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行停住了腳。猶豫著該不該進屋。
“是靜翁么?快請進。”呂嵩在屋里朗聲說道。歸無行松了一口氣,輕輕推門而入。便見地上是呂嵩常用的汝窯天青杯盞碎了一地。蹲在地上的書吏正悄悄收拾著碎片,不敢發出一絲聲響。歸無行向書吏使了個眼色,書吏會意加快手里速度,收起碎瓷片立時溜出屋門。
待書吏出門,歸無行才問道:“大人,是會議不順遂?”
“還不是胡敬那個小人!本來會議一如往常,先由樞密使部署完了城外禁軍調防細則。說到京城內防務時候,胡敬當著府尹禮王爺、樞密使和殿前司的各路軍將指揮使,陰陽怪氣地說‘皇城司兵強將勇,現而今連我們開封府尋常的人命案子都管著,京城內防務下官看不如就偏勞呂都指揮使和皇城司的諸位將軍,開封府從旁聽令協助。’要不是看在禮王爺面上...”下面的話呂嵩恨恨地咽了下去。
“禮王爺也到場了?”歸無行好奇問道。
“不錯。”呂嵩答道。“此次五月節,官家要親臨外城,與庶民百姓共同觀瞻龍舟賽典。還要在賽典上昭告天下一系列‘與民休息,作養百姓’的善政。這是官家親政后首次與民同樂的大事,各司各衙豈敢掉以輕心?禮王爺雖是坐蠹王爺,可此次賽典卻是他主持呢。”
禮王爺趙從珰是太祖的嫡親血脈,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當今官家的堂哥。只是當年太宗遵‘兄終弟及’古法克承大統,皇位自此便由太宗一支承襲,反而跟太祖的血脈不相干了。但畢竟是血親,故從太宗起便對這一支血脈子孫盡量予以照顧。爵位俸祿榮華富貴自不必說,即便辦差時有小小詿誤也不予追究。只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即太祖子孫不得掌握兵權。故這支貴胄子弟從生下來到進學,習學的也盡是文學丹青、禮儀祭祀、數術樂理之類文雅清閑學問。而禮王爺趙從珰,天生英俊倜儻資質奇高,除了好學聰敏,做得一手好詩詞之外,還極平易近人。當是時的文人墨客無不以自家詩詞得到禮王爺認可為夸耀資本。如此人才,即便在鐘鳴鼎食之家也屬罕見,本人卻對入朝理政不甚掛心。彼時由于官家再無其他兄弟且尚未成親沒有子嗣,太后便自作主張封當時也還年輕的趙從珰擔任了開封府尹。其意不言自明:一來太后認為血濃于水,東京開封府乃大宋心臟,非至親至近之人不得擔任府尹。自家人總歸比外人更可靠些。二來也為拉攏羈縻太祖子孫,止息外界關于薄待太祖血脈的流言蜚語。三來,則是因趙從珰少不更事,又無心朝政,太后從私心以為更易拿捏掌控。于是趙從珰雖擔任府尹多年,本人幾乎很少去開封府處理府務,每日仍舊縱情絲竹。朝廷也只會在有婚喪慶典時才會‘動用’這位身份尊貴的王爺。
“禮王爺,其封號之意盡在一個‘禮’字。這次賽典由他調和各部以及開封府主辦,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咱們這位王爺向來以風流名士自居,不是不屑參管這般細務的么?”歸無行捋著胡須問道。
呂嵩說道:“八成是在家中閑來無事又怕差事有詿誤。所以才會參與吧。畢竟自官家親政,朝局已是悄然有變。誰也不愿在這個當口兒走錯一步路。”
歸無行見呂嵩臉色不似方才鐵青,怒氣消了些,便口氣輕松地轉了話題道:“許久不見大人動雷霆之怒。大人瞧著,明日絕對無人敢遲到早退,定然都早早到衙點卯,乖乖在司里待命。”
呂嵩笑罵說道:“哼。現而今這起子殺才居然還敢遲到早退。要依著我早年性子,早打發他們遠遠去地方州縣當廂兵做苦力去了。”呂嵩邊說邊示意歸無行坐在下首:“不說這些,這個時辰靜翁既然守株待兔等我,定是有要事。快請談吧。”
歸無行剛入座,又站起身來,鄭重說道:“大人,屬下調閱了真武庫的檔案和庫存。發現確實有人調用箭毒時有貓膩。”
呂嵩眉角一挑,說道:“是誰?”
歸無行有些猶豫地緩緩說道:“是,一個三年前就已經死了的人。”
天還未亮。
“畜生!居然下手殘殺無辜婦孺,你死后必定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熊熊火海中,一個渾身鮮血的老叟操著喑啞的聲音發出最后的嘶吼。他滿瞪著雙眼,似要將眼前的仇人樣貌永遠烙印進腦海。那雙眼中布滿血絲、怨毒、憎恨、不甘。接著便從老者眼中伸出一雙同樣沾滿血的雙手,掐向自己的脖頸!
展昭猛然開目驚醒著從床上坐起身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葦席上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片。
三年了。老者的臉和那晚的烈焰展昭始終無法忘卻。總會時不時出現在自己的夢里。
端起茶盞咕咚咕咚一口喝干了已經涼透了的茶。躁動的心才漸漸安穩了下來。
展昭隨便披了件衣裳出了房門,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雖說已經入夏,可夜里仍舊有一絲涼意。望著滿天星點和月牙,展昭眼前浮現出了當年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的寒冬臘月。天冷得邪乎。才過申正時分,太陽便已西斜。雖說沒下雪,可北風一吹,穿得再厚也無濟于事。東京外城街上的人無不行色匆匆。購置過年的年貨的、年底下催賬討債的、路邊擺攤的小商小販還期望著能多賣幾個錢仍在苦苦叫賣,守著店鋪的店家伙計心也懶了,窩在爐子前溫酒取暖說笑。誰也沒有留意,在這種時分,有一小隊馬幫打扮的人穿街走巷,步履匆忙的穿過了景陽門,繼續往北而去。他們神色鎮定目不斜視,渾然不似尋常馬幫。然而這種時候,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
以及在他們褡褳里閃著寒光的兵器。
過了瑞圣園(彼時皇家花園),便是一個由數十個土坯農房和大軍草料場組成的小村莊。歷來在這里居住的基本都是無地赤貧破落戶。平日靠著給瑞圣園種植養護奇珍異草和飼喂園中的飛禽走獸勉強糊口。土坯農房里,不時傳出牲口打著適意的響鼻、男人女人互相調笑或埋怨的聲音。零散的燭燈開始在黑夜降臨的大地上閃出微弱的光芒。
他們誰也想不到,與黑夜同時而來的,還有死神。
“這伙刺客共計一百三十六人。支援情形不詳。匪首是個老叟,聽周邊人稱呼為韜伯。屬下見過兩次。屬下探得近日他們似要離開此地。目的地何處尚在打探。”裝扮成貨郎的展昭低聲向一個馬幫打扮的人稟報道。
“無需等待了。今日,就要他們全部葬在此地。”一聲冰冷的聲音說道。
展昭有些猶豫:“可是,這里面還有女人和孩子,可能還有些無辜的人...”
“無辜?這些畜生是如何對待我大宋邊境上的百姓的?”見展昭語塞,便接著冷冷喝道:“子系中山狼。你今日發善心放了他們,他日這些畜生會對你心慈手軟么?”
“可是...”展昭有些不知所措的喃喃道。將令如山,他不敢違抗。但不知為何,他依稀覺得這些所謂的刺客,可能并非是來犯之敵。
“莫要幼稚。”馬幫打扮的人放緩了語氣。轉身,指著遠處的農房,對所有的人說道:“傳我將令,子時一過,所有人以黃色煙花為號,從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同時入村。斬盡殺絕,不留活口。”
由于是暗殺,怕驚動目標,一眾人沒有發出聲響只整齊地行了叉手禮,以示得令。隨即四散。
子夜。
‘嗖’。一支黃色的煙花呼嘯著劃破寂靜,升入夜空。
‘啪’。一時間,空中綻開一朵如火菊花,照耀大地,如白晝閃現。
第一縷陽光猝不及防地直扎而下,才打斷了展昭的思緒。
又是一個未成眠的夜晚。
三年了。
“展大哥,起得這么早?”
墻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不用問,又是隔壁那個小子。展昭抬頭看了一眼,發現他的兩眼下發暗,發髻也有些散亂。定是昨夜不知去了哪里鬼混。展昭想著,卻沒有說話。
白玉堂又從墻上翻了過來。所幸,這次沒有摔著。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展昭面前,故作神秘說道:“昨夜小道消息,都指揮使不知道為何事大發雷霆,差點當場把武德堂的小書吏給殺了。咱們今天無論如何都得早早去點卯呀。快些洗漱收拾吧展大哥。”
見展昭紋絲不動,白玉堂不禁有些發急:“展大哥?咱們...”
“你昨夜不是早早入睡了么?”展昭打斷道。
“昨夜,昨夜...”白玉堂被展昭的話一噎,隨即笑說道:“昨夜小弟剛躺下,便有同僚來邀我一同喝花酒去了。盛情難卻,盛情難卻呀。”
展昭“唔”了一聲,懶懶起身。頭也不回地進屋。走到門前才說道:“你去吧。我今日還要接著去外城搜人。不回司了。”說完便關上了屋門。
白玉堂一回案牘司‘黃’字機密房,便覺得氣氛有些異樣。除了空著的幾張座位,所有人都如同壓低了的麥穗般俯首整理卷宗文牘,整個‘黃’字機密房里只剩翻閱紙張和磨墨的動靜。偶爾有人咳嗽也刻意壓低聲音,以免打擾到他人。
案牘司的書吏分布極講究等級,按照‘天、地、玄、黃’四個等級劃分了四間宅子。每間宅子都有一間大暗房用以封鎖案牘機密,其余的地方則是主簿書吏辦公的場所。雖然說起來同是案牘司,但其實四個機密房等級森嚴,各自為政。從地位而言,以‘天’字室為尊,以此類推。每個等級之間的機密互不相通,想要去旁的機密房調閱案牘文檔,除了有司丞歸無行的指令,還得有各機密房主簿開具借閱文書,以最大程度保障‘機密’二字。‘黃’字機密房是近二年在呂嵩的主張下新開設的機密房,旨在擴大皇城司掌握的機密范圍,也是為了擴大皇城司的編制糧餉。消息一出,呂嵩家的門檻差點被踏破。許多考不上進士的世家子弟,商賈人家,識得些字的低級軍將...紛紛前來求告說情,送錢送禮。誰都知道皇城司威名赫赫,權勢滔天。雖說皇城司家規嚴苛,但畢竟身份貴重威嚴,莫說江湖民間,就是等閑衙門尋常官員也不敢招惹。然而案牘司的編制一經加增,其余各司也是水漲船高,編制一再擴大。而‘黃’字機密房接收的機密基本都是來自各省府州縣,從各地晴雨氣候表到百貨行市、商賈囤貨、廂兵整備等等五花八門。在旁人看來,‘黃’字部的機密最多最雜,工作量最大,人員最多,出身背景也是形形色色。但大多‘黃’字機密并非立時要辦的急務要務,日子久了,書吏同僚之間亦難免有懈怠公務之心。傳聞某些無良書吏為了完成差事,甚至連道聽途說的齊東野語也充斥其中。然而因為多數人是靠著裙帶才得以入司,所以只要不觸及家規,歸無行對這些不爭氣的下屬們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白玉堂心懷詫異地坐到自己座位上,便瞅見隔壁同僚正裝模作樣的翻閱案牘,其實案牘下壓著一本《太平廣記·神仙卷》,不禁肚里暗笑。白玉堂生平喜好捉弄人,環顧一下四周,低聲向那同僚說道:“司丞來了。”
那同僚頓時慌了神,手忙腳亂間不知該把那本《太平廣記·神仙卷》藏到何處,一時情急,直接塞到屁股底下。抬頭看時,哪里有司丞的影子?再轉過身來,便見白玉堂捂著嘴偷笑,便明白上當。
“可惡!小白你怎敢拿這種事開玩笑?”那同僚紅了臉,低聲喝道。
“莫氣莫氣。小弟這邊廂給宋兄賠禮了。”白玉堂悄悄兩手一拱,向那姓宋的同僚說道。見對方仍舊面有怒氣,白玉堂又壓低了聲音道:“不如晚上小弟請宋兄去喝花酒做為賠罪,如何?”
那姓宋的書吏即刻面色一變,“當真?”
“果然!”白玉堂說道,一臉嚴肅。
二人不知不覺發出了聲響,引得眾書吏紛紛回頭看。二人感受瞬間到了各色目光,同時低下了頭。
良久,白玉堂見無人再看,便又低聲問道:“宋兄,今日這是怎么了?為何大家伙怪怪的?”
“你還不知道?昨夜都指揮使和司丞大發雷霆...”宋姓書吏向白玉堂側頭低聲道。
“這事我聽說了,可那也不至于...”白玉堂插嘴道。
“我還未說完,昨晚消息一出,大家就都互相告知要早來,免得觸司丞什么霉頭。可奇怪的是,就在剛剛你來之前,被傳叫出去好幾個同僚...”宋姓書吏說道。
“這有何奇怪?”白玉堂無所謂的問著。
“當然奇怪!來傳叫的人,可是穿著赤色官服的。”宋姓書吏神秘地說道。
“赤色?是...司牢的人?”白玉堂一怔,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