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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客

出差在外,住那種簡陋蹩腳的低等小旅店,再碰上一位打呼嚕如牛吼的同屋伙伴,便是最倒霉不過的了。

我偏偏碰上一位。一看他皮松肉肥、肚大腰圓的模樣,便知一準是個打呼嚕的老手。雖然我常常失眠,又常常出差住店,對各種怪腔調的呼嚕聲都耳聞過。但聽到這位伙伴的呼嚕,仍不免大為驚異!他每晚躺上床,幾乎沒有完全入睡,鼾聲即起,很快就如雷貫耳了。而且要打上整整一夜,中間很少停歇,還能變換出各種花樣!我最怕他一種呼嚕,就是一聲聲愈緊愈響,到達高潮,忽然停歇,然后“噗”的一聲,好像把含了滿滿一口水噴出來,跟著重新再來。因此他每一停頓時,我都要用被子捂住耳朵,怕聽他那不知什么時候“噗”地一下。原來世界上不單有吵人的呼嚕,還有嚇人的呼嚕。

偏偏不巧的是,我所辦的事情碰上了棘手的環節,看來還要在這里住上半個月。如果照此下去,白天跑一天,夜里提心吊膽睡不著,可得累垮了。我真佩服同屋的另一伙伴——一個年輕人,愛說,愛熱鬧,事事好奇,喜歡打聽盤問;他是打東北本溪市來的,為廠里搞一臺真空鍍鋁機。這個世界更適合年輕人,他們的事好辦得多,機器早就弄到手,但他并不急著回去,因為廠里很多同事托他代買的皮鞋、玩具、糖果、衣料還沒購齊。他就整天上街去轉,排隊挨個,爭買搶購,晚上回來講講白天碰到的趣聞,有說有笑,然后躺下就呼呼大睡,絲毫不覺得同屋那位呼嚕大王對他有什么妨礙。

一個人總會由于自己的某種缺陷不足而羨慕別人。臉黑的羨慕臉白的;記性差的羨慕記性好的;牙齒糟爛的,羨慕別人的一口好牙;手笨的,羨慕人家心靈手巧;老年人羨慕青年人精力有余。我這個多年患有神經衰弱的人,自然對這個能玩能睡的東北小伙子羨慕萬分。同時,也暗暗巴望這位呼嚕大王盡快離去。我無可奈何,正要換一個旅店時,呼嚕大王忽然收到家里打來的加急電報,催他回去。這真是謝天謝地了!

這人一走,屋里靜得出奇,好像搬走了一個樂隊。我對同屋的東北小伙子說:“你晚上別出去了,咱早點睡覺吧!我得把這半個月缺的覺補回來。”說到這兒,我心里忽有所動,有些顧慮地說,“但愿今晚咱屋空出這鋪位,別再有人來睡了。”

晚飯后,天陰上來,又是風,又是雨。嘿!天助人愿,這種天氣,這種時候,多半不會有人來住店了。我打了一盆熱水燙腳,打算今晚舒舒服服睡一大覺。那東北小伙子正在床上整理他白天搶購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忽然有人推門進來,用一種平穩的低音問我:“這屋里是有個空床位嗎?”

呀,來新客人了。我的運氣真糟!

對于我來說,任何一個同屋的新伙伴,沒有經過睡一覺的考驗,便都是一個令人擔心的未知數。

這是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手提一個耷拉著背帶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一件舊藍布上衣的肩頭,給雨水打濕。一頂普普通通的藍便帽,帽檐低低壓在眉毛上邊;帽檐下是一張發暗而陌生的臉。在我這常出差的人的眼里,一望而知,這也是個整年在外邊奔波辦事的人,而且準是剛下火車就趕來住店了。

他倒不像愛打呼嚕那種人——這并非自我安慰。瞧他,干瘦、利索、沉穩,不是躺在床上就虎嘯猿啼那副架勢。他進來后,脫下外衣搭在椅背上,就從提包里拿出水碗斟一杯熱水,放在眼前的桌角上。也不和我們說話,只是打量一下我和那東北小伙子兩眼,隨后就掏出煙,坐在床頭,左臂肘支在床架子上,一動不動地抽起煙來。不多時候,這人就像山頂上煙云繚繞的一塊石頭了。

這大概是那種孤僻、冷漠、落落寡合的人。如果他不打呼嚕,有這么一個半啞的人做伴倒也省得說話應付,勞心費神。

可是,那個事事好奇、沒話找話的東北小伙子好像有事做了,他把嘴巴對準這位新來的陌客開了腔:

“您是出差來的?”

“嗯。”那人頭也沒抬,只出一聲。

“采購嗎?”

“不,到商業部辦點事。”

“什么時候來的?”

“今天。”

那人明顯地是在應付問話。東北小伙子卻偏偏聽不出來,仍舊蠻有興致地問:

“您什么時候走呢?”

“明天一早。”

“您是打哪兒來的?”

“唐山。”那人依舊沒有抬頭。

“哎——”東北小伙子好似更來了興致,目光都發亮了,“唐山?地震時您在唐山嗎?”

“在。”

“怎么樣?厲害吧!聽說八層的水泥大樓都塌成一攤,真的嗎?”東北小伙子盤腿坐在床上。此刻他支棱著耳朵,把腦袋極力伸向唐山人,好像要鉆進唐山人的嘴里去聽。

唐山人對這話題卻毫無興趣,他依舊低著頭,只是平靜地回答一句:

“是真的。”

“呀!可真是呢!您給講講,還有什么特別的事嗎?您當時怎么樣,您家的房子也塌了吧?”東北小伙子真像遇到一種新奇的游戲。唐山人好像一塊磁石,吸引他不停地挪動屁股,現在移到床尾這邊來了。

唐山人始終低著頭,默默地、一動不動地抽著煙,沒有搭話。我便說:

“我家在天津。雖然震得遠不如唐山厲害,但地震時我家的屋頂塌下來,屋里的東西一點沒剩,粉粉碎碎。所幸的是人沒傷著。”

唐山人聽了,一直半低垂的臉總算抬起來,看了看我。這是一張滿是皺痕、顯得蒼老的瘦瘦的臉。他目光十分沉靜,鎮定自若,聽了我的遭遇也沒有半點驚愕之情。大概由于他是在驚濤駭浪里過來的人,自然不把我這個海邊的弄潮兒當作一回事。

東北小伙子卻在一旁大叫:

“老馮,你也遇過這種險事嗎?你說說,你家是什么樣的房子?地震時你躲在哪兒了?你又不是神人,怎么房子塌了,就砸不著你……”

我沒回答。我的注意力一直沒離開對面這位沉默寡言的唐山人。我問他:

“你家里人都還好吧!”

這是經歷過大地震,我才學會的對于共同患難的人所表示的一種含蓄的關切。

“嗯,還好吧!地震時,我失去了老母親、愛人和一個女孩兒。現在還剩下一個男孩兒在家。”他回答。保持著出奇的平靜,仿佛連目光也沒顫動一下。真叫人難以想象——一個人失去這樣幾個連心的親人,怎么還能夠保持這般沉靜和鎮定?即令談到別人這樣的遭遇,也會不免帶進感情呀!如果不是他個性過于冷漠無情,便是在那非同尋常的悲痛的打擊下,有些變態了。

人家有這樣的遭遇,我不便再說什么了。

旁邊那東北小伙子,好像獲得一件頭號奇聞。他一個勁兒地刨根問底,死死追問唐山人慘烈的遭遇。活人的悲劇比舞臺上的悲劇,更能滿足一個人的好奇心。這唐山人的遭遇中會有多少揪扯人心的細節啊!于是他問起大地震的經過,這唐山人的母親妻小怎樣喪命,唐山人和兒子又是怎么幸免于橫禍的。這唐山人終于被問得一點點開了口。當這人談到實情,就不再是勉強應付,而是認認真真回答了。東北小伙子也聽得十分認真,他一邊聽,一邊吃驚得呀呀直叫,感嘆得唏噓有聲,流露出同情。同情才是真正打開別人心扉的鑰匙。特別是東北小伙子問到唐山人和死去的親人們的感情時,唐山人竟然完全變成另一副樣子。他的目光不再是沉靜和鎮定的了,而是感觸萬千,時而涌出一陣淚光,亮晶晶地包住眼球,時而這淚光又被他強忍下去,剩下一對干枯而空茫的眸子。他瘦瘦的嘴巴微微直抖,聲音給激情沖擊得顫抖不止。此時,他已經不再需要別人再問他什么,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說得沖動時,一手抓起帽子扔在床上,露出一頭花白稀疏的頭發;手里的煙卷早滅了也不知道,還夾著一截煙蒂比比畫畫。

“……后來,我愛人和女兒的尸體找到了,和許多人合葬一起……我母親的……卻始終沒有找到。我在廢墟里只找到她老人家一根銀分頭針,作為紀念……”

他哽咽了,但他越過這感情的障礙繼續說下去,就像漲滿的湖水,突然決了堤,泛濫開來,恣情奔瀉,任什么也阻擋不住了。

看他這樣子,簡直要大哭一場!

一個鎮定自若的人,轉眼變成這副樣子,尤其使那東北小伙子莫解,他反倒想來阻止這人神經質發作般地發泄下去了,但他沒辦法。我便對這唐山人說:

“過去的事兒就過去吧,老兄!人的一生什么事都可能碰到的。但活著總要往前走,那就不能往身上背包袱,而要往下卸包袱,感情的包袱也是一樣。再說,我很佩服你們唐山人,經受了有史以來罕見的大災難,居然挺住了。能夠這樣堅忍頑強、充滿信心地生活,的確了不起。人沒有這股勁兒,哪行呢?”

沒想到,我這幾句話像一片鎮靜劑,立時使這唐山人不出聲了。他怔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夾在指間的早已熄滅的煙蒂,便扔了,重新點上一支煙抽起來。他神情漸漸復歸平靜,一時顫動不已的目光漸漸又凝滯成原先那鎮定自若的樣子。好似風暴歇止后的樹木,依舊是肅立不動的。

那東北小伙子也就不敢再發問了。

我這才發覺,自己一雙腳仍舊浸在水盆里,熱水早變涼了。再一看表,禁不住說:

“喲,快十一點鐘了,咱們睡吧!”

我去盥漱室倒掉盆里的水,用熱手巾擦擦腳,又漱洗一番。回屋時,唐山人依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抽著煙,那東北小伙子卻已睡著了。

我脫衣上床,鉆進被窩,便對唐山人說:

“老兄,睡吧,天不早了!”

“我再坐一會兒。你先睡吧!我給你閉燈。”他說著,伸手拉了燈繩。

燈滅了。一片漆黑,但在我對面四五尺遠的地方,有個殷殷的紅點兒,一亮一暗,一暗一亮,這是那唐山人在抽煙。我大概由于半個月來沒睡好覺,今夜又沒有那嚇人的呼嚕來威脅,神經放松,很快就進入夢幻。

半夜里,我似乎醒來一次,但并不完全清醒。只覺得面前那亮晶晶的紅煙頭,依舊靜靜地一明一暗。在睡意蒙眬中,我迷迷糊糊地想,怎么這唐山人還在抽煙?是不是睡前那東北小伙子的問話,勾起他的心事,一時睡不著了?但我來不及去想,困倦好像個巨大的迷魂罩兒,重新把我籠罩起來。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大亮。屋里好靜,空氣里有股煙味兒。我坐起身,卻見那東北小伙子早已起身去了,大概又去逛商店吧!再看左旁的床上,也是空空無人。被子疊得好好的,床單抻得平平整整,那包兒、外衣、杯子,都沒有了。原來唐山人也已經離去了。

我一低頭,一個景象如同畫面一樣跳入我的眼簾;在這唐山人睡過的床前,靠近床頭的地上,竟有二三十個捏癟了的煙頭,一大片灑落的煙灰和廢火柴棍兒。我心中不覺一驚,啊!他整整一夜沒有睡覺呢!跟著我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再看看這些煙頭,我立即想起昨晚這位不知姓名的唐山人的每一句話。我心里立即泛起一陣深深的懊悔!我當時為什么不去阻止東北小伙子那些好奇的問話?為什么我也在一旁眼瞧著那小伙子揭開這唐山人好不容易才封閉起來的隱痛?不負責任地去觸動別人心中的隱痛,是多么不道德的啊!懊悔過后,留下的是內疚。煙頭是最常見的東西了,卻從來沒有像這些煙頭,如此沉重又長久地留在我心中。至今我幾乎一閉眼,就能清晰地記起那些煙頭,和那位陌生的唐山人……這是多么糟糕又無法挽回的一件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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