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地山散文
- 許地山
- 12783字
- 2022-03-02 11:14:53
無法投遞之郵件
弁言
有話說不出是苦;說出來沒有人聽,更苦。有信不能投遞是不幸;遞而遞不到,更不幸。這樣的苦與不幸,稍有人間經驗底人沒有一個不嘗過。
一個慣在巴黎歌劇場鑒賞歌舞底人到北京底茶園去聽昆曲,也許會捧腹大笑,說“這是什么音樂?”這樣的人,我們可以說他不懂昆曲。一只百靈在籠里嚶鳴,養它底主人雖然聽不懂它底意思,卻也能羨賞它底聲音,或誤會它,以為它向著自己獻媚。一只蜩蟬藏在陰森的叢葉底下,不斷地長鳴,也是為求它底伴侶,可是有時把聲音叫嘶了,還是求不著。在籠里底鳥不能因為自己不自由,或被人誤會而不唱。在葉底底蟬不能因求伴不得而不叫喚。說話與寫信也是如此。聽不懂,看不懂,未必不能再說,再寫。至若辭不達意,而讀者能夠理會,就更可以寫;辭能達意,明知讀者要誤會,亦不能不寫。寫在我,讀在人,理會與誤會,我可以不管。投在我,遞在人,有法投遞與無法投遞,我也可以不管。只要寫了,投了,我心就安慰而滿足了。只要我底情意表示出來,雖遞不到,我也算它遞到了。
十六年十一月落華生自敘于面壁齋
給誦幼
不能投遞之情形——地址不明,退發信人寫明再遞。
誦幼,我許久沒見你了。我近來患失眠癥。夢魂呢,又常困在軀殼里,飛不到你身邊,心急得狠。但世間事本無容人著急底余地,越著急越不能到;我只得聽其自然罷了。你總不來我這里,也許你怪我那天藏起來,沒有出來幫你忙底緣故。呀,誦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極了!我在那時,全身已泡在煩惱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顧你?今天接定慧底信,說你已經被釋放了,我實在歡喜得狠!誦幼,此后須要小心和男子相往來。你們女子常說“男子壞的狠多”,這話誠然不錯。但我以為男子底壞,并非他生來就是如此,是跟女子學來底。誦幼,我說這話,請你不要怪我。你底事且不提,我拿文錦底事來說罷。他對于尚素本來是狠誠實的,但尚素要將她和文錦底交情變為更親密的交情,故不得胡亂獻些殷勤。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變壞的砒石喲!我并不是說女子對于男子要狠森嚴,冷酷,像懷霄待人一樣,不過說沒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險的罷了。
我盼望你今后的景況像湖心底白鵠一樣。
給貞蕤
不能投遞之情形——此人已離廣州。
自走馬營一別,至今未得你底消息。知道你底生活和行腳僧一樣,所以沒有破旅愁底書信給你念。昨天從天處聽見你底近況,且知道你現在住在這里,不由得我不寫這幾句話給你。
我底朋友,你想北極底冰洋上能夠長出花菖蒲,或開得像亞馬遜河邊底王蓮來么?我勸你就回家去罷。放著你清涼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飄零著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為何自找這等刑罰?縱說是你當時得罪了他,要找著他向他謝罪,可是罪過你已認了,那溫潤不撓,如玉一般的情好豈能彌補得毫無瑕疵?
我底朋友,我常想著我曾用過一管筆,有一天無意中把筆尖誤燒了(因為我要學篆書,聽人說燒了尖好寫),就不能再用它。但我狠愛那筆,用盡許多法子,也補救不來;就是拿去找筆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教我再換過一管罷了。我對于那天天接觸底小寶貝,雖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筆囊里。人情雖不能像這樣換法,然而,我們若在不能換之中,姑且當做能換,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犧牲你底命運,他卻無意成就你底愿望,你又何必?我勸你早一點回去罷,看你年少的容貌快要從鏡中逃走:在你背后底黑影快要闖入你底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潑的風度趕走,把你光艷的軀殼奪去了。
我再三叮嚀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縱然找著了,只是加增懊惱,毫無用處底。
答勞云
不能投遞之情形——勞云已投金光明寺,在嶺上,不能遞。
中夜起來,月還在座,渴鼠躡上桌子偷我筆洗里底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嚇跑了。它驚醒我,我嚇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邊坐下,且不點燈,回想去年此夜,我們正在了因底園里共談,你說我們在萬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斗鳴底小蟲。唉,今夜那園里底小蟲必還在草根底下叫著,然而我們呢?本要獨自出去一走,爭奈院里鬼影歷亂,又沒有侶伴,只得作罷了。睡不著,偏想茶喝。到后房去,見我底小丫頭被慵睡鎖得狠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底念頭,也得作罷了。回到窗邊坐下,摩摩窗欞,無意摩著你前月底信,就仗著月燈再念了一遍。可幸你底字比我寫得還要粗大,念時,尚不費勁。在這時候,只好給你寫這封回信。
勞云,我對了因所說,那得天下荒山,重疊圍合,做個大監牢——野獸當邏卒,煙云擬桎梏,古樹作柵欄,蔦蘿為索,——閑散地囚盡你這流動人愁懷底詩犯?不想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里便成為詩境,不是詩牢了。
你問我為什么叫你做詩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覺得你底詩雖然狠好,可是你心里所有底和手里寫出來底總不能適合,不如把筆摔掉,到那只許你心兒領會底詩牢去更妙。遍世間盡是詩境,所以詩人易做。詩人無論遇著什么,總不肯默著,非發出些愁苦的詩不可,真是難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時,必要把院里所有的調戲一番,非教他們都哭了,你不甘心。這便是你底過犯。所以我要叫你做詩犯,狠盼望你做個詩犯。
一手按著手電燈,一手寫字,狠容易乏,不寫了。今夜起來,本不是為給你寫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就誤了我半小時,不能和我那個“月”默談。這又是你的罪過!
院里的蟲聲直如鬼哭,聽得我毛發盡竦。還是埋頭枕底,讓那只小鼠暢飲一場罷。
給小巒
不能投遞之情形——此人已入瘋人院。
綠綺湖邊底夜談,是我們所不能忘掉底。但是,小巒,我要告訴你,迷生決不能和我一樣,常常惦念著你,因為他底心多用在那戀愛底遺骸上頭。你不是教我探究他底意思嗎?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會他還是一個愛底墳墓底守護者。若是你愿意聽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訴你。
我一進門時,他垂著頭好像狠悲傷的樣子,便問:“迷生,你又想什么來?”他嘆了一聲才說:“她織給我底領帶已經壞了!我身邊再也沒有她底遺物了!人丟了!她底東西也要陸續地跟著她走,真是難解。”我說:“是的,太陽也有破壞底日子,何況一件小小東西,你不許他壞,成么?”
“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給我留下底器物,就借那些東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著無量安慰。”他低垂的視線牽著手里底舊領帶,接著說,“唉!現在她底手澤都完了!”
小巒,你想他這樣還能把你惦記在心里么?你太輕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狠了解他,也了解你,你們固然是親戚,但我要提醒你,除疏淡的友誼外,不要多走一步。因為,凡最終的地方,都是在對岸那狠高,狠遠,狠暗,且不能用平常舟車達到底。你和迷生的事,據我現在底觀察,縱使蜘蛛底絲能夠織成帆,蜣螂底甲能夠裝成船,也不能渡你過第一步要過底心意底洋。你不要再發癡了!還是回向蓮臺,拜你那低頭不語底偶像好。你常說我給麻醉劑你服,不錯的!若是我給一毫一厘的興奮劑你服,恐怕你要起不來了。
給爽君夫婦
不能投遞之情形——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問題,實在是時代的問題,我不是先知,也不能說出其中底秘奧。但我可以把幾位朋友所說底話介紹給你知道,你定然是狠樂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說:“要雙方發生誤解,才有愛情。”他底意思以為相互的誤解是愛情底基礎。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誤解,愛也無從懸掛底。若兩方都互相了解,只能發生更好的友誼罷了。愛情底發生,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才有底。多會彼此都知道得狠透澈,那時便是愛情底老死期了。
又有一位朋友說:“愛情是彼此幫助:凡事不顧自己,只顧人。”這句話,據我看來,未免廣泛一點。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盡然底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說:“能夠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兩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愛情。”他以為愛情是無我相底,有“我”底執著便不能愛,所以要把人格丟掉。然而人格在人間生活底期間內是不能拋棄底,為這緣故,就不能不再找一個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東西。他說這要找底便是共同人格。兩方因為再找一個共同人格,在某一點上相遇了,便連合起來,成為愛情。
此外有許多陳腐而狠新鮮的論調我也不多說了。總之,愛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個人一樣底。近時的作家每要夸炫說“我是不寫愛情小說,不做愛情詩底”。介紹一個作家,也要說“他是不寫愛情的文藝底”。我想這就是我們不能了解愛情本體底原因。愛情就是生活,若是一個作家不會描寫,或不敢描寫,他便不配寫其余的文藝。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底神秘,卻愿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愿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立這悲愿,為底是安慰一般互相誤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罵我是愛情牢獄底廣告人么?
這信寫來答復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復誦幼
不能投遞之情形——該處并無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間,造人,造愛;還是愛造人,造人間,造宇宙,造神?”這實與“是男生女,是女生男”底舊謎一般難決。我總想著人能造底少,而能破底多。同時,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間本沒有“無限”。你破璞來造你底玉簪,破貝來造你底珠珥,破木為梁,破石為墻,破蠶,綿,麻,麥,牛,羊,魚,鱉底生命來造你底日用飲食;乃至破五金來造貨幣,槍彈,以殘害同類,異種底生命;都是破造雙成底。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現在的“室家之樂”也從破得來。你破人家親子之愛來造成你底配偶,又何嘗不是破?破是不壞的,不過現代的人還找不出破壞量少而建造量多底一個好方法罷了。
你問我和她底情誼破了不,我要誠實地回答你說:誠然,我們底情誼已經碎為流塵,再也不能復原了。但在清夜中,舊誼底鬼靈曾一度躡到我記憶底倉庫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開被褥起來待要追他,他已乘著我眼中底毛輪飛去了。這不易尋覓的鬼靈只留他底蹤跡在我底書架上。原來那是伊人底文件!我伸伸腰,揉揉眼,取下來念了又念,伊人底冷面復次顯現了。舊的情誼又從字里行間復活起來。相怨后底復和,總解不通從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訴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底青紫惟有用淚洗濯而已。有澀淚可流底人還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還能把壁上底琵琶抱下來彈彈,一破清夜底岑寂。你想我對著這歸來底舊好必要彈些高興的調子。可是我那夜彈來彈去只是一闋《長相憶》,總彈不出《好事近》!奈何,奈何?我理會從記憶底墳里復現底舊誼,多少總有些分別。但玉在她底信里附著幾句短詞嘲我說:
噫,說到相怨總是表面事,
心里的好人仍是舊相識。
是愛是憎本不容你做主。
你到底是個愛戀底奴隸!她嘲我底未免太過。然而那夜底境遇實是我破從前一切情愫所建造底。此后,縱然表面上極淡的交誼也沒有,而我們心心底理會仍可以來去自如。
你說愛是神所造,勸我不要拒絕,我本沒有拒絕,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納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輕浮的慈惠船載著喜愛底花果在上面游蕩。至于滿載癡石,嗔火底筏終要因她底危險和沉重而消沒凈盡,焚毀凈盡。愛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無消說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緣因更迭,你那能說這是好,那是壞?至于我底心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奧妙?人到無求,心自清寧,那時,既無所造作,亦無所破壞。我只覺我心還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當勇敢地破滅它至于無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講哲學。我不講哲學。我勸你也不要希望你腦中有百“論”,千“說”,億萬“主義”,那由他“派別”,辯來論去,逃不出雞子方圓底爭執。縱使你能證出雞子是方的,又將如何?你還是給我講音樂好。近來造了一闋《暖云烘寒月》琵琶譜,順抄一份寄給你。這也是破了許多工夫造得來底。
復真齡
不能投遞之情形——真齡去國,未留住址。
自與那人相怨后,更覺此生不樂。不過舊時的愛好如潔白的寒鷺三兩時間飛來歇在我心中泥濘的枯塘之岸,有時漫涉到將干未干的水中央,還能使那寂靜的平面隨著她底步履起些微波。
唉,愛姊姊和病弟弟總是孿生的呵!我已經百夜沒睡了,我常說,我底愛如香洌的酒,已經被人喝盡了,我哀傷的金罍里只剩些殘冰底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凍我齒牙。你試想,一個百夜不眠底人,若渴到極地,就禁得冷飲么?
“為愛戀而去底人終要循著心境底愛跡歸來。”我老是這樣地顛倒夢想。但兩人之中,誰是為愛戀先走開底?我說那人,那人說我。誰也不肯循著誰底愛跡歸來。這委是一件胡盧事!玉為這事也和你一樣寫信來呵責我。她真和她眼中底瞳子一樣,不用鏡就照不著自己。所以我給她寄一面小鏡去。她說“女人總是要人愛底”,難道男子就不是要人愛底?她當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樣蒙起各人底面具,相逢直如不相識。他們兩個復和,還是我底工夫,我且寫給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賞秋葉,就慫恿她與我同去。我遠地看見球從溪邊走來,借故撇開她,留她在一棵樹底下坐著,自己藏在一邊靜觀。人在落葉上走是秘不得底。球底足音,諒她聽得著。球走近樹邊二丈相離底地方也就不往前進了。他也在一根橫臥底樹根上坐下,抬起枯枝只顧揮撥地上底敗葉。她偷偷地看球,不做聲,也不到那邊去。球底雙眼有時也從假意低著底頭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別的了。誰也不愿意表明誰看著誰來。你知道這是很平常的事。由愛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識,由假不相識也許能回到原來的有情境地。我見如此,故意走回來,向她說:“球在那邊哪!”她回答:“看見了。”你想這話若多兩個字“欽此”,豈不成了娘娘底懿旨?我又大聲嚷球。他底回答也是一樣地莊嚴,幾乎也帶上“欽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來,對他們說:“你們彼此相對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勸。球到她跟前說:“我也不知道我怎樣得罪你。他迫著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罷。”她望著球,心里愉悅之情早破了她底雙頰沖出來。她說:“人為什么不能自主到這步田地?連道個歉也要朋友迫著來。”好了,他們重新說起話來了!

1924年許地山在英國牛津大學剪影

1925年許地山拍攝于英國牛津大學
她是要男子愛底,所以我能給她辦這事。我是要女人愛底,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誼底道上非常誠實,也沒有變動,是那人先離開底。誰離開,誰得循著自己心境底愛跡歸來。我那能長出千萬翅膀飛入蒼茫里去找她?再者,他們是醉于愛底人,故能一說再合。我又無愛可醉,犯不著去討當頭一棒底冷話。您想是不是?
給懷
不能投遞之情形——此信遺在道旁,由陳齋夫拾回。
好幾次寫信給你都從火爐里捎去。我希望當你看見從我信箋上化出來那幾縷煙在空中飄揚底時候,我底意見也能同時印入你底網膜。
懷,我不愿意寫信給你底緣故,因為你只當我是有情的人,不當我是有趣的人。我嘗對人說,你是可愛,不過你游戲天地底心比什么都強,人們還夠不上愛你。朋友們都說我愛你,連你也是這樣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愛,然后互相往來么?好人甚多,怎能對于個個人發生愛戀。我底朋友,在愛底田園中,當然免不了三風四雨。從來沒有不變化的天氣能教一切花果開得斑爛,結得磊砢底。你連種子還沒下,就想得著果實,更是辦不到底。我告訴你,真能下雨底云是一聲也不響底。不掉點兒底密云,雷電反發射得彌滿天地。所以人家底話,不一定就是事實,請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底好伴侶或好朋友,可不愿意當她們底奴才,供她們使令。他愿意幫助她們,可不喜歡奉承諂媚她們。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底尊號暫時收在鏡囊里,一定要得著許多能幫助你底朋友。我知道你底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幾位新的好友,或極疏淡的學問之交,連舊的你也要一個一個棄絕掉。嫁了底女朋友和做了官底男相識都是不念舊好底。與他們見面時,常竟如路人。你還未嫁,還未做官,不該施行那樣的事情。我不是呵責你,也不是生氣。就使你侮辱我到極點,我也不生氣。我不過盡我底情勸告你罷了。說到勸告,也是不得已的。這封信也是在萬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寫底。寫完了,我還是盼望你收不到。
復少覺
不能投遞之情形——受信人地址為墨所污,無法投遞。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懷多病,故月來未嘗發信問候,恐惹起她底悲怨。她自說:“我有心事萬縷,總不愿寫出,說出;到無可奈何時節,只得由他化作血絲飄出來。”所以她也不寫信告訴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現時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懷底病是難以治好底。一個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棄他底性命。她甚至抱著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時?她常對我說:“有而不完全,寧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間找得出來底么?就是遍游億萬塵沙世界;經過莊嚴劫,星宿劫,也找不著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男子?縱使世間真有一個完全的男子,與她理想的理想一樣,那男子對她未必就能起敬起愛。罷了!這又是一種渴鹿趨陽焰底事,即令它有千萬蹄,每蹄各具千萬翅膀,飛跑到曠野盡處,也不能得點滴的水;何況它還盼望得到綠洲來做它底憩息飲食處?朋友們說她是“愚拙的聰明人”,誠然!她真是一個萬事伶俐,一事懵懂底女人。她總沒想到“完全”是由天魔畫空而成,本來無東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藝,多色,多意想底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為有了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畫等等極樂;飾等等莊嚴;造等等偶像;使她這本來辛苦底身心更受造作安樂底刑罰,這刑罰,除了世人以為愚拙的人以外,誰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這是魔底詭計,她就泅近解脫底岸邊了。
“理想”和毒花一樣,眼看是美,卻摩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開美麗的花底多是毒草,總不敢興起受用底念頭。她偏去采那摩觸不得底毒花來做肴饌,可見真正聰明人還數不到她。自求辛螫底人除用自己底淚來調反省底藥餌以外,再沒有別樣靈方。醫生說她外表似冷,內里卻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熱惱,惱極成勞,故嘔心有血。我早知她底病原在此,只恨沒有神變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達池去,吸取些清涼水來與她灌頂,使她表里俱冷。雖然如此,我還盡力向她勸說,希望她自己能調伏她理想底熱毒。
我寫到這里,接朋友底信說她病得很兇,我得趕緊去看看她。
給琰光
不能投遞之情形——琰光南歸就婚,囑所有男友來書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終是一個生面人,彼此間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認識了。這也是難怪底。白孔雀和白熊雖是一樣清白,而性情底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底地方也不一樣。我看出來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嶸底巖壑間,當然不能與我這白孔雀一同飛翔于纓藤縷縷,繁花樹樹底森林里。可惜我從前對你所有的意緒,到今日只落得寸斷毫分,流離到蹤跡都無。我終恨我不是創造者呀!怎么連這剎那等速的情愛時間也做不來了?
我熱極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作伴。你底情愫也和冰一樣,我愈熱,你愈融,結果只使我戴著一頭冷水。就是在手中底,也消融盡了。人間第一痛苦就是無情的人偏會裝出多情的模樣,有情的倒是箴口束手,無所表示!啟芳說我是汛愛者,勞生說我是兼愛者,但我自己卻以我是困愛者。我誠實地對你說,我自己實不敢作,也不能作愛戀業,為困于愛,故鎮日顛倒于這甜苦的重圍中,不能自行救度。愛底沉淪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底。愛底迷蒙是一切天人師所不能訓誨開示底。愛底剛愎是一切調御丈夫所不能降服底。
病中總希望你來看看我,不想你影兒不露,連信也不來!似游絲的情緒只得因著記憶底風掛搭在西園西籬,晚霞現處。那里站著我兒時曾愛,現在猶愛底邕。她是我這一生第一個女伴。二十四年底別離,我已成年,而心象中底邕還是兩股小辮垂在綠衫兒上。畢竟是別離好呵。別離的人總不會老的。你不來也就罷了,因為我更喜歡在舊夢中尋找你。
你去年對我說那句話,這四百日中,我未嘗忘掉要給你一個解答。你說愛是你底,你要予便予,要奪便奪。又說要得你底愛須付代價。咦,你老脫不掉女人的驕傲!無論是誰,都不能有自己的愛。你未生以前,愛戀早已存在,不過你偷了些少來眩惑人罷了。你到底是個愛底小竊;同時是個愛底典質者。你何嘗花了一絲一忽底財寶,或費了一言一動底勞力去索取愛戀,你就想便宜得來,高價地售出?人間底第二痛苦就是出無等對的代價去買不用勞力得來底愛戀。我實在告訴你,要代價底愛情,我買不起。
焦把紙筆拿到床邊,迫著我寫你,不得已才寫了一套話。我心里告訴我說,從誠實心表見出來底言語,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頭所說底不致于動你底怒。
給憬然三姑
不能投遞之情形——本宅并無“憬然三姑”稱謂,恐怕是投錯了。
我來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總不敢出來和我敘敘舊話?我一定要認識你底“天”以后才可以見你么?三千里底海山,十二年底隔絕此間:每年,每月,每個時辰,每一念中都盼著要再會你。一踏入你家底大門,我心便擺得如秋千一般,幾乎把心房上底大脈振斷了。誰知坐了半天,你總不出來!好容易見你出來,客氣話說了,又跑去坐在我背后。那時許多人要與我談話,我怎好意思回過臉去向著你?
合巹酒是女人底孟婆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見了我,只似曾相識,似怕人知道我們曾相識,兩意三心,把舊時的好話都撇在一邊。
那一年底深秋,我們同在昌華小榭賞殘荷。我底手誤觸在竹欄邊底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從你底鏡囊取些粉紙,又拔下兩根你香柔而黑甜的頭發,為我裹纏傷處。你記得那時所說底話么?你說:“這頭發雖然不如弦底韌,用來纏傷,足能使得,就是用來系愛人底愛也未必不能勝任。”你含羞說出底話真果把我底心系住,可是你底記憶早與我底傷痕一同喪失了。
又是一年底秋天,我們同在屋頂放一只心形紙鳶。你扶著我底肩膀看我把線放盡了。紙鳶騰得很高,因為風力過大,扯得線兒欲斷不斷。你記得你那時所說底話么?你說:“這也不是‘紅線’,容它斷了罷。”我說:“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閑做底‘心’放棄掉么?縱然沒有紅線,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說:“放掉假心,還有真心呢。”你從我手里把白線奪過去,一撒手,紙鳶便翻了無數的筋斗,帶著墮線飛去掛在皇覺寺塔頂,那破心底纖維也許還存在塔上,可是你底記憶早與當時底風一樣地不能追尋了。
有一次,我們在流花橋上聽鷓鴣,你底白襪子給道旁底曼陀羅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脫下來,讓我替你洗凈。你記得當時你說什么來?你說:“你不怕人笑話么?豈有男子給女人洗襪子底道理?你忘了我方才梔子花蒂在你掌上寫了我底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底名字從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現在你底記憶也和寫在我掌上底名字一同消滅了!
真是!合巹酒是女人底孟婆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殘機底線,線線都相連著,一時還不能斷盡。我知道你現在很快活,因為有了許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對著兒女時一樣地喜歡。
給伊紅
不能投遞之情形——欠資,留局多日,受信人不來取。
你還許我用你底舊名稱呼你么?我很不愿意你被那無端無緒的人事天時作踐了。年前偶過瑞禾舊宅,得了你底死信,心中底悲苦乃如眼見愛人被強盜擄去一般。不想死亡底強盜還沒來,你反給虛榮和假情底妖魔哄上了。你今日的身世直如你家門前那個井檻,恁好一塊云石,翔鳳飛龍底雕紋雖存在,可是當時可實可貴的碑文都剝蝕盡了。到那里汲水底人,誰還知道那曾是一座紀功碑呢?我這些話,你必能了解。
我昨天才知道你們辦這事,是早已有了成約底。伊紅,你太把自己輕看了!人本不是為知識而生,知識也不是為裝飾虛榮而有底。若是你非得到知識不可底話,也得把安全的計畫計畫出來。怎好草率到這步田地——與人家訂了這樣沉痛的私約?你看只供給你幾年,就可以公然占據你;將來的生活實在不堪設想了。我想我應當激動你,叫你知道這不是合理的事。縱使人有無礙的辯才,也不能為你申明,給“你是急于求知,無力支持,因而許人為妾”底原諒話。一個好女子寧可死也不說做人妾,不是妾底制度行不得,是妾當不得。自然你不承認是他底妾,但事實上他是以妾待你,你理會么?我希望你也不要拿什么“主義”來做護符,因為“主義”不能做人品保障。
假使將來的世間沒有夫婦底說法,好男女還不致于踐踏愛情去換愉快。求知不得,固然是苦,然而苦楚底病絕不是愉快所能醫治底。你現在所處底地位想也愉快不得啊。醫治苦楚底病,只是不驕傲地尋求真理,服從真理。你常說,一個“君子”或藝術家不是尋求真理,服從真理者,乃是創造真理,指揮真理者;因為真理在他底手里,不是在他底腦里。是的,可惜現在世間容不得許多君子或藝術家;我想以后也不會多容底。因為這世間是平庸人和鑒賞家底世間,你要做指揮者或創造者也不要緊,只不要超過他們心識中所能領會底境界之外。若是他們不能理解,你也無從創造,無從指揮了。現在存在底“真理”已夠做人生的桎梏了,你再造作些出來,豈不像個囚犯要為自己加些鐐扣么?你自己的事情自然與我無關,但我萬不忍見你受多數“平庸人”底侮辱,少數“君子”底贊美。須知要平庸人不咒詛你,才可以減去你底苦痛。在人生底戲臺上,我們固然不要做制度底傀儡,但也不要做不負責任底角色。我們底一舉一動都與全劇底意義有關系。
復勞生
不能投遞之情形——錯投。
來書勸我不要為那人至愿遁世為巫,去做那喪心病狂的事。又教我當為眾生病,不要一人病。勞生,你底善意,我當受持。我實在告訴你,自霜死后,屢要舍身,但以此心還有牽掛,不能實行。我底病也只在這“牽掛”中,總沒擺脫得掉。所謂“為眾生病”不過是好聽的說話罷了。于此世間,只有為眾生而死底;凡病都是為一人而發作底啊!
現在鵠嶺將養,醫生命我每日常于林蔭之下靜坐片時,修止觀法,參止動禪。在萬葉底下底落華生儼如做著內觀心性,外觀自在底工夫,但這能知的心有時直如頑石,——風來不覺冷,雨去不知晴。能夠常如這樣也是好的;因為一到這境地,不說是病狀,連病根,病芽,病枝葉病因緣也沒處找去了。
人到底不是頑石。于落葉,斷翎,冷雨,軟云,撞入我底襟懷時,那變動不息的心情于是呈現。時一張眼低瞰,見田原上底鹡鸰搖著長尾在那里找它們底食料,悲心一現,自在可觀不得了。一時又見斑鳩成對躲在枝深密處,正在比翼交喙,驀地飛來一只暴鷹把雄的掠去,悲心一現,自在又觀不得了。
前日又到林下,坐不到一刻,見一個愛玩的牧女騎著黃牛從崖邊底小徑來;牛角上掛著許多摘得底山花。懸崖底樹上正開著些藤花,她在牛背上一手攀著樹枝,一手伸去把花揪過來。那好看的花剛到她底鼻端,驀然一下槍聲,驚滑了牛蹄,悲心一現,不動禪更參不得了。這時不曉得怎樣就忘了我是病人,立刻起來,飛跑到崖下。然而這無情的災難,誰能挽回呢?罷了!罷了!
冷雨如針,穿我肌骨,可是內里的靜明溫熱心還在乾坤坎離中升降浮沉,終不停止。醫生底治法,在我算失敗了。我還病著,但要叮嚀一句;若是真有“為眾生病”這一樣病,我還不配犯,我只常為他們痛哭而已。
給懷
不能投遞之情形——發信人忘記寫明受信人地址。
今天下午我們又到溪邊來。秋水暴漲,頓覺對岸移開了。我坐在那釣磯上,他又跑到巖里找你們底舊跡去。他這幾時底精神,越來越迷亂了,什么原故,你總知道。我底朋友,哄哄他罷,縱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若得你一句話安慰他,也就夠了。不要當他做愛人,當他做小孩子,哄哄他罷。
他沒有意思再說什么了。那天對我說:“我再也不哭。我底熱淚一滴下來,每覺得被那石人冷笑。連石人也冷笑我,何況其他?男子底淚雖不如婦人那么豐裕,有時可流得沒來由。”你知道么,他底“淚”就是他底說話?他實在是為你底前途擔憂,怕你在天涯里毫無著落,遍處地飄流,終不是個去處。你時常攜著你理想底籃到幻海空山里去,試問曾得什么來?假使在那些地方真有如你所愿求底給你檢了,到頭來,還是“覓得龜毛,失卻兔角”,凡有得失,終于空寂!要知道,一尺可量,千里難測,還是回來受他眼前的供養,不要再鬧憋忸了。
你離開這里已經好幾年了。記得我們底離別正在這時,這地。我每見對岸底樹林便回想到你譴責我底話。它們還是像一群麗人把錦繡的衣裳脫掉要到溪邊再一度深秋底晚浴。從遠山底松柏透出霞光,直像一只孔雀用尾巴上那一千只眼睛守著她們。若是你在這里又要罵我用邪思計度了。但我總沒工夫對你說,凡我所說都是“覺得”,并不是“想得”底。那些外境在我眼里底形像便是如此。樹上底病鴉于我起這樣想像時對著我很啼了幾聲,也許是替你罵我。
我們種在巖邊底野菊花,今年開得格外暢茂。他摘了許多回來,預備曬干后與鐵觀音一同寄去給你。他怕你喝觀音真個變了“鐵觀音”,故要加上些菊英。然而清涼劑常治不了渴熱病,有時反使雪人化石。他到底是糊涂啊!
給槿妹
不能投遞之情形——受信人地址不明。
煙濃雨亂,正苦秋寒,可巧你所贈底寒衣從柏林寄到,我還沒有穿上,已覺得遍體暖和了。槿妹,謝謝你,虧你想到我是一個飄零的人,沒有人給我做衣服。更虧你把我底住址打聽出來。我們不通音信已經好些年了。
我今天發見了在那絨衫底口袋里有你底一封信。拆開一信,又是失望,又是安慰。失望底是你只說一句話;安慰底是你還用我們做孩子時代底名字稱呼我。槿妹,自運甓齋見后,到現在,忽已過了二十年。聽說你已有了三四孩子了。前年我在親戚家里,偶然看見你和槐姊底小照。槐姊老得兇,你卻與從前的模樣差不了多少,只是短一團實髻盤在腦后。
槿妹,我從親戚家里知道你近來的生活,使我實在安慰。聽說妹夫還是帶著舊家公子底脾氣,然而對于你卻十分敬愛,那就很難得了。你哥哥在上海鎮日和酒與女人作伴,若在獨居底時候,便要長噓短嘆。我們是同年同學,卻想不到他底生活與我底相差得這么遠。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用什么東西來報答你底盛意。因為凡我所能買底,你都容易要得著。不如將你幼時贈給我底小戒指返贈給你底女兒罷。從前的事我想你必曾對妹夫說過,所以我敢這樣做。我想他也不致于詫異。我們見底機會,不曉得在什么時候,你見了那戒指,就可以幫助你回憶我們幼年時代底情意。
復文錦
不能投遞之情形——受信人隨營赴前敵,無法投遞。
你來信問我為什么近來將一切的心情都看做淡云薄霧,容它們自生自滅,是不是為那人底緣故。我實在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不過我覺得近來我底心情疏放了許多,一切的愛戀與一切的憎惡都不能教我底精神集中或搖動了。愛既求不著,憎亦無從起,所以近來我每覺得誰都好,誰都不好。世間沒有絕對這個理論使我犯了許多罪過,是我要承認底。
你問蘿底事情,我正要告訴你哪。
前個月,我到聽蛙池去,遠遠就聽見斷續的鋼琴和著蘿底歌聲從榕蔭軒送出來。我本要去告訴她喬君底事情不諧了。一轉過念頭來,覺得她那么高興在那里奏樂,一告訴她,豈不是使她變彈琴為彈淚,化歌聲為哭聲么?因此,我沒敢進去,只坐在榕根上偷聽了一會就走了。
她母親遺留給她那架舊鋼琴,到現在她還指望著喬君給她另買一架新的。但喬君從前應許她底,現在已經轉許給別的“有地位的女人”了。他為那女人借了許多債去給她買了一架最好的鋼琴。若是他將買那琴底價錢去買他應許為蘿買底,倒可以買出四架來,還毋須借債。他以為蘿不能滿足他底幸福欲和艷福欲,所以舍棄她。我不是要批評喬君,因為人情難免如此。就是蘿自己自認識喬君以后也曾拋棄過別人。我們還要為誰叫什么委曲呢?想起這事,每使我把一切的心情解放,由它們如淡云薄霧一樣地自生自滅。
你在這樣的事情上,一起頭就很滿足,很順遂,沒有那樣的經驗,所以容易懷疑人家做事不徹底。其實世間的事情,永遠不能探究到底,又何必妄生是非底見解?
給慧思
不能投遞之情形——該處停郵,退回原寄郵局招領。
愛人,在這里心悶極了。連日跑到趵突泉去聽杜大桂唱鼓詞,別的聽不見,只聽見她手上犁鏵底聲音如同小石頭一塊一塊投入我耳底深潭,丁東地響著。這教我回到那天我們坐在井欄上,一同探頭看我們底倒影,你忽然把小石子投入井里,把我們底影兒擲破,默無一言就走了。愛人,人面實在很脆弱,縱然不經小石子底一擲,終久也是要破底。我想,要等到人面破了,我們底心也要與那天井底底影兒因攪破而混合起來。
可是,混合起來,又有什么意思?悲哀的事情不但不能因此減去毫厘,還要將各人底秘密與弱點都發現出來。你底離開,到底是卓見。相眷相戀底事容水邊底蜻蜓和樹上底蜩蟬去做罷,苦悶的人是不配做么。我也疲倦了,很想自己一個人到幽靜的巖谷去。
意君摘了幾朵蓮花要贈給嬋,把它們放在床頭,自己因為疲乏底緣故也就躺下睡著了。不料早晨起來,花瓣一片一片散落在枕席上頭,愛情底寄托,使花也憔悴了!
(選自《無法投遞之郵件》,北京文化學社1928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