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路公交車上。

鵬程抓著扶手，凝視著窗外走神。天色漸晚，燈光將黑色的城市點亮，如同星夜本身。

公交走走停停，夜景滾動，也時時定格，如同卡頓的電影。車內沒有開燈，人們手機屏的亮光在玻璃上投影出對應的昏暗的臉。

忽地回過神來，目光落在窗中的倒影上，那雙被迷茫籠罩的眼睛也在凝視自己。

“沃爾瑪，到了。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

鵬程擠開人群，下車。

潮悶的空氣被車外的涼風吹散。

呼！

早知道該早點出來啊，這晚高峰堵的，一百米的路能走十分鐘……

飯店并不遠，往沃爾瑪前面再走一百米，過個馬路就是，他初中的謝師宴還是在那吃的。

走在人行道上，鵬程打量四周，再度感覺到了割裂和陌生。

已經有大半年多的時間未曾光顧這里。沃爾瑪前停車場的起落桿換了新的；旁邊服裝城的石獅子不見了……

手機震了震，發消息的是個星空的頭像。

彭浩：【我在你對面】

鵬程放下手機，往馬路對面使勁看了看，果然有個膚色稍黑的男生在飯店門口向他招手，周圍已經聚了不少人，都是同學。

鵬程略略興奮起來，小跑著過了馬路。

“啪——”

“呃！”

彭浩用左手比了個手槍的姿勢對準鵬程，鵬程應聲捂住胸口，往后踉蹌幾步，惹得站成另一群的女生一陣發笑。

這算是兩人的傳統見面儀式，已然成了一班的一個梗。

“有半年沒見了啊。”

鵬程中彈退場，繞著柳樹轉了一圈，算是表演結束，又走回彭浩身邊，感慨道。

文理分班以前，彭浩就是老一班的班長，在一班呆了三年，算是三朝元老了。從分科前在火箭班墊底，再到分科后只有一次不是年級第一，他一路逆流而上，也是個勵志人物。

彭浩性格也挺好的，雖然因為班長的職務，訓過不少人，但從來沒人因為這個記恨他。

鵬程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班長你……好像瘦了啊。”

“聽見沒？聽見沒！”

彭浩聞聲，激動地摟住鵬程的肩膀，沖站在一旁的女生眾人示威。于是女生之中又爆發出一陣更大的歡樂。

鵬程被他摟著一塊搖晃，不知怎的，心中忽地閃過一抹傷感。

他從前在班中女生緣不錯，有很多玩得來的，大半年沒見，有些面孔還熟悉，有些面孔已然變得陌生。

鵬程的目光無意間落在其中一位女生身上，再難轉移。

她依舊穿著淡黃色的連衣裙，足上是高幫帆布鞋。鵬程記得高一剛成為同桌時，這件裙子其實是正常黃色，只是被清洗得有些發白。裙子很干凈，正如她清秀的氣質一般。

同桌在跟好閨蜜聊天，笑得燦爛。

鵬程下意識微微抬起了右手，五指微曲。

同桌的目光和鵬程相撞，又緩緩收斂成禮貌性的微笑，抬起左手向他晃了晃；右拳攥著，貼在腿旁。

她撇開頭——不像洛悠那樣使勁甩頭，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她只是輕輕將目光拉開，裝作走神。

然而明亮的淺褐色瞳仁中分明閃過一絲不解和失落。

鵬程微微垂下腦袋，勉強擠出的笑容也立刻被苦澀所填滿。

彭浩很早就注意到了他們兩個，識趣地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略惋惜地輕嘆一聲氣，用有些繭的手拍拍他的肩膀。

“總得過去。”

鵬程點點頭，連忙笑了笑。“沒事。”

“今晚使勁吃哈，全指望咱們幾個主力軍干飯了。”

“害，那必……”

鵬程話沒說完，一只白嫩的胳膊從身后探了過來，也摟住鵬程。鵬程扭回頭去，正對上代高榮奶里奶氣的臉。

幾天前落選的沮喪與失落已然消逝大半。

“鵬哥。”

“代仔！”

兩人緊緊相擁，互相拍了拍肩膀。

女生們一陣“噫”，紛紛拍照留念，甚至現場做成表情包發進“大琴第一帝國”的班群里。

嗯，因為班主任是閆慧琴，所以班群就叫大琴第一帝國了。大家還拉了一個沒有老師的班群，名叫大琴第二共和國……

一個胖胖的女生忽地表情扭曲。

“完了，我不小心發給年級組長了！”

“哈哈哈哈哈哈！”

現場充滿快活的空氣……

-

“報告女王，一班應到40人，實到41人，請指示！”

彭浩沖坐在身邊的班主任閆老師敬了個禮。

閆慧琴穿了一身金閃閃的長裙，雖然已年近五十，但氣色很好——如果真的享受這個職業，那么當教師最大的好處便是可以永葆活力。

她沖彭浩點點頭，優雅地笑笑。被這群孩子女王女王地叫，時間久了，舉手投足還真有點女王的味道。

然而她又眼睛一彎，瞥向坐在身邊的代高榮，一副“滑稽”臉。

一班的同學也都看他。

“不是，看我干啥？”代高榮撓撓頭，也一陣笑，“我就來蹭個飯，大家吃好喝好哈！”

彭浩這時也舉手插話：“唉，這就錯了，加上你才能算完整的大秦帝國嘛！”

飯桌上又是一陣快活地笑，笑得他有點不好意思。

代高榮是二中的學生，然而也在閆慧琴門下補習歷史，還和文火大佬們一塊考過幾次試。

可能是全把學習方面的天賦給到歷史上了，代高榮的單科成績竟然能在一眾大佬中排到中等位置。他的幾個主觀題的答案甚至還在一班傳閱過。

代高榮自己的性子也比較吃得開，再加上他電競水平在業余選手中也基本屬于頭部，一班所有人幾乎都被他帶過，和他都很玩得來。

兩年多的磨合，他已經成了正經的“文火編外人員”。

“好啦好啦。”

閆慧琴輕輕拍一拍手，剛剛還歡笑著的孩兒們瞬間安靜下來——就像在課堂上一樣。

“大家今天請老師來，老師很高興。雖然我經常吐槽你們是一中最差的一屆文火……你們其實都很優秀，老師已經沒什么可以教你們的了。”

閆慧琴輕聲感慨道，眼神與紅酒一同在杯中搖晃。

“小代算是比較特殊的一員……但他一直有在追逐自己的夢想，他的努力相信大家也都有眼見耳聞。小代很勇敢，老師很佩服他。”

“沒有沒有……”

代高榮連忙擺手，善意的掌聲已然將他淹沒。他靠在椅上，幸福而苦澀地笑著。

在他心里，也早已將這個班級當成自己的歸宿，而非二中那個烏煙瘴氣的原班級。

掌聲停散。

“最后的一個學期，大家都做過很多的卷子，最后一年的每一天都在為提高一分兩分努力。大家都辛苦了……”

鵬程低頭聽著，只覺得舌尖有些苦澀。

“但是，目中只剩分數時，人便會物化。分數不是人的一切。人的分工或許有所不同，但是人格不應該有貴賤之別。彭浩很優秀，代高榮也很優秀，大家都是最棒的自己。老師希望你們今后在忙碌之余……也能保持嘴本初的自己。”

閆慧琴說著說著，眼中已然淚光洶涌，不禁捂住鼻子。座上也彌漫著離別的無聲……

班主任很快調整表情，重新面露燦爛的微笑。

“今當遠離，我也‘臨桌涕零’，所以‘不知所言’啦。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后你們的女王退位了，變成老太婆了，也歡迎大家前來覲見哈。干杯！Cheers！”

“Cheers！”

酒杯碰撞，清脆的響聲淹沒每個人，然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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