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城堡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5629字
- 2022-02-21 11:02:14
起初,K很高興自己擺脫了女仆和助手都擠在溫暖房間里那種亂紛紛的場面。外面有一點冰凍,雪堅實了一些,路好走些了。只是天已開始黑了,于是他加快了腳步。
城堡一如既往靜靜地佇立著,它的輪廓已經開始消失;K還從未見到過那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也許因為相距甚遠,根本不可能看出什么東西,可是眼睛不甘忍受寂寞,總想看到什么。K注視城堡時,有時覺得仿佛在觀察一個人,此人不聲不響地坐著朝前看,并不是在出神遐想,因而對一切不聞不問,而是逍遙自在、旁若無人,好像他是獨自一人,并沒有人在觀察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有人在觀察他,但他依然鎮靜自若、紋絲不動,果然——不知道這是他鎮靜的原因還是鎮靜的結果——觀察者的目光無法堅持下去而移開了。今天,在剛剛降臨的淡淡的暮色中,這種印象更加強烈了;他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萬物就更深地沉入暮色之中。
K來到尚未點燈的貴賓飯店時,二層樓上的一扇窗戶正好打開了,一位穿著皮外套、臉上刮得很干凈的胖胖的年輕紳士探出頭來,接著就停留在窗口。K向他打招呼,他似乎毫無反應,連頭都沒有點一下。K在過道上和酒吧里都沒有碰到一個人,變質的啤酒氣味比上次還難聞,橋頭客棧是不會有這種事的。K馬上向他上次觀看克拉姆的那扇門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擰門上的把手,但門是鎖著的;接著他用手摸索,想找到門上的那個窺視孔,可是小孔上的塞子很可能塞得嚴絲合縫,他這樣摸是摸不著的,因此他劃了一根火柴。這時,一聲叫喊把他嚇了一跳。在房門和餐具柜之間的角落里,靠近火爐處,一個年輕姑娘縮成一團坐在那兒,在火柴的閃光下吃力地睜開睡意惺忪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顯然,她是接替弗麗達的人。她很快就鎮定下來,扭亮電燈,仍面有慍色,這時她認出了K。“啊,土地測量員先生。”她笑著說,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叫培枇。”她個子不高,臉色紅潤,體格健壯,一頭濃厚的金紅色頭發,編了一條大辮子,還有一些頭發卷曲散在臉的周圍。她穿了一件銀灰色料子的外衣,直溜溜地耷拉著,一點也不合身,下擺草草了事地用一根一頭帶活扣的絲帶束在一起,使她行動頗為不便。她打聽弗麗達的情況,問她是不是很快就會回來。這是一個近乎居心不良的問題。“弗麗達一走,”她又說,“就急忙把我調到這兒來了,因為這兒并不是能隨便用一個人的。我本來是打掃房間的女侍,可是換這個工作并不好。干這個差事,夜晚有很多活兒,很辛苦,我怕自己吃不消。弗麗達不干了,我并不覺得奇怪。”“弗麗達在這兒是很滿意的。”K說,為的是終于讓培枇知道她和弗麗達不同,而她忽視了這一點。“您別相信她的話,”培枇說,“弗麗達善于克制自己,誰都比不上她。她不愿意承認的事,她是不會承認的,而且人們一點也覺察不到她有什么事情要承認。我和她在這兒已經一起干了好幾年,我們一直睡在一張床上,但是我和她關系并不親密,今天她肯定已把我忘了。橋頭客棧的老板娘,那個老太婆,也許是她惟一的朋友,不過這也是很獨特的。”“弗麗達是我的未婚妻。”K說,同時在門上尋找那個窺視孔。“我知道,”培枇說,“正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告訴您。不然這對您就無關緊要了。”“我懂,”K說,“您的意思是,我贏得了這么一個沉默寡言的姑娘,可以引以為榮。”“是的。”她說著得意地笑起來,仿佛她和K對弗麗達在看法上達成了一種默契。
但是使K考慮并略微分心沒有去找那個小孔的其實并不是她的話,而是她的那副神態,是她出現在這個地方。不錯,她比弗麗達年輕很多,幾乎還是一個孩子,她的衣服滑稽可笑,顯然,她的這身打扮是和她認為酒吧女侍了不起的夸張想法一致的。她有這種想法倒也完全順理成章,因為她還完全不能勝任的這個職位卻出乎意料地落到她手里,她本不應得到,看來只是暫時的,連弗麗達總拴在腰帶上的皮手袋也沒有交給她。她自稱不滿意這個職位,不過是自以為了不起而已。[19]但是,盡管她頭腦簡單幼稚,她很可能和城堡也有關系;如果她沒有扯謊的話,她以前是打掃房間的女侍;她在這兒睡了這些日子,卻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但是倘若把這個胖乎乎矮墩墩的小東西摟在懷里,雖然并不能奪走她所擁有的東西,卻能觸動他,激勵他踏上艱難的征途。那么,她的情況也許跟弗麗達沒有什么兩樣?啊,不,不一樣。只要想一想弗麗達的眼神就會明白這一點。K本來決不會去碰一下培枇。可是現在他只好捂著眼睛一會兒,因為他是如此貪婪地盯著她。
“現在用不著開燈,”培枇說著又把燈關上,“我只是因為您嚇了我一大跳才開燈的。您上這兒來想干什么?是不是弗麗達忘了什么東西?”“是的,”K說,指著那扇門,“有一塊桌布,一塊繡花白桌布丟在隔壁那間房間里了。”“不錯,她的桌布,”培枇說,“我還記得,做工很精致,我還幫她做過,不過不大可能在那間房間里。”“弗麗達說是在那里。現在誰住在那兒?”K問。“沒有人住,”培枇說,“那是老爺們住的房間,老爺們吃喝都在那兒,也就是說,這是專門留下來做那個用途的,不過他們多半都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要是我知道現在沒有人在那兒,”K說,“我很想進去找那塊桌布。可是這也說不準,比方說,克拉姆就常坐在那兒。”“克拉姆現在確實不在那兒,”培枇說,“他馬上就要出門,雪橇已經在院子里等著呢。”
K一句話也不解釋,立刻離開酒吧,在過道上他沒有朝門口走去,而是轉身向屋子里面走去,沒走幾步就到了院子里。這兒是多么幽靜!院子里四四方方的,三面圍著房子,臨街的一面——一條K不認識的小街——是一道高高的白墻,中間有一扇厚重的大門正敞開著。在院子這一邊,房子似乎比前面的高,至少整個二層樓都擴建過,顯得更壯觀,因為它外面圍著一道齊眉高的木回廊,只留一個小口子。在K的斜對面主樓下對面廂房同主樓連接的角落里,有一個通到屋子里去的入口敞開著,沒有門。在那前面停著一輛封閉式深色雪橇,套著兩匹馬。除了車夫——現在暮色蒼茫,K從遠處看不太清楚,只是猜想他是車夫——以外,看不到一個人影。
K雙手插在口袋里,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貼著墻走,繞過院子的兩側,走到雪橇跟前。車夫是不久前在酒吧里喝酒的那些莊稼人之一,他穿著皮衣,冷漠地看著K走近,就像是在看一只貓走動一樣。甚至當K已站在他身邊,向他打招呼,連那兩匹馬也因為從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而有點煩躁不安的時候,他卻仍舊完全無動于衷。這正合K的意。K倚在墻上,拿出他帶的食品,心里感激弗麗達對他關懷備至,一面向屋子里面窺望。一道呈直角形的樓梯通往樓下,和樓下一條很低但顯然很深的走廊相接;一切都粉刷得干凈潔白,棱角分明。[20]
K沒想到要等那么久。他早已吃完東西,天氣很冷,朦朧的暮色已經變成了一片漆黑,而克拉姆一直還沒有來。“也許還得等很久呢。”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說,聲音離K這么近,竟把他嚇了一跳。那是車夫,他好像剛睡醒,伸了伸懶腰,大聲打著呵欠。“什么還得等很久?”K問,對他的打擾倒不無感激之意,因為這種持續不斷的沉寂和緊張已令人厭煩。“在您走之前。”車夫說。K不懂他的意思,但沒有再問,他相信這是叫這個傲慢的家伙開口說話的最好辦法。這兒在黑暗中不答話幾乎令人氣憤。過了一會兒,車夫果然問道:“您要喝白蘭地嗎?”“好啊。”K未加考慮地說,這個建議真是太吸引人了,因為他正冷得發抖。“那您把雪橇的門打開,”車夫說,“在邊上的口袋里有幾瓶,您拿一瓶喝,然后遞給我。我穿著這件皮大衣,下去太麻煩。”K不樂意幫這種忙,不過既然已經和車夫交談起來,他就聽從了,甚至還冒著在雪橇旁不巧被克拉姆撞見的危險。他打開寬大的車門,本來可以馬上從拴在車門里邊的袋子里取出一瓶酒,可是現在車門打開了,他卻不由自主地迫切想鉆進雪橇里去,他只想在里邊坐一會兒。他悄悄溜了進去。車子里非常暖和,盡管車門大敞著,因為K不敢關上車門。人坐在里面,就像是躺在毯子、軟墊和毛皮上,簡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坐在長凳上;他可以向各個方面轉身,伸直四肢,總是陷在柔軟和溫暖之中。K張開臂,把頭枕在無處不有的軟墊上,從雪橇里望著那座黑洞洞的房子。為什么克拉姆這么久還不下來?K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現在暖和得似乎昏頭昏腦,希望克拉姆終于來到。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到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寧可不要讓克拉姆看到自己,這使他略微感到不安。車夫的表現也促使他忘掉這一點;車夫明明知道他在雪橇里,卻讓他留在那兒,甚至沒有向他要白蘭地。這樣做真是體貼入微,但是K還是想為他效勞。K沒有改變姿勢,笨手笨腳地把手伸到門上的袋子里,但不是開著的那扇門上的袋子,那太遠了,而是他身后關著的那扇門上的袋子,反正都一樣,這只袋子里也有酒瓶。他取出一瓶,旋開瓶塞,聞了一聞,不禁失笑,那氣味是那么香甜,叫人喜歡,就像你心愛的人在夸獎你,對你說甜言蜜語,而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想知道,只知道說這些話的人是他,便十分開心。“這是白蘭地嗎?”K懷疑地問自己,出于好奇嘗了一口。不錯,是白蘭地,真奇怪,喝了以后火辣辣的,身子暖和起來。這種幾乎只是又甜又香的東西,怎么變成了車夫的飲料!“這可能嗎?”K問自己,好像在責備自己,接著又喝了一口。
正當K開懷暢飲的時候,眼前忽然亮了,屋子里的樓梯上、過道里、前廳里,屋子外面大門上面,電燈都亮了。聽到了樓梯上有人下來的腳步聲,酒瓶從K手中掉下來,白蘭地灑落在一張毛皮上,K跳出雪橇,剛剛來得及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便有一位老爺慢吞吞地從屋子里走出來。看來惟一使他寬慰的是,來者并不是克拉姆,或者正是這一點令人遺憾?那是K先前在二樓窗口前看到的那位紳士。一位年輕的紳士,長得很帥,面孔白里透紅,可是神情非常嚴肅。K也陰沉地看著他,不過他的這種神態是沖著他自己來的。他想,他還不如把他的助手派到這兒來;他們也不會比自己搞得更糟。那位老爺仍舊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好像他在那過于寬闊的胸膛中沒有足夠的空氣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這真不像話。”后來他開口了,把額頭上的帽子往上推了一推。什么?這位老爺很可能對K在雪橇里待過一無所知,卻發現了什么不像話的事?是不是指K闖進院子?“您怎么會跑到這兒來的?”這位老爺問道,口氣已變得溫和一些,呼吸也順暢起來,對無法改變的事情只好聽之任之。問的是什么問題!叫人怎么回答!難道還要K自己明確地向這位老爺證實,他滿懷希望走過的路全都白費了?K沒有回答,而是向雪橇轉過身去,打開車門,取出他遺忘在里面的帽子。他看到白蘭地正一滴滴地滴到踏板上,心里感到很不自在。
然后他又轉向那位老爺;現在他已不再有什么顧慮,向那人表白了自己曾到雪橇里面去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如果問他,當然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不愿隱瞞車夫自己至少曾經叫他打開車門。可是真正糟糕的是,他沒有想到會碰到這位老爺,來不及躲開他,以便以后可以不受干擾地等候克拉姆,或者是他不夠沉著,沒有留在雪橇里,關上車門,躺在毛毯里等候克拉姆,或者至少在那兒待到這位老爺走開。當然他當時無法知曉,來者也許就是克拉姆本人,倘若是克拉姆,在雪橇外面迎接他自然要好得多。是的,這里本來有許多事情要考慮,可是現在已沒有什么好考慮的了,因為事情已經結束了。
“您跟我來。”這位老爺說,口氣倒不是在發號施令,因為命令并不在這句話里,而是在說話時做出來的故作冷淡的簡短手勢里。“我在這兒等人呢。”K說,他不再抱有任何成功的希望,只是說說罷了。“來吧。”這位老爺又堅定不移地說了一遍,似乎想表示他從來沒有懷疑過K在等人。“可是,那我就見不到我等的人了。”K說,全身還抽搐了一下。盡管發生了這一切,但他覺得自己迄今所取得的仍是一種收獲,雖然他還只是表面上占有它,但是他也不必聽從任何一個命令而放棄它。“您等也好,走也好,都不會見到他的。”那位老爺說,話雖然說得很生硬,但是對K的思路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寬容。“那么我寧愿見不到他,也要等他。”K執拗地說,他決不會被這個年輕紳士的幾句話從這兒趕走。那位老爺聽了他的話,頭向后一仰,臉上露出傲慢的神色,閉上眼睛一會兒,好像要從K的不明事理重新回到他自己的理智一樣,用舌頭舔了微微張開的嘴唇一圈,然后對車夫說:“卸馬。”
車夫聽從老爺的吩咐,但是生氣地向K瞥了一眼,因為現在他得穿著皮大衣爬下來,磨磨蹭蹭地開始干活,好像并不指望老爺會收回成命,而是指望K會改變主意。他動手把馬和雪橇往后倒回到廂房去,在廂房的一扇大門后面顯然是馬棚和車房。K看到自己一人留下了;雪橇消失在一個方向,年輕的紳士往另一個方向也就是K來的那條路上退去,不過兩者退得都很慢,仿佛他們想向K表示,他還有力量把他們召回來。[21]
或許他有這個力量,但是這對他毫無用處;召回雪橇就等于趕跑自己。于是他作為惟一堅守陣地的人仍然一聲不吭,但是這勝利并沒有給他帶來喜悅。他目送那位老爺,又目送車夫遠去。那位老爺已經走到K最初走進院子經過的那道門了,他又一次回過頭來看了看,K覺得看見他對自己如此固執搖了搖頭,然后毅然決然地迅速轉過身去,走進前廳,立即消失了。車夫在院子里待了一會兒,雪橇使他有不少活兒要干,他得打開車房那扇沉甸甸的大門,把雪橇退回原處,卸下馬牽到馬槽去。他一本正經、專心致志地干著這一切,不再抱馬上再出車的任何希望;這種默默無聲的忙碌,不瞅K一眼,在K看來,是一種責備,比那位老爺的表現要嚴厲得多。車夫干完了車房里的活兒,現在橫穿過院子,走路的姿勢慢慢悠悠、搖搖晃晃。他把大門關好,然后又走回來,一切都是慢吞吞的、機械的,眼睛完全只看著自己留在雪地里的足印,然后把自己關在馬棚里。現在所有的電燈也都熄滅了——它要為誰開著呢?只有上面木回廊上的那個小口子里還有亮光,吸引K漫無目的游移不定的目光稍停片刻。這時K覺得似乎人們如今和他斷絕了一切聯系,現在他的確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自由,可以在這個平常不準他來的地方等著,愛等多久就等多久,他贏得了別人很少贏得的這種自由,沒有人能碰他一下或攆他走,甚至不能對他講話;可是同時又沒有任何事情比這種自由、這種等待、這種不可侵犯更毫無意義、更毫無希望了,這種想法至少也和前一個想法同樣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