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378字
- 2022-02-22 11:32:21
老人走了進來。他好奇地,而且好像為什么事感到羞愧似的瞧瞧我們,一面皺著眉頭,朝桌子走去。
“茶炊怎么啦,”他問,“難道直到現在也不能把它拿來?”
“就來啦,老爺子,就來啦。呶,這不是拿來啦嗎!”安娜·安德烈夫娜張羅起來了。
瑪特遼娜一看到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就端著茶炊出來了,似乎她定要等他進來這才送上茶炊。她是一個忠實可靠的老仆人,但在世界上的女仆之中,數她的性情最為古怪,她喜歡嘮叨,脾氣倔強而固執。她怕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在他面前總是一言不發。不過她同安娜·安德烈夫娜在一起的時候就完全得到了補償。瑪特遼娜經常對她很粗魯,公然企圖左右自己的女主人,雖說與此同時她又熱烈而真誠地喜愛女主人和娜塔莎。在伊赫緬涅夫卡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瑪特遼娜。
“唉……渾身濕透了可真不舒服,可是到了這里還不想給你茶喝。”老人低聲埋怨道。
安娜·安德烈夫娜立刻沖著他對我使了個眼色。他不能容忍這種神秘的眼色;雖然他此刻竭力不看我們,但從他的臉色卻可以看出,安娜·安德烈夫娜剛才沖著他給我使了一個眼色,他是完全知道的。
“我去辦那個案子,萬尼亞,”他驀然開口道,“糟透了。我對你講過了吧?完全是陷害我。看來我沒有證據,缺乏必要的文件,現有證件是不可靠的……哼……”
他說的是他跟公爵打的那場官司。這場官司依然懸而未決,近來形勢已經變得對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很為不利。我默不作聲,不知該怎么回答他。他帶著猜疑的神色瞧了我一眼。
“好吧!”他突如其來地說道,仿佛被我們的沉默激怒了似的,“越快越好!他們休想把我誣陷成一個壞蛋,即使他們判決我必須賠款也罷。我的良心是清白的,他們愛怎么判就怎么判。起碼這案子總算了結了:他們會解決的,會讓我破產的……我要拋棄一切去西伯利亞。”
“天哪!你要上哪兒去?為什么要去那么遠呢!”安娜·安德烈夫娜忍不住說了起來。
“可我們在這里接近的又是些什么呢?”他粗聲粗氣地問道,顯然對她的提出異議感到高興。
“啊唷,不管怎么說……總能接近一些人吧……”安娜·安德烈夫娜說道,她憂傷地瞥了我一眼。
“哪一種人?”他嚷道,把熾熱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到她的身上,接著又移了回來,“什么人?強盜,誹謗者,叛徒?這種人比比皆是,你別擔心,我們在西伯利亞也找得到的。你若是不愿意跟我一同去,你也可以留在這兒,我不會逼你去的。”
“老爺子,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你把我留下跟誰過呢!”可憐的安娜·安德烈夫娜嚷了起來,“在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個……”
她結結巴巴地說,接著又沉默了,用驚恐的眼色瞧著我,似乎在乞求庇護和幫助。那老人怒火滿腔,誰的碴兒他都要找;他是不能頂撞的。
“好啦好啦,安娜·安德烈夫娜,”我說,“西伯利亞一點兒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壞。倘若發生了不幸,你們就只得把伊赫緬涅夫卡賣掉,那時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的打算甚至還很好呢。在西伯利亞可以從私人那里找一個不壞的差事,那時……”
“是啊,你這話說得倒還有點道理,伊凡。我就是這么想的。我要拋棄一切,遠走高飛!”
“喲,這我可沒有想到過!”安娜·安德烈夫娜舉起兩手一拍,驚訝地叫道,“還有你,萬尼亞,也來這一套!我可沒料到你也會這樣,伊凡·彼特羅維奇……我們可從來沒有虧待過你,可現在……”
“哈哈哈!你又想到過什么啦!我們在這里怎么過得下去呢,你想想吧!我們的錢都花完了,我們現在只剩下最后一個銅板了!莫非你要命令我去找彼得·阿列克桑德羅維奇公爵,懇求他饒恕?”
聽到公爵的名字,老太婆便嚇得發抖。她手里拿的茶匙碰在茶托上叮當直響。
“不行,可是說真的,”伊赫緬涅夫接著說,一種惡意的、難于抑制的快感使他激動起來了,“你是怎么想的,萬尼亞,也許確實應該上他那兒去!干嗎去西伯利亞呢?我不如明天穿上漂亮的衣服,把頭發梳好抿平;安娜·安德烈夫娜會給我準備一件新的胸衣(去拜望這么一位大人物,沒有這玩意兒可不成!),我要給自己買一副新手套,打扮得像個十足的貴族;然后我就去叩見公爵大人:‘老爺閣下,我們的恩人和親爹!請原諒我,可憐可憐我,請賞給一塊面包吧,——我有妻兒老小!……’是不是得這樣,安娜·安德烈夫娜?你是不是希望這樣?”
“老爺子……我什么都不想!我一時糊涂說了那句話。要是我使你難過的話,那就原諒我吧,只是你別嚷啦。”她說,由于害怕而益發顫抖得厲害了。
我深信,當他看到他可憐的妻子淚流滿面、驚恐萬狀的模樣時,他心里一定非常痛苦與不安。我深信,他受到的痛苦遠遠在她之上,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那些非常善良但又神經衰弱的人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們盡管心地善良,但卻沉浸在自己的憂傷和憤怒中,甚至到了自我陶醉的地步;他們還不惜任何代價要表現他們自己,哪怕這會傷害另一個人,一個清白無辜的、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對于他們是最親近的人。譬如說,一個女人有時渴望感到不幸和悲傷,縱令她既沒有不幸也沒有悲傷。從這一點來看,有許多男人同女人相似,甚至是那些性格毫不軟弱、根本沒有多少女人氣的男人亦是如此。這老人感到需要同別人爭吵,雖說他自己也由于這種需要而痛苦。
我還記得,當時我腦子里曾閃過這樣一個想法:他是否果真會像安娜·安德烈夫娜所揣測的那樣,在這之前有過什么乖張的舉動呢?說不定上帝已經指點了他,他也的確曾要去找娜塔莎,但半路上又改變了主意,再不就是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錯,使得他打消了他的主意(這種情況是肯定會發生的),現在他因受到羞辱而怒氣沖沖地回到家里,對于他不久前的心愿和感情感到害臊,想找一個人發泄一下他對自己的軟弱所感到的憤恨,恰巧就選中了他非常懷疑跟他懷著同樣的心愿和感情的那些人。也許當他想寬恕女兒的時候,他曾想象過他那可憐的安娜·安德烈夫娜欣喜若狂的神情,而當事情毫無結果的時候,她自然要首先為此而受苦了。
然而當她在他面前因恐懼而發抖的時候,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感動了他。他仿佛為他的狂怒感到羞恥,片刻之間控制住了自己。我們全都默不作聲,我竭力不去看他。不過這個難得的時刻持續不長。他是一定要表現他自己的,要么發作一通,要么臭罵一頓。
“你瞧,萬尼亞,”他驀地說道,“我很抱歉,我本來是不想說的,可是時候已經到了,我應該直言不諱地和盤托出,就像每一個坦率的人所應當做的那樣……你明白嗎,萬尼亞?我很高興地看到你來了,所以我就想當著你的面大聲地說說,好讓別的人也能聽見:我討厭所有這一切廢話、眼淚、嘆息和不幸。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和痛苦強迫自己忘掉的那個東西,也許永遠也不會重返我心頭了。是的!我既然這么說了,我就要這樣去做。我現在說的是半年前發生的事,你可明白,萬尼亞!——我要開門見山地、直截了當地把它說出來,好讓你決不會對我的話發生誤解。”他補充道,一面用發紅的兩眼瞧著我,顯然要回避他妻子驚恐不安的視線,“我重復一遍:這是胡鬧。我見不得這個!……我惱火的是,大家都認為我會有這么下賤、這么脆弱的感情,似乎我是個笨蛋,是個最卑鄙的賤貨……他們以為我傷心得都發瘋了……胡說!我已經拋開了,我已經忘掉了過去的感情!我是沒有回憶的!……沒有!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他從椅上一躍而起,一拳打在桌上,把杯子震得叮當直響。
“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您就一點也不可憐安娜·安德烈夫娜嗎?您瞧您對她做了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幾乎是憤慨地看著他說道,可這只不過是火上澆油。
“不可憐!”他渾身顫抖、面色蒼白地叫道,“不可憐,因為也沒有人可憐我!不可憐,因為就在我的家里就有人在耍陰謀來侮辱我,袒護應該受到咒罵和一切懲罰的腐化墮落的女兒!……”
“老爺子,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你別罵……你愛怎么就怎么,只是別罵女兒!”安娜·安德烈夫娜喊叫起來。
“我要罵!”老人用比先前高一倍的聲音叫道,“因為有人要我這個受到欺凌與侮辱的人去找這該死的女兒并請求她寬恕!是的,是的,就是這么一回事!有人就是這樣日以繼夜地天天折磨我,就在我的家里,用眼淚、嘆息、愚蠢的暗示!想引起我的憐憫……你瞧,你瞧,萬尼亞,”他補充道,一面用顫抖不已的雙手急忙從旁邊的衣袋里掏出幾張紙來,“這是我們的案子的摘錄,照這案卷的說法,如今我成了竊賊,成了騙子,我偷了我的恩人!……我為了她蒙受了羞辱!喏,喏,瞧,瞧!……”
他開始從常禮服旁邊的口袋里把各種各樣的文件一張張掏出來扔在桌上,急忙從中尋找他想拿給我看的那一份;可是需要的那份文件卻偏偏找不到。他在焦躁中把口袋里的一切都攥在他一只手里掏了出來,突然之間有一件東西響亮而沉重地掉在桌上了……安娜·安德烈夫娜驚叫了一聲。這是那只失落的小金盒。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熱血涌上老人的頭腦,充滿了他的雙頰。他哆嗦了一下。安娜·安德烈夫娜疊著雙手站在那里,帶著哀求的神色看著他。她的臉上浮現出明亮、喜悅的希望的光輝。老人的赧顏,他在我們面前的尷尬……是啊,她沒弄錯,如今她可明白了她的小金盒是怎么遺失的了!
她明白了:他找到了它,對自己的發現大為高興,說不定高興得發抖,而且嫉妒地珍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然后找一個地方,獨自一人悄悄地懷著無限熱愛看著他的心肝寶貝的小臉蛋,——怎么看也看不夠;說不定他也像那可憐的媽媽一樣,避開眾人把自己獨自鎖在屋里,跟他最親愛的娜塔莎談話,想象著她該怎么回答,然后自己做出答復;夜里,懷著無限的悲痛和壓抑在心頭的啜泣愛撫著、親吻著可愛的畫像,不是詛咒,而是寬恕與祝福他不愿看到的,而且要在眾人面前加以咒罵的女兒。
“我親愛的,這么說你還愛著她哪!”安娜·安德烈夫娜叫道,在方才還咒罵過她的女兒的那個嚴父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料一聽到她的叫喊,他兩眼便閃現出瘋狂的怒火。他抓起小金盒,使勁地把它摔在地板上,開始發狂一般拿一只腳去踩它。
“我要永遠、永遠地咒罵你!”他氣喘吁吁地用嘶啞的嗓子吼道,“永遠,永遠!”
“天哪!”老太婆叫了起來,“她,她!我的娜塔莎!她的小臉蛋……拿腳去踩!……拿腳!……暴君!你這個冷酷無情、心狠手辣、驕傲自大的家伙!”
聽到妻子的啼哭,發了瘋的老人停止了片刻,被他所做的事嚇壞了。驀地他從地板上抓起小金盒,向室外奔去,但他剛邁了兩步,雙膝便跪了下來,兩手抓住他面前的沙發,精疲力竭地耷拉下腦袋。
他像孩子和女人那樣號啕大哭起來。哭聲折磨著他的肺腑,使他肝腸寸斷。一個威嚴的老人頓時變得比一個嬰兒還孱弱可憐。啊,如今他再不能詈罵了;在我們任何人面前他都不再害羞了,一陣狂熱的愛的沖動,促使他當著我們的面,再次把無數的熱吻印在一分鐘前被他用腳踐踏過的畫像上。他的一片深情,被他長期壓抑在心底的對女兒的全部的愛,如今似乎以不可遏制的力量迸發出來,這股力量又使他的整個身心化作了齏粉。
“寬恕她,寬恕她!”安娜·安德烈夫娜哭哭啼啼地大聲說道,一面俯下身去擁抱他,“把她帶回家來,親愛的,到最后審判的時候,上帝會親自獎賞你的仁慈和善心的!……”
“不,不!絕不,永不!”他用嘶啞的、哽咽的聲音叫道,“永不!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