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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于是伊赫緬涅夫夫婦便遷往彼得堡了。我不想在此描述在這么長久的分別之后同娜塔莎重逢的情景了。這四年里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當然,連我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我在懷念她時的那種感情;但是我們重逢的時候,我很快就意識到她命中注定是屬于我的。起初,在他們來后的最初幾天,我一直覺得她這幾年不知為什么沒有怎么成長,她似乎毫無變化,依然是我們分別以前那樣的一個小姑娘。然而日后我每一天都發現她身上有點什么新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到那時為止我一點也不熟悉的,似乎是故意對我隱瞞的,似乎這個姑娘有意要躲著我,——這一發現叫人心花怒放!那老人在來到彼得堡的初期怒氣沖沖、肝火很旺。他的事進行得不順利;他老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忙于辦理各種證明文件,哪有工夫來管我們。安娜·安德烈夫娜則是六神無主,起初她的腦子簡直都不聽使喚了。彼得堡把她嚇壞了。她唉聲嘆氣,擔驚受怕,哭哭啼啼地懷念著過去的生活方式,懷念著伊赫緬涅夫卡,她掛慮著娜塔莎已經成年,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想到她;她對我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說的,因為她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可以傾心相與的人了。

就在這個時期,在他們到來之前不久,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從而開始了我的文學生涯。由于是一名新手,我起初不知道該把小說送往何處。在伊赫緬涅夫家中,我對此只字未提;而他們則由于我游手好閑,也就是說既不上班辦公也不設法替自己謀個職位,幾乎同我吵了起來。老人傷心地,甚至是氣憤地責備我,當然,這是出自對我慈父般的關懷。我只不過是不好意思告訴他們我做的工作罷了。說實在的,我哪能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說我不想上班辦公,而是想寫小說呢?所以那時我就只得欺騙他們,說是我找不到職位,不過我正千方百計地在找。他并沒有工夫去核實我說的話。我還記得,有一次娜塔莎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便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含著熱淚懇求我想想自己的前程,她盤問我,想打聽我究竟在做什么工作?但我就是對她也諱莫如深,這時她就要我發誓,說我絕不愿像一個懶漢和二流子那樣毀掉自己。雖說就是對她我也沒有透露我做的工作,但是我還記得,我情愿把我日后從批評家和評論家那里聽到的所有最為動聽的恭維,都拿來換取她對我的作品,即對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一句表示贊許的話。我的小說終于出版了。早在它問世之前很久,文藝界就已經是一片喧嘩。Б讀了我的手稿,像孩子般興高采烈。[11]不!如果說我確曾感到過幸福的話,那也并不是在我獲得成功之初的那一段令人神魂顛倒的時刻,而是在我尚未讀過,也沒有給任何人看過我的手稿的時候;在那些漫漫長夜里,我沉浸在那些令人興奮的希望和幻想之中,沉浸在對我的作品的無比熱愛之中;那時我同我的幻想,同我自己創造的那些人物生活在一起,一如同自己的親人,同真實的人們生活在一起似的;我愛他們,同他們哀樂與共,有時甚至為我那天真的主人公流下一掬赤誠的眼淚。我簡直難以描述,兩位老人對我的成就有多么高興,盡管他們最初確是大吃一驚:這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樁不可思議的奇聞!就拿安娜·安德烈夫娜來說,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這位人人贊揚的新作家,居然就是干過這件事也干過那件事的萬尼亞,她搖頭不止。那老人很久都不肯認輸,當他聽到最初的消息時甚至嚇了一跳;他談起我的前程從此斷送,談到作家們一般都是放蕩不羈的。然而源源而來的各種新消息、報刊上的廣告,最后還有他從他深信不疑的人們口中聽到的一些對我的溢美之辭,逼著他改變了對這件事的看法。而當他看到我突然有了一大筆錢,而且知道從事文學創作能得到多少稿酬的時候,他最后的疑慮就煙消云散了。他對我的懷疑很快就變為完全的、熱情的信任,像孩子那樣為我的幸運感到高興,而且驟然對我的未來充滿了想入非非的希望和令人眼花繚亂的幻想。他每一天都要為我安排新的前程和計劃,這些計劃真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他甚至對我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在此之前還不曾有過的敬意。可是我還記得,種種疑慮往往驀地向他襲來,而且常常是在他興高采烈、想得天花亂墜的時候,于是他又糊涂起來了。

“作者,詩人!真有點奇怪……詩人究竟是什么時候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的呢?他們終歸只是一些舞文弄墨、靠不大住的人罷了!”

我發現,他通常都是在黃昏時分提出這一類的懷疑和所有這些微妙的問題(我清楚地記得一切細節和那整個黃金時代!)。我們的老人不知為什么一到天黑就變得特別焦躁、敏感和多疑。我和娜塔莎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于是預先就暗笑起來。我還記得,為了使他開心,我就給他講述蘇馬羅科夫[12]被擢升為將軍的故事,杰爾查文[13]收到了一只裝滿金幣的鼻煙壺的故事,女皇陛下親自去拜訪羅蒙諾索夫[14]的故事;我還向他談到過普希金和果戈理。

“我知道,老弟,我全知道,”老人答道,盡管他也許是生平第一次聽到所有這些故事。“咳!你聽著,萬尼亞,你那個不像樣子的作品沒有用詩來寫,這倒使我高興。老弟,詩都是胡說八道;你別跟我爭,你得相信我這個老人的話;我是希望你好;純粹是胡說八道,白白浪費時間!寫詩是中學生的事;詩把你們這些年輕人給送進瘋人院啦……就算普希金是個偉人,可那是另一碼事!詩就是押韻的句子,如此而已;它不過是曇花一現的玩意兒……其實我讀的詩并不多……散文就是另一碼事了!作者可以在散文里教導讀者,——譬如說鼓勵大家熱愛祖國,再不就是一般地宣揚種種美德……是的!老弟,我就是不會表達我的意思,可你是了解我的;我說這話是愛護你。喂,喂,你就讀罷!”他用鼓勵我的神氣說完了這一番話,這時我終于把書拿了出來,我們已經喝完茶,全都圍著圓桌坐下。“把你在那里寫的東西讀一讀吧;他們吵吵嚷嚷地說了你那么多的話!咱們就來聽聽,聽聽!”

我打開書本,準備朗讀。我的長篇小說是當天晚上剛剛出版的,我終于找到了一本,于是就到伊赫緬涅夫夫婦那里朗讀自己的作品。

我沒能在早先向他們朗讀這部作品的手稿(因為我把它交給出版商了),我是多么惋惜和懊惱啊!娜塔莎甚至委屈得哭了起來,她跟我吵嚷,責備我居然讓別的人先于她讀到了這部小說……不過我們終于在桌邊坐下了。老人擺出一副異常嚴肅和準備發表評論的表情。他要十分嚴格地來評判這部小說,“親自加以驗證”。老太婆的神態也異常莊重,說不定她是專為聽這次朗讀才戴上了一頂新的包發帽。她早就覺察到我總是帶著無限愛慕的神情盯著她的寶貝女兒娜塔莎;每當我跟娜塔莎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激動得喘不過氣來,而且兩眼發黑,而娜塔莎在看著我的時候她的眼睛不知為什么也比過去更為明亮。是啊!這樣的時候終于到來了,它是在功成名就、前途無量、心滿意足的時刻到來的,所有這一切一下子同時來到了!那老太婆還注意到,就是她的老頭子不知為什么也大大地夸起我來,不知為什么還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瞧著我和他的女兒……她驀地一驚:我畢竟既不是伯爵,更不是公爵,又不是大權在握的親王,甚至還不如一個年輕美貌、戴滿勛章的六品法官!安娜·安德烈夫娜是不喜歡半途放棄自己的希望的。

“大伙兒都在夸獎這個人,”她對我這樣想道,“可不知是什么緣故。作家,詩人……可作家到底是個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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