候大勇和韓梁宇挑了經典游戲魂斗羅打配合，如果順利通關，活著的那個將獲得五枚游戲幣的獎勵，如果兩人都活到最后，那就是十枚，刨去兩枚成本，賺八枚，哪怕五毛一枚賣掉，能換來最少四塊錢。

這樣打上三次雙人通關，順利的話十二到手，連今天的路費飯費都有了。

以大勇技術，通關穩(wěn)穩(wěn)的，韓體委則不敢保證每次活到底，不過有大勇替他打打掩護，他存活幾率還是比自己單打要大些。

就這樣，大勇用史泰龍，韓體委用施瓦辛格，在一群同班小弟們的簇擁圍觀之下，兩人正式開始了“戰(zhàn)斗”。

一上來就是緊張刺激的槍林彈雨、爆炸如花開，只見兩人一左一右，全神貫注地操作著游戲桿和射擊按鈕，各自指揮著屏幕上的像素猛男，靈活地匍匐躲避、奔跑滾跳……看起來像又跳又滾，但學術點兒來說應該稱為團身前空翻三周半接團身前空翻三周半再接……總之，為了躲炸雷上大臺階，就得不停翻，這可是《魂斗羅》主角們的招牌動作！

《魂斗羅》一共八關，關關到最后都有一個難對付的大boss，像路凱晨和季小堃勉強只打到過第二關，說什么也過不了第三關，至于后面各關卡的boss們，他們以前有幸看大勇通關時見識過幾次。

開始幾關還是挺順手的，到后來越來越難，到了第五關，韓體委三條命用完了，圍觀的男生們集體惋惜地“哎——呀”了一聲。

然后他們只好看著大勇·史泰龍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第六關、第七關，勇泰龍憑著僅剩的一條命拼到了最后的第八關，勝利就在前方！

就在他和終極外星大boss周旋時，一個躲閃不及，最后一點兒血也被一炮轟沒了，屏幕里的史泰龍倒下了……

隨著降調電子音樂的響起，屏幕上出現了“Game Over”！

打到最后了卻功虧一簣，大勇咬著牙“啪”拍了一下游戲機面板，圍觀的男生們也紛紛一邊攥拳頭拍巴掌，一邊“哎呀哎呀”地閉眼咬牙轉過身無限沮喪。

大勇拿出僅剩的一枚游戲幣，對韓體委說：“沒事兒，剛才就是手生了，再來！”

于是一群人又聚攏過來，雖然每人都有游戲幣，可誰都沒顧自己玩兒，都在專心觀戰(zhàn)。

這時游戲廳里人多了一些，都是附近來玩兒的學生，看到七八個人圍著魂斗羅，也時不時地來看看熱鬧。

這一看就明白了，原來是倆高手，左邊那個更厲害一些，搭檔第六關掛了后，他獨闖龍?zhí)洞蜻^了第七關，于是圍觀男生越來越多。

趁著游戲轉場之際，大勇擼擼袖子，帶著一臉王者之氣看看人群，來了一句：“看我通關！”

看來他是又找回了一年多前的游戲感覺了，自信有十足把握干到最后，一定要聽通關后的那個升調電子音樂，絕不讓那個喪喪的降調音樂再出現！

這時圍觀男生們開始議論紛紛，問你們是哪兒的？怎么這么能打？

大勇開打第八關，解答工作就由哥幾個來吧！

他們驕傲地說這乃是我們南山鎮(zhèn)當年的通關王！

常打游戲的孩子里面有聽說過的，驚呼原來這就是轆轤把兒街扛把子呀！果然牛逼！

大勇聽得興奮上頭，原來江湖上還流傳著哥的傳說！

這讓他打得更加行云流水，兩手忙活兩眼放光，還不忘時不時甩一下他那三七分發(fā)型兒。

伴隨著他完成通關瞬間那標志性的“啪”打擊發(fā)按鈕的清脆聲音，屏幕上那烏云壓頂一樣的邪惡外星飛船開始燃起團團像素烈火……

通關成功，王者歸來！

圍觀男生們發(fā)出陣陣驚嘆，好久沒看過這么酣暢淋漓的通關大戰(zhàn)了。

隨著悅耳的升調電子音樂響起，游戲機果然開始往外吐幣，一共是五枚，這更是引得人們百般羨慕。

若有這本事，僅一枚游戲幣就可以永久免費玩兒了，而且越玩兒幣越多，玩兒到地球毀滅！

大勇這次來可不是為了玩兒，他還要拿這些幣換錢。

哥兒幾個商量好了，大勇和韓體委負責贏幣，其他人負責換錢，但不能太張揚，以免游戲廳老板不高興把他們轟走。

于是他們就游戲廳里悄悄找人問，剛才好多孩子知道這是他們贏的幣，而且還比在門口柜臺便宜不少，都很樂意從他們手里買。

不僅便宜，而且還是由南山鎮(zhèn)通關王開過光的！

當然，要得到這些通關獎勵幣，是要一場一場從頭到尾打下來的，這樣就必須付出精力和時間，得來也不是很輕松。

不過這一天的收獲還是達到了預期，十二塊！

午飯是韓體委請的，五毛一份的炒餅或湯面，下午坐車回家的車票大勇主動全包了。

當110路到達望海路上的南山中學的站點時，已近傍晚，可這群孩子們還是意猶未盡。

正好回程下車的站點在馬路西側，那里是軍區(qū)紅磚高墻外的寬闊楊樹林，正值早秋，楊樹葉卻鋪滿林間，像黃綠點綴成的地毯，不僅色彩美麗，還散發(fā)著陣陣泥土與落葉調和出來的自然清香。

可惜，這群孩子卻并不懂賞秋林、嗅芬芳，至少現在不懂。在他們眼里，這里最好的東西就是遍地的楊樹葉，然后用楊樹葉的葉柄拉皮勾！

今兒高興，又趕上秋天落葉正是拉皮勾的好時機，他們叫著鬧著，貪婪地撿拾著粗壯的楊樹葉，然后相互挑戰(zhàn)，看誰的皮勾能把誰的拉斷，誰的皮勾要是連戰(zhàn)連勝，就是將軍！

高大楊樹們隨風緩慢地輕搖，茂密的樹葉歡騰著，泛起海潮一樣且近且遠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一首來自大自然的優(yōu)美和聲。

被落日余暉穿透的林間，洋溢著少年們無憂無慮地叫喊聲，還有高處鳥兒的鳴叫，構成了一首即使沒有音律卻依然動聽的奏鳴曲。

如果為這首曲子譜寫音符，那這些音符就是快樂的少年、悅耳的鳥鳴、高聳的楊樹、秋日的微風，還有被楊樹林牽成條條長線的夕陽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