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今日之前，有人公開聲稱灰霧城這四年間的主人，高高在上的圣姑會被掀倒在地，像市井流氓般翻滾糾纏，沈悅之甚至不會耗費心神處理發言者。

原因很簡單，沒有人會信。

無論神水國全境如何對她的愿境和品格有所疑慮，卻從未有人質疑她的實力。

打從小時候起，她就是六大巫族同輩者中當之無愧的第一，覺醒的真形比任何人都全面而適合戰斗。

虎巫山君，河巫河婆，這些名震一方的大高手縱然一直渴望擺脫王室的控制，卻也未在王位空懸的四年間提出自立，當中自然有著對沈悅之實力的忌憚。

兄長的“骨蛇”，或許有著諸多讓她望塵莫及的奇幻手段。

卻也沒助他在那條被夜雨浸濕的暗巷中，逃過自己樸實無華的拳腳。

她撕裂他之時，他似乎尚有感知。

可這有甚么關系呢？勝者從沒有對敗者展現憐憫的義務，眾人只是出于自保的須求，而對強者諸多管束而已。

沈悅之，自幼就明白自己和他們不一樣。

她從未祈求強者的憐憫，更不認為自己和灰霧城會在漫天的劍影下覆滅。

既然有著步步為營地取代強者，尋求對現存強者的管束便顯得虛偽。

正如他日，她身在整個已知世界的頂點，也不可能容忍任何人對她的行為施加限制。

哪怕僅是薛先生花了十年讓她聽進去的，儒家式虛偽的自我約束。

然而此刻，她發現眼前的上位者，竟然是自己的侄兒。

赤煉受傷畢竟甚重，雖然短暫將她拉倒，但好快便被她掙扎踢開，直瞄她小腹而去的穿刺一撃也落了空。

沈臨從踢擊中恢復過來的速度，卻遠比她想象為快。

他抓緊了她身形未及站起的良機，不顧性命地飛撲而來，炎拳連環撃在她小腹上，胸膛上。

被靈火燒去的衣衫和皮肉，好快被真形幻化的蟒皮補上。

可惜蟒皮覆蓋身體的速度，竟全及不上沈臨雙拳捶撃之快。

噼地噼地連串響聲，藍黑交界的蟒皮覆上，又碎裂，來回反復竟無盡頭。

直至沈悅之一掌突破掌影，直截落在沈臨肩上。

逼退連拳同時，連拳上靈火也被掌勢抹去。

單純掌風，絕做不到如此立竿見影的效果。

“這就是七品境以上方有資格修習以至了解，隱巫一族的壓箱本事，隱秘……”

沈臨見好就收地退后，短時間內，竟似遺忘了點燃靈火的手法。

直至參閱技能中的“炎拳”“焰腿”，才猛地想起。

“了不起。”

此時的他，即使全神注視姑姑出手，仍沒法窺見“隱秘”的原理。

大概是“隱秘”之術蘊藏的訊息量過多，觸發了全知之眼的自我保護機制。

無妨，勝負至此，已然再也明暸不過。

沈臨扶起了此戰的最大功臣赤煉，再與早已恢復過來，卻聽從自己傳音入密所言，而暫停進攻的安凝對上目光。

赤煉柔軟身軀入懷，香軟得讓他雖知大事當前，仍是不禁想入翩翩。

“妾身的毒，如何？”

沈臨笑了笑。“果然很有作用。”

按照常理，沈悅之既有本事從赤煉和黑山猿、秋風馬的連手中生還，決沒可能被沈臨三人短短數息之內，就逼至滾落在地，要害接連遭撃的地步。

只是隨著戰事拖長，赤煉鳥的毒素逐漸在她體內起了作用。

赤煉鳥，即赤煉絲毒的凝聚物，由兩翼蛇真形巫法所化。

所謂中之必死，并不是指對上任何敵手，也能立即將其毒殺之意。

受到赤煉意志操控的絲毒，損傷的不僅是肉身，而是不留余地將毒性觸及的理智破壞干凈，最終改換成自身的意志。

肢體斷折之人，并不會因為失去一手一足，而成為另一個人。

但殘缺哪怕只有一小部份的靈魂，仍是原本的靈魂嗎？

赤煉瞧著王座帷幕前面色鐵青的圣姑，頗為得意地雙指一挑。

“靈魂殘缺，無異于死。”

“當靈魂徹底消失，就成了青山城中活傀儡的模樣，只是連恢復的機會也徹底消失，終身只能依循著本能行動……”

“在這之上，以自身意志支配失去自我的肉體，即是絲毒的最終形態。”

“這樣的術法，不是用來對一般平民使用的，更不該被當作挑起戰爭的工具。”

赤煉輕輕說道。“但是像你這樣的人，除了仇恨外便甚么也不曉得，不是嗎？”

“你從沒想過把絲囊留作保護城民，也沒打算將你想要嬴得的榮耀分享給同族。”

“甚至所謂成前人未成之事，超越巫神和祖巫們的成就，也只是出于對你過世父兄的仇恨，想要向他們證明，只有你配坐上灰霧城的王位……”

“夠了！”沈悅之說道。“你難道忘了，當日是誰親手把你獻上的絲囊轉交我手？王兄根本沒有成為王者的器量！”

赤煉不說話，只是盯著攙扶著自己的巫王之子。

沈臨瞧著她眼內的期盼神色，忽然間明白了。

只聽他輕聲回應道：“或許，父親確實不是十分稱職的王者，任內也曾犯過許多過錯……”

他把目光移到沈悅之身上，慨然與那恨意滿盈的目光相對。

“但他的兒子懂得修正過錯，讓灰霧城重回正軌。先王未作之事，由我來作。先王未殺之人，由我來殺。”

眼前曾經強大無比的身形，靈魂早已殘缺不全。

不僅因著兩度身中絲毒，也是隨意嫁接的后遺癥。

而沈臨，早不再是初入灰霧城時，那個硬著頭皮驚險渡過難關的無知少年。

他握起炎拳。

唯有這一著，縱然拳上靈火被“赤玉”無效化，仍可改以硬化覆鱗的配合造成巨大殺傷。

何況他相信，圣姑根本不會把間隔甚長的赤玉耗在撲滅靈火上。

她決不會相信，自己真的打算單以一雙為怒焰裹挾的拳頭為她送行。

假如焰火被隱秘，就再出一拳，再出一拳。

直至數年來真正籠罩著灰霧城上空的陰云，被這熾焰掃蕩一空。

沈臨拉開拳架，朗聲說道：“逆臣，還不上前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