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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定期航空

  • 風沙星辰
  • 圣·埃克蘇佩里
  • 10568字
  • 2022-02-24 13:38:28

那是1926年發生的事情。當時我剛進入拉第格航空公司,擔任定期航行的飛行員。這家公司比郵政航空公司和法國航空公司[1]更早負責當時圖盧茲和達喀爾之間的聯絡。我在這家公司實習。在獲得駕駛郵政機的資格之前,像任何一個年輕的飛行員經歷的那樣,我也接受了訓練。熟悉飛機的飛行狀況、圖盧茲和培皮涅之間的短距離往返,在冷颼颼的機庫里頭聽關于氣象學的課程——我們過著那樣的生活,處在對完全陌生的西班牙群山的恐懼和對前輩們的敬畏之中。

在公司的餐廳中,我們經常會看到那些前輩的身影,但他們總是動作粗魯,以冷漠的態度給予我們忠告。他們中有個人,大概是從亞利罕特或卡薩布蘭卡趕回來的,到我們聚集的餐廳時晚了一會兒。他的皮外套已經被雨淋透了,我們中的一個伙伴拘謹地詢問他今天的飛行狀況,他說就像在暴風雨的日子里飛行那樣,充滿圈套、陷阱,前方突然出現懸崖,遇到連山毛櫸大樹都會連根拔起的黑色龍卷風,擋住所有山谷的入口,閃電的槍尖,掃過一切山脊。那些前輩精妙的飛行技術讓我們心懷敬畏。然而有時候,這種敬畏會變成永久的緬懷,他們中的有些人再也沒能回來。

現在我在這里回想的,是后來在比利牛斯山中墜機身亡的比利有一天歸來的情景。這個老飛行員來到我們身邊坐下,總是習慣默默地、沉悶地埋頭用餐,那肩膀仿佛越發能感受到重量似的。那是天氣非常惡劣的黃昏時分,整條航線的上空一片混沌。所有的山對飛行員來說,就像以前的帆船戰艦上系纜斷掉的大炮,在甲板上滾來滾去。我凝視著比利,咽了一下口水,終于鼓起勇氣,問他飛行是否困難。比利雙眉緊鎖,埋頭在盤子上,沒有聽見。在無蓋的飛機上,天氣惡劣時,飛行員經常把頭探出遮風板外觀察動靜。比利終于抬起頭,好像聽見我的問話,才回憶起來。隨后他突然開心地笑了,那笑容讓我沉醉。理由是:比利是個很少笑的人,但是此刻這個笑容,卻消解了他臉上的疲勞,使他看上去光彩奪目。除此之外,他對自己那天的勝利,一句別的話也沒說,又低下頭開始默默地咀嚼起來。然而在這個餐廳的灰色亮光中,夾雜在緩解一天嚴謹工作的疲勞的小官員里頭,這個肩膀厚實的同事的身影,給我的感覺是高貴得近乎不可思議。他那粗獷的樣貌背后,可以看到征服惡龍回來的天使身影。

那個夜晚終于來臨,輪到我被叫到總經理的辦公室。他只是簡單地對我說:“明天讓你去。”

我等待總經理的送別話語,站在那里沒動。然而他沉默片刻,只是簡單地說:“你知道服務規則吧?”

當時飛機發動機的性能并不像如今這樣可靠。它們經常突然地、沒有任何預兆地在猶如盤子或小碗碎裂般的喧囂聲中棄我們而去。在那種時刻,飛行員除了對西班牙找不到任何避難所、到處都是巖石的地表乞求投降外,別無他法。我們經常對著地圖說:“若是發動機在這一帶發生狀況,很遺憾,就必須做好心理準備,不久飛機也要玩兒完!”事實上,飛機壞了可以換新的。重要的是不可魯莽地去撞巖山。因此服務規則定下重罰,禁止我們飛行員于山岳地帶在云海上飛行。因為在飛機發生故障時,飛行員有可能會在白色的云中迷路,不知不覺跟山頂相撞。

這就是那天傍晚總經理用緩慢的聲音再一次提起服務規則的理由。

“飛西班牙時,在云海里憑借羅盤飛行是很愉快的,或許也是很瀟灑的事情,只不過……”總經理說道。接著,他用更加緩慢的口吻說:“……只不過,你要記住,在那云海下……是死的永劫。”

這樣一聽,穿破云層之上的地方找到的那個穩靜、平坦、單純的世界,對于我來說,立刻有了未知的價值。因為那靜謐變成了圈套。我想象著這個云白色的大圈套,就在那里,在我的腳下張開來。那下方,和人的想象相反,并沒有人的喧鬧,也沒有混雜,也沒有充滿都市活力的大馬路,只有絕對的沉默,以及更具決定性的和平。對于我來說,這個白色的云朵成為現實與非現實、已知和未知的分界。同時我也很快就知道一個景觀的價值要和看那景觀的人的教養、文化與職業聯系起來才具有意義。山區的居民也同樣知道云海,只不過他們的眼睛看不出那是遮掩虛構世界的帷幕。

從總經理辦公室出來時,我感覺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認為這樣一來,我也終于從明天的黎明時分起,背負著對客戶的責任、對送往非洲的郵件的責任。同時我也感受到深深的自卑,我覺得現在自己的訓練還不夠完備。西班牙是避難所極少的國度,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故障,是否能夠找到適當的降落場,我低著頭在地圖的不毛之地上看了片刻,卻得不到任何自己期待的結果。所以我帶著膽怯與驕傲的復雜心情去找我的同事吉約梅,在他家里度過我初上戰場的前夕。吉約梅是這條航線上比我更有經驗的飛行員。吉約梅知道取得西班牙鑰匙的秘密,我有必要向他請教。

我走進他的房間時,他笑著說:“我聽到消息了,你高興吧?”

他從柜子里取出波爾多葡萄酒和杯子,依然笑嘻嘻的,又回到我身邊。

“先干杯慶祝一下。不會有問題的,放心吧,一定會很順利。”

這位后來在郵政飛行中創下橫貫南美大陸安第斯山脈、橫貫南大西洋兩項紀錄的同事,猶如油燈撒下的亮光一般,向我傳遞著一種自信。創下這兩項紀錄數年前的那個晚上,他脫下上衣,在燈光下兩臂交叉,露出世上充滿最大誠意的微笑,只是簡單地對我說:“或許雷雨、濃霧和雪之類,有時會讓你左右為難,在這種情況下,你要想想在你之前遇到這種狀況的人,對自己說:別人能夠完成的事情,自己也一定能夠完成。”在他說話時,我攤開自己帶來的地圖,懇求他為了謹慎起見,和我一起重新探討這條航線。我在油燈下低著頭,和這個前輩并肩相倚時,大學時期內心的平和重返我的心中。

但是,那天晚上我聽到的是多么奇怪的地理課呀!吉約梅沒有告訴我關于西班牙的水路學、居民和當地的動物等事情。他把西班牙作為一個朋友介紹給我,他不跟我談葛第斯,卻跟我談葛第斯附近的一處原野上的三棵橘子樹,他說:“要小心那三棵樹,要記在你的地圖上……”于是那三棵橘子樹在地圖上的位置,立刻比內華達的高峰還要顯著。他不跟我談羅爾卡,卻跟我談羅爾卡附近一戶不起眼的農家,一戶生機勃勃的農家。他跟我談主人,談農家的主婦。這對夫婦明明遠在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1500公里以外,卻頓時變得無比重要。他們在那住慣了的山腹,就像燈塔管理人或守護者似的,在遠離人煙的星空下,隨時做好準備為他人提供救援。

我們就這樣把全世界一切地理學家不知道的事情,從遺忘中、從不可思議的地方召喚回來了。因為地理學家感興趣的,只有貫穿大都市中央的埃布羅河,至于莫托里爾西郊,藏在草叢中、只滋養30朵花的那條小河,他們絕對沒有興趣。“要注意這條小河。因為這條小河破壞了場地,會導致飛機無法迫降……這個也要記在你的地圖上。”是的,莫托里爾的那條小河,我應該一輩子都忘不了:盡管那條小河乍看之下是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小水流,那輕盈的水聲,頂多只能讓幾只雨蛙感到快活,但事實上那只不過是讓人放松警惕的假象罷了。在此地2000公里以外天堂般的緊急降落場上,它躺在草叢中窺視著我。一有機會,就把我變成一束火焰。

我也毫無畏懼地等待著那30只氣勢洶洶的綿羊,它們在山坡上伺機而動。“你以為這片草地上沒有任何障礙物,忽然嘩啦一聲,30只羊沖著你的飛機輪子跑過來了……”我聽到如此兇險的威脅,不由得發出驚訝的笑聲。

不久,地圖上的西班牙在燈光下一點兒一點兒地變成了童話的國度。我在那些避難所和陷阱處畫上了十字標記。我把那個農夫、那30只羊、那條小河也做了記號。我把地理學教授忽視的那個牧羊女放在應有的位置上。

向吉約梅道別后,明明是冬天酷寒的夜晚,我卻想到處走走。我豎起外套衣領,走在素不相識的行人中間,心潮澎湃。和這些陌生人擦肩而過時,由于心中埋藏著秘密,我感到非常驕傲。這些“野蠻人”,現在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可是到了明天的黎明時分,郵包被裝進飛機的那一刻,他們就要將所有的苦惱和熱情委托給我,他們要將所有的希望交到我手中。現在我全身深深裹在外套里,混在他們當中,有如保護者般踱著步,他們卻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從夜空中獲得的信息,他們同樣感受不到。因為這場正在醞釀,并會給我的初航帶來苦難的暴風雪,與我息息相關。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消隱,這些路人又怎么會明白呢?只有我才知道星星背后所蘊藏的秘密。戰斗前夕,有人已經把敵人的排兵布陣透露給我了……

然而,這些激勵我去戰斗的召喚,我是在明亮的櫥窗旁感受到的,那里面陳列著光彩奪目的圣誕禮物。在黑色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財寶都陳列在那里了。而我卻不為所動,我為自己的超然物外感到驕傲和陶醉。我是一個身歷險境的戰士:這些用于節日的夜晚里光彩照人的水晶器皿,這些燈罩和書籍,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已經作為飛行員品嘗到了夜航的苦澀果實。

我在凌晨3點被人叫醒。醒后我猛然推開百葉窗,看到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于是神情肅穆地穿好衣服。

半小時后,輪到我坐在小皮箱上,在雨中濕漉漉的發出亮光的人行道上等著公司的班車來接。在我之前,有多少即將踏上征途的伙伴,也曾像我一樣心情沉重,感受著等待的煎熬。巴士終于在街道轉彎處出現——這輛老式的車子,哐當作響。我像其他伙伴一樣,坐在長板凳上,擠在睡眼惺忪的海關職員和幾個公務員中間。車上彌漫著封閉的霉味,以及灰撲撲的機關和陳舊辦公室的沉悶氣息,讓人一旦陷入這里就無法自拔。車子每500米停一次,好讓某位秘書、海關職員或者督察員上車。車上那些已經昏昏欲睡的人含混不清地嘟囔著,算是對剛上車的乘客的問候。后者勉強找個位置坐下來,也很快打起盹兒來。在圖盧茲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這是一輛陰郁的車子。飛行員與公務員混坐在一起,一點兒也不起眼……街燈一盞盞閃過,機場漸漸近了,這輛顛簸的舊班車變成了一只灰色的繭,人一旦出來,便是脫胎換骨。

就這樣,每位同志都曾在一個相似的黎明,從一個地位低下、受督察員呵斥的小人物,一下子變成西班牙和非洲郵航班機的機長。再過三小時,他就要成為在閃電中迎戰奧斯皮塔勒巨龍的勇士。再過四小時,降服巨龍后,他就有權決定是繞行海路還是直接飛越阿爾科伊[2]山脈,他將挑戰的是風暴、高山和海洋。

每位同志,都曾在圖盧茲冬日灰色的天空下,混在默默無聞的人群中,然后在一個相似的黎明,覺得自己成為一個主宰。五小時后,把北方的雨雪和寒冷拋在身后,減慢機速,在仲夏燦爛的陽光下降落在阿利坎特[3]。

這輛破舊的班車已經不存在了,但它的堅硬和不舒適的感覺仍然讓我記憶猶新。這輛車象征了這個既艱辛又快樂的職業所必需的準備工作。這個職業的一切都一絲不茍。我還記得,三年后的一天,就在這車上,通過一段不到十句的對話,我們被告知飛行員勒克里凡遇難的消息。他是航線上上百個飛行員中的一員,在一個霧茫茫的白天或夜晚,永遠地退出了我們的隊伍。

那時也跟今天一樣是凌晨3點,一片寂靜中,我們聽到坐在陰影中的經理對督察員說:“勒克里凡昨晚沒有在卡薩布蘭卡降落。”

督察員回答道:“啊!是嗎?然后呢?”

突然從夢中驚醒的督察員,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為了表示自己的關切,他接著補充說:“是嗎?什么?沒有降落?那么,回來了嗎?”

從小巴士的深處傳來一句簡單的回復:“沒有。”我們等待著下文,但之后一句話也沒有出現。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我們所有人都明白任何話語也不會接在這個“沒有”之后,這個“沒有”中包含無法改變的事實,那就是勒克里凡不只是沒有成功降落在卡薩布蘭卡,今后他也不會降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了。

就這樣,在我第一次起飛前的那個黎明,我與所有的飛行員一樣,經歷著進入這個行業之前所必須經受的神圣洗禮。我透過窗戶,看著被街燈照得發亮的柏油路面,感到一陣惶恐不安。路面的水洼上,風不時地將水面吹動得泛起漣漪。我心想:“這是我的第一次郵政飛行,我的運氣真是不太好。”我抬起頭對督察員說:“這天氣不太好吧?”督察員將無精打采的目光投向窗戶后,才喃喃地說:“這點兒小雨,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很想知道判斷惡劣天氣的征兆是什么。昨晚吉約梅只是以一個微笑,就將前輩們所告知的那些不祥的征兆統統否定。然而那些不祥征兆卻又在我的記憶中蘇醒。他們經常這樣說:“一想到沒有把這條航線的每一顆小石子都弄清楚的飛行員,萬一遭遇到暴風雪,就讓人同情不已……的確!真是太可憐了……”當然他們有必要保持自己的威嚴。由于他們是以同情的眼神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們的臉,所以顯然是在憐憫我們心中所懷的無憂無慮的天真。

仔細想來,有多少同事將這輛巴士當作自己最后的藏身之處?60人?80人?同樣是這個沉默寡言的司機,在下雨的早晨將他們送走。我環視四周,陰影中閃動著幾點光亮,香煙的火光讓人的思緒停了下來。抽煙的是上了些年紀的公務員。作為最后的守衛者,他們不知陪伴了多少飛行員。

我時不時會聽到他們低聲交談、傾訴心事,說的都是些生病、賺錢和養家糊口的事。這些談話為我們勾勒出一堵黯淡的監獄的墻,無情地將人們關在里面。突然間,命運的真實面孔在我面前顯現。

坐在我身邊的公務員,你從來都沒有機會從這堵墻翻過。這不是你的錯。你就如同那些白蟻一樣,用水泥將通往光明的一切出口堵住,建立你所謂的平靜的生活。你在屬于自己的小資產階級式的安全感和習慣里面,在幾乎令人窒息的鄉村生活的禮儀當中舒適地生活。你將身體蜷縮在所筑起的堡壘中,抵御來自風、潮水和星星的侵襲。你根本不想關心人世間的大問題,因為你好不容易才擺脫昔日沉重的生活負擔。你并不是游蕩在某個星球的居民。你絕對不會向自己提出沒有答案的問題。總而言之,你只是圖盧茲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在還來得及做一些事情的過去,沒有任何東西能一把抓住你的肩膀,如今,你自己堆砌出來的黏土已變干、變硬。曾經在你身體里熟睡著的音樂家、詩人或者天文學家的心靈再也不會蘇醒過來。

我不再抱怨這暴風雨的天氣。職業的神奇,已為我開啟另一個不同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不到兩小時,我應該很快就會直接面對有如王冠般有著黑龍和藍色閃電頭發的高大群峰。在那個世界中,夜色來臨,突出重圍后,我將在夜幕下的星辰間找尋自己的道路。

這就是我們在成為飛行員之前所要接受的職業洗禮,之后就可以啟程了。那些空中之旅,大多都會平安無事。我們就像職業潛水選手那樣,平穩地降落在自己的領土深處。這片領土現在已經被我們非常詳細地調查掌握了。現在飛行員、工程師、通信員不再將每一次出發當作探險,而是走進了實驗室。他們參考的是各種儀器指針的數據,而不受外部景觀變化的左右。機艙外的山川被黑暗籠罩著,但事實上那已經不是山川,而是需要精確計算的看不見的某種力量。通信員在燈光下精確地記錄著數字的變化,工程師在地圖上做著記號。飛行員不時地根據眼前的地理參照,修正飛機的方向。

至于在地上各機場值夜班的通信員,他們則是一絲不茍地在自己的記錄簿上記下他們的同事發來的通報:“凌晨0點40分。方向230度。機上一切正常。”

今天的機組人員都從事著這樣的工作。他們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自己正處在某種行動中。他們在離所有的坐標點都非常遙遠的地方。但是發動機響徹機身的呻吟聲卻賦予這看似平凡的一切以特殊意義。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這些儀器盤、無線電設備和指針都在進行著一項非常不可思議的煉金術。每一秒中,那些神秘的手勢、欲言又止的話語、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等待奇跡的發生。正是因為這樣,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飛行員才能安心地將額頭貼在擋風玻璃上。“黃金”從虛無中誕生出來,中途站的導航燈在閃閃發光。

可是大家一定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在離中途站還有兩小時的航程時,突然,一個特別的視角給我們啟示,我們意識到自己偏離了航線,這比去到印度給我們的感覺還要遙遠,我們以為自己再無重新返航的希望了。

當梅摩斯[4]第一次駕駛水上飛機飛越南大西洋時,在日落時分抵達波托努瓦爾區域時,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他眼看著幾條龍卷風的尾巴一點兒一點兒地收縮,好像在筑造墻壁似的。最后夜晚來臨,把這些醞釀的風暴遮得一絲不露。一小時后,梅摩斯駕駛著飛機鉆進了云層,他進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

那里聚集著無數的龍卷風,乍看之下,猶如寺院的黑色圓柱般一動不動。那些如同圓柱般的龍卷風前端膨脹起來,支撐著陰暗的風暴。從天空的縫隙間,撒下一束光亮,那是柱子間閃耀著的月光。梅摩斯穿梭在這荒無人煙的廢墟中。他避開海上巨大的龍卷風,在月光下繼續著自己的飛行。沿著眼前的急流,他共飛行了四小時,才找到那個龍卷風的出口。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難以想象,以至于從這片區域走出來時,他才發覺自己當時連害怕的念頭都還來不及有。

我還記得那些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飛行的感覺。那天夜里,撒哈拉沙漠機場的無線電所傳達的消息誤差非常多,以至于通信員聶利和我做出了錯誤的判斷。當我透過濃霧的裂縫看到光亮的水面時,我急忙調頭轉往海岸方向。我們不知道已經在外海飛行了幾小時。

我們甚至不知道能否抵達海岸,因為燃料或許已經不夠了。即使抵達海岸,我們還得尋找機場,更何況正值月落時刻。在沒有飛行角度情報的情況下,飛機幾乎是在空中盲目飛行。不久,月亮落下去,在看起來像雪山的霧靄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漸熄滅。頭頂上的天空也被云覆蓋著。我們繼續飛行在云層和霧氣之間,飛行在一個無光無影的空洞世界中。

飛機停靠站無法傳達出關于我們飛機當前所處位置的任何消息:“沒有測定報告……沒有測定報告……”

就在我們已經感到絕望時,前方左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發光的點。我欣喜若狂。而坐在邊上的聶利則唱著歌身體朝我傾斜。這點光亮并不是來自某個停靠站,它應該屬于某座燈塔。因為到了晚上整個撒哈拉沙漠停靠站的燈都會熄滅,一片死寂。然而那個亮光只是閃了一下,隨后就消失了。于是我們向另一處閃著亮光的地方繼續飛行。

之后我們也看到別的地方出現各種亮光,于是我們就抱著某種盲目的希望,朝著它的方向飛去。如果那亮光持續不滅,我們就下意識地去證明,它是來自某個航線的停靠站。聶利這樣向錫茲內羅斯機場呼叫:“可以看到燈光,請將貴機場的燈塔熄滅,然后閃爍三次。”如果是錫茲內羅斯機場的話,應該會熄燈,然后為我們閃爍三次。然而我們飛去的那強光,一直凝視著我們的那亮光,卻絲毫不閃爍,噢!那是意志堅定的星星呀!

明知道燃料在逐漸減少,我們每次還是向著金色的誘餌撲去。每次我們都以為那是真正的燈塔亮光,是我們在尋找的機場、我們的生命,但是不久我們就必須轉向另一顆星星。

從那個時候以來,我們在遙不可及的群星之間,猶如迷路了一般,尋找那顆唯一正確的行星——我們的那顆,唯一有著我們的眼睛熟悉的風景、我們懷念的房子和對我們懷著愛情的那顆行星。

唯一懷抱著我們希望的行星……我把這個時候浮現在我眼前的東西說出來如何?或許你會認為很孩子氣,不過人即使處在危險當中,也依然會有普通人的煩惱。總之,那個時候我喉嚨干渴,肚子饑餓。如果能夠發現錫茲內羅斯機場,飛機補給燃料后就立刻飛回去,那么不久就會在黎明的清爽中降落在卡薩布蘭卡。只要能平安降落,工作就可以宣告結束!聶利和我會一起到市內去。天亮時,有個一清早就開店的小酒館……聶利和我會坐下來,沉浸在沒有任何危險的安全感中,為昨晚發生的事情感到好笑,面前擺著剛出爐的羊角面包和咖啡。聶利和我,會接受人生早晨的這個禮物。對于年老的農婦來說,經由一幅畫像、一面幼稚笨拙的金牌、一小串念珠,就能到達自己的神。與這相同,為了讓我們了解自己,別人必須用單純的話語對我們說話。正因為如此,生命的喜悅對于我們來說,就集中在這香噴噴和熱騰騰的面包和咖啡上。經由它們,人與和平的牧場,與異國風格的耕地,與收獲合而為一;經由它們,人與整個地球合而為一。在那眾多的星星中,為我們準備這香噴噴的早餐的星星,只有這個地球。

然而難以超越的距離,卻越發阻攔在我們的飛機和人所住的這個地球之間。世間所有的財寶,似乎都棲宿在星座之間迷失的一粒塵埃上。天文學家聶利,為了找出那一粒塵埃來,面向星星,繼續懇求。

他突然搖晃我的肩膀,遞給我一張紙條:“發生了很了不起的事情,傳來了好消息……”我看到這里,一顆心怦怦亂跳,等待他寫完應該會解救我們的幾個字。不久,我等到了這個上天的禮物。

那是從昨晚我們出發的卡薩布蘭卡發出來的信息。由于轉發延遲,所以這通信息,現在突然在2000公里外的遠方,追上了在霧靄之中的海上迷路的我們。這通信息是派駐卡薩布蘭卡機場的管制官發出來的,我讀著:“圣埃克絮佩里閣下:閣下從卡薩布蘭卡出發時,由于在太過靠近機庫的地方改變方向,所以本人不得不向巴黎申請懲戒閣下。謹此報告。”我在太過靠近機庫的地方改變方向的確是事實。另外,這個人生氣完全是出于對職業的恪盡職守。我覺得如果這件事是在那里的機場辦公室被告知的話,我應該會心懷謙遜地聆聽。然而消息卻在此時送到我們手中。這個消息在星星、霧靄和有威脅性的潮水氣味中,回響得未免太大聲了。現在我們手中掌握著自己的命運、郵件的命運、飛機的命運,現在我們處在“要活下去,必須征服許多困難”的狀態中,然而這個官員卻將自己小小的憤怒向我們吐露出來。可是聶利和我不但不覺得生氣,反而感到巨大的并且是強烈的喜悅。他——那個小官員,讓我們得知只要這里是天外,我們就是自由的這個事實。那個中士,難道沒有從我們袖子的星星數目上,看出我們已經晉升為上尉了嗎?所以他才會像現在這樣,在我們嚴肅地在北斗星和射手座之間逡巡百遍時,在我們此時唯一關心的是背叛了我們的月亮時,插隊進來打擾我們的冥想。

眼前的要務、那個官員所在的星球的唯一的要務,應該是給予正確的數據,作為在星星之間迷路的我們的計算基礎才對。然而他所給的數據卻是錯誤的。所以有關那以外的事情,地球應該暫時保持沉默。那時候,聶利寫給我看的是:“在對無聊的事情感興趣之前,那些家伙首先應該把我們引導出這片虛幻世界……”這句“那些家伙”,對于他來說,指的是地球上所有的人,包括參議院、眾議院、海軍、陸軍,甚至皇帝在內的所有的民族。在看著這條荒唐的、不可理喻的消息時,我們轉向了水星。

這時候我們因為非常不可思議的偶然而獲救了。反正去不了錫茲內羅斯了,我也放棄了那個希望。終于到了要下定決心的時刻,我們將飛機朝向海岸線,決定在耗完最后一滴燃料之前,都不改變方向。我在尋求僅有的一絲機會,希望這個做法能夠讓我們避免沉入大海。但不幸的是,因為那幾個虛虛實實的燈塔,我們不知道自己要被引導到哪里去。同樣不幸的是,即使萬一能夠抵達陸地,由于不得不在夜晚的濃霧中降落,所以平安降落的機會非常小。盡管知道這些,但是我卻沒有選擇的余地。

事態非常緊急,所以我憂郁地聳了一下肩膀。這時候,聶利告訴我一個消息——如果是一小時前得知這條消息的話,我們或許就能獲救——“錫茲內羅斯可以引導我們。錫茲內羅斯雖然不怎么確信,但還是指定了216度的方向……”現在錫茲內羅斯并沒有逃進黑暗的深處,它在我們的左邊,成為可以觸摸的東西。那是可以確定的,可是距離呢?聶利和我商議片刻: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們的意見一致,若是飛往錫茲內羅斯,反而會造成讓我們失去抵達陸地岸邊機會的結果。因此聶利回電說:“由于燃料只剩一小時,所以繼續保持93度的方向。”

在這段時間里,各地的機場都醒過來了,阿加迪爾的聲音、卡薩布蘭卡的聲音、達喀爾的聲音都加入到我們的對話中。這是因為所有城市的無線電基地都緊急通報了當地機場。機場場長緊急告知了工作人員。他們就像聚集在病人枕邊那樣,逐漸在我們周圍聚集。這雖然是無用的熱情,但畢竟還是溫情;縱然是無用的忠告,但還是溫柔得難以言喻!

但是突然間,圖盧茲出現了。圖盧茲位于航線起點4000公里的遠方。圖盧茲突然擠進來,并且出其不意地問道:“你們駕駛的飛機是F××吧?(編號我忘記了)——沒錯——那么燃料還有兩小時,該機的油箱是非標準油箱。必須飛往錫茲內羅斯。”

就這樣,職業的種種需要改造并豐富了世界。要讓定期航行的飛行員在自古以來的景觀中發現新的意義,并不一定需要現在這里的夜晚。比如即使在乘客眼中是無聊、單調的窗外風光,對于機組人員來說,已經具有別的意義。即使是擋住地平線的云塊,對于機組人員來說,也已經不只是背景,已經直接與他的肌肉關聯,向他們發出挑戰。他已經在考慮,在權衡,一種真正的語言把他們聯系在一起。這是一座山峰,離得還很遠,它將露出怎樣的面目呢?若是在月光下正常飛行時,那會成為很好的目標。但如果飛行員是在盲目飛行時,而且是在修正偏航有困難時,或者正在對自己的位置有疑問時,那座山頂就會變成爆炸物,讓整個夜晚充滿危險,就像隱在水中的一枚水雷,隨波逐流,讓整片大海都危機四伏。

海洋也同樣千變萬化。在飛機上單純的乘客眼中,他們看不到暴風雨。由于是從非常高的高度觀察,所以完全看不出波浪的高度,結冰的海面上有大片的白色浮冰,展露著裂痕與紋路。只有機組人員才明白,這意味著無法在海面上迫降。大海對于飛行員來說,就像一條有毒的河流。

即使那天的飛行很順利,在航線上的飛行員也絕對不會欣賞窗外一路上的風景。大地和天空的色彩、海上的風的足跡、日暮時分的金色的云,他絕對不會稱贊那些東西,它們只能引起他的沉思。就跟巡視自己的耕地的農夫從各種征兆看出春天的臨近、晚霜的威脅、雨勢的大小相同,職業飛行員也能看出雪的征兆、霧靄的征兆、幸福的夜晚的征兆。只有掌握了這些信息,在遇到大自然的挑戰時,才能從容應對,讓飛機服從自己的指揮。飛機在暴風雨組成的法庭面前,需要面對的是山峰、海洋、雷電這三個神,要從他們手中爭奪自己的郵件。

注釋

[1]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比埃爾·拉第格看出郵政飛行大有可為,便創立了拉第格郵政航空公司,獲得迪迪艾·德拉的協助,開拓從圖盧茲飛越比利牛斯山脈,沿西班牙地中海海岸南下,渡過直布羅陀海峽,抵達卡薩布蘭卡的航線。1925年6月,這條航線一直延長到達喀爾。1927年,拉第格和巴西實業家布伊由·拉封合作,在南美大陸開拓航線,拉第格航空公司改組為郵政航空公司。1930年,梅摩斯完成壯舉,將南美航線和非洲航線在南大西洋結合。1931年,郵政航空公司因資金和內訌,業務縮小。1932年,被法國航空公司兼并。

[2]阿爾科伊,西班牙地名。

[3]阿利坎特,西班牙地名。

[4]冉·梅摩斯(1901—1936),法國飛行家。空軍退役后,1925年,進入拉第格航空公司,先是飛行圖盧茲和達喀爾之間的航線。1928年,被派往南美,與吉約梅一起完成飛越安第斯山等開拓內陸航線的先驅任務。1930年5月,與達布里和吉米艾一起,首次完成圣路易、塞內加爾、納塔爾之間的不落地郵政飛行,實現了聯結法國、非洲、南美的郵政飛行夢想。1936年12月,在南大西洋上空失去音訊。有自傳《我的飛行》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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