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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風起(下)

沉默半晌,趙楨不無感慨地說道:“朕本欲近日同時對黨項八大部族敕封獎賞,以表彰各部為朝廷守土之功。想不到,在這個當口居然出現這等事端?!?

封賞?呂嵩有些不解地抬起頭,偷覷了一眼官家。在他看來,黨項始終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表面上黨項各部向朝廷稱臣,朝廷沿前唐之約將黨項聚居之地命敕封給黨項,稱曰‘大夏公國’,并將李氏封為夏國公,賜國姓‘趙’,以示榮寵。但實際上朝廷與黨項的關系歷來不睦。除了建國時黨項與朝廷的西北一役外,直到先帝年間,朝廷與黨項的摩擦依然不斷。而在黨項新任夏國公元浩繼位后的數年間,帶領族人找各種借口西進,相繼吞并了地處河西走廊的西域小國,直接控制了朝廷與西域的貿易線,并將勢力范圍伸到了吐蕃、回鶻。而彼時正值太后薨逝的當口,朝局未穩,朝廷也只能對夏國公的舉動睜只眼閉只眼。如今官家怎么忽而巴拉反其道而行,還要同時封賞八大家族?

呂嵩深覺此舉不妥。自己雖不負責朝廷的外藩往來,但自己歷來主張對黨項施以強硬手腕,為此還親自在黨項高層首腦中布置蟄伏了不少探子。此時自己不宜緘默不語。呂嵩偷偷瞥了眼旁邊的汪乙,見汪乙自顧低頭沉吟,不覺肚里冷笑,便揖手道:“請官家恕臣直言,《左傳》有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黨項人覬覦我大宋西北領土已經不是秘密。近幾年夏國公與遼國暗通款曲,而遼國在黨項吞并西域諸番國時更是在私下里對黨項施以援手。近日臣皇城司的探子更打聽到,遼國欲承認黨項為獨立王國,冊封夏國公元浩為王。黨項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何以官家還要予以封賞?”

趙楨認真地聽完,問道:“愛卿可曾讀過太史公的《史記》?”

呂嵩一怔,不知官家何意,只好答道:“回稟官家,臣只粗略閱覽,不曾細讀?!?

趙楨接著道:“那愛卿可知漢武帝時內朝中大夫主父偃其人?”

呂嵩愈發疑惑。主父偃,是漢武帝時的一代權臣。其人足智多謀,深得武帝信賴倚仗。事下卻囂張跋扈。這些呂嵩還是知道的。只是官家怎么忽然在此時考較起歷史人物,是何深意?于是不解地看向官家。

趙楨仿佛沒有留意呂嵩的目光,似自言自語般說道:“此人人品卑污,賣友求榮,受賄貪墨。是十足的小人。但朕也認為,他確是一員能吏。僅憑‘推恩諸侯令’一策,便能削各藩國之力,盡集皇權于武帝一人?!壁w楨說著似乎有些口渴,手向桌案伸了伸,龐策便會意地畢恭畢敬端過茶水。趙楨隨手接過,啜飲了一口繼續正色道:“我朝與漢相比,雖內無蕭墻之患,但都有強敵覬覦環伺。武帝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乃至大量百姓破家敗產流離失所,民怨沸騰,終致王莽篡朝。而我大宋建國以來無苛政,以仁治化天下,與民休養生息。對待外藩之策,也秉承‘仁’為根本。而朕剛親政,為示萬象更新仁化萬方,朕準備向黨項頒布我大宋的‘推恩典’,對黨項八大部落同時封賞。朝廷與黨項的入貢貿易自然不宜膠柱鼓瑟,也要有所更張。朕意著八大部族雨露均沾,共享朕的恩典?!?

話音剛落,呂嵩立時品出這次‘封賞’的意圖:雖然官家嘴上說‘推恩典’,聽起來是皇恩浩蕩,實質上是極高明的‘分化’之策。明面上朝廷給黨項各部族封地賞爵,實則是要在本就不和睦的各部之間再楔入一顆大釘子!朝廷可以自己制定規則,根據八大部落的所謂‘功勞’、‘實力’等因素來評定各部封地、爵位,再從軍事、入貢貿易等等層面上對各部原先的勢力劃分上動刀子,從而一舉打破目前八大部落表面上的微妙平衡。而朝廷則作為真正的漁翁,坐待黨項各部間鷸蚌之爭......原本呂嵩對鴻臚寺分化黨項使臣的手段頗有腹誹,認為不過是陰柔造作的小手面。現在才知道,那只是國手布局的起手勢,真正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正自思索間,便聽一直沉默不語的汪乙說道:“官家高屋建瓴,妙算無遺,臣下萬萬不能及一!”

被汪乙一語提醒,呂嵩便覺原本想好的勸諫的話根本用不著‘諫’,反而是自己茅塞頓開。竟一時尋不出話來奏對。忙也躬身揖手稱頌道:“官家高瞻遠矚目窮千里,臣心悅誠服?!?

“兩位愛卿是朕的股肱大臣,頌圣的話今后休得再提?!壁w楨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打斷了二人的話頭,略頓了頓繼續說道:“然而據近日黨項的種種異動來看,朕疑心有人暗中將此國策泄露給黨項,是以提前引發了黨項各部間的矛盾?!?

呂嵩有些困惑:雖說自己認定黨項包藏禍心,可眼下還談不上‘顯跡’。官家為何如此篤定是朝廷出了內奸?于是試探著問道:“官家圣明,黨項確是反復無常,不可信賴。但依臣看來,那黨項不過是蕞爾小國,夷狄外藩,我大宋乃物華文明的上邦,朝中大臣豈肯明珠暗投?”

趙楨冷冷說道:“愛卿之言朕亦曾深信不疑。但自朕起草此典伊始,黨項處便有異動頻傳。難道只是巧合?還有,野利和山育兩大部族憑借著貴族勛戚身份,自夏國公繼位后一個接掌了黨項的鑌鐵、馬匹貿易,一個接掌黨項的青鹽貿易??芍^掌控了黨項的財政命脈。朕曾下旨令戶部、鹽鐵、度支三司清查統計朝廷這幾年與兩大部族的貿易往來賬冊,以便真實了解兩大部族如今的實力。然而旨意明發下去已逾半載,毫無音訊。直至前些時日朕再度催繳,三司使才上奏,大部分賬冊居然被一個掌管案牘的書吏付之一炬!朕命刑部和開封府協同審訊,竟是那書吏醉酒后打翻油燈所致,然后就草草結案了。呵!”

呂嵩有些愕然地看了看官家。前些時日三司衙門遭受祝融之災的事他有所耳聞。由于撲滅及時,所幸未造成重大損失,也未傷及人命。故呂嵩也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以為不過是入夏之后的常事。聽官家如此一說,才知此案竟有如此深的背景!若官家的推測屬實,那么三司衙門、刑部、開封府等一眾官員恐怕難逃罪責。

趙楨接著說道:“朕非雄猜之主。君臣相疑也非國家之福。但若朝中真有這般城狐社鼠,朕豈能坐視不理?朕今日召二位愛卿前來,正是要二位派能員共同查清近日黨項異動的內情,秘密上報于朕。”

呂嵩和汪乙迅速對視一眼,齊齊說道:“臣遵旨。”

天已近午時。

展昭和朱七此刻卻不在皇城司,而是帶著第四都的幾個心腹邏卒去了白凡樓。按照朱七的想頭,是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傷害展昭的‘羅剎鬼’的線索。展昭也覺得比起滿大街無目的的尋找,還不如著重調查一下白凡樓,便也同意。

上官英也不在白凡樓中。聽留守樓內的探子的說法,上官英今日不知何緣故,既未來白凡樓,也不在探事司。但上官英平日里本就行蹤詭譎神出鬼沒,探事司上下也早就習以為常。況且即便知道,也不會輕易透露給他人。展昭也不再多問,便徑直帶著第四都的人進了白凡樓,尋那通往排水溝渠的入口。

白凡樓的排水溝渠入口就修建在酒倉中。白凡樓為了招攬客人,刻意將釀酒廠布置在庭院當中,要前來白凡樓的客人都能看得見釀酒的過程。而酒倉則是孤零零的一間大房,高可二丈有余。幾與白凡樓的二層樓相當。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常賣酒的壇子,均用黃紙封了口,壇身上紅底黑字貼著各自的名頭。

展昭很少飲酒,對酒的種類、口味更是知之甚少。渾然不似朱七如入寶庫般嘖嘖稱奇。展昭迅速在角落里尋著壓在入口的青石板,向眾人一擺手示意跟上,便縱身跳了下來。

“都頭,沒想到東京的排水溝渠是這般景象!竟如此闊朗!”朱七點著了火把,好半天才適應了這里的光線。待看清排水溝渠的真面目后,不禁感慨道。

“不錯。昨日之前我也從未想到這里居然有另一番天地?!闭拐训?。聲音毫無波瀾。

朱七舉著火把,四處照了照,好奇道:“都頭昨日,就是在此處與那二鬼遭遇?”

展昭沉默著點了點頭。

“嘖嘖,這里烏漆嘛黑的,又是近身肉搏,昨日要換了是我,恐怕早做了他們的刀下亡魂。都頭不愧是我緝捕司第一高手?!敝炱哌粕嗟?。語氣間充滿了對展昭的敬佩。

展昭打斷朱七的話,轉過臉正色對眾人說道:“這里連我算上共有八人,兩人結隊,分開看是否能找到有用線索,找仔細些。一個時辰后我們仍在這里會齊?!?

“是!”眾人異口同聲道,立時便各自組隊四散而去。

展昭卻不忙著走遠。只一邊慢慢踱步,一邊盡力回憶著昨夜與‘羅剎鬼’激斗的每個細節。最疑惑的就是那兩個人,究竟是怎么抽身的呢?一個人馱著另外一人本就行走不便,就算用了煙彈來拖延辰光,至煙霧散去也不過一袋煙的功夫。怎么會在須臾間就沒了蹤影?

見展昭眉頭緊鎖,在后側緊跟著展昭的朱七便在一旁插嘴道:“都頭,可是遇到了什么難題?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參酌。”

“唔?唔。”展昭回過神,輕嘆一口氣道:“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透。當時在場的人不在少數,那兩個賊人是怎么在眾目睽睽之下撤離的呢?”

朱七沉默了。這個情形的確匪夷所思。輕功的高手自己見過不少,只是若按照展昭的說法,這形同鬼魅的輕功哪里是人力所能及?眼前的排水溝渠幽深漫長,根本看不到盡頭。難道,那二人真的是鬼不成?朱七想著,不禁感到后脊背發涼。遠處不知從哪里隱隱傳來嗚咽的鬼哭聲。

忽的,一滴渾濁的液體滴落在朱七臉龐。

朱七下意識用手一抹,隨即臉色大變!

這,這是,這是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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