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悅之的表情，難看得就像剛吞下一桶活生生的長生蜴。

連初來一個月的沈臨也能看出圣姑的缺點，看著她長大成人的巫祝自然一清二楚。

權術再高，城府再深，卻終是有著權力者的共同缺陷。

處處猜忌，厭惡民眾，背信棄盟。

用白話說，就是打從心底，沒把旁人當成才能不下于己的有力對手。

巫祝一直把局勢瞧得明明白白。

長久以來，灰霧城并無能與圣姑匹敵的對手，她這一套自然暢行無阻。

但放在整個神水國呢？五大巫族可不是用腳投票，選擇與或許虛偽，卻至少表面寬仁，出手豪奢的虎巫少君交好？

隱巫王室的敗落，在圣姑治下只有越趨嚴重。

而單憑幾百個把人煉成活傀儡的小圓壺，是無法重塑統治的。

巫祝想起了過去曾犯下相同過錯的同門們，心里不勝感慨。

“敗亡的原因總是雷同的。前人犯過的錯，后人總是爭先恐后地再犯一回?！?

他盯著沈悅之略顯遲疑的雙眸。

“你的優點是夠狠，卻也沒狠得像你自以為的程度。你本不該放任沈臨逃離城池的！”

“當然，在潛意識中，你覺得自小便資質平平的那孩子就算活了下來，也沒本事跟天才之名揚于全族的奉真比拼。”

“殺害王兄夫婦后，你的怒氣稍息，心腸也難免有所軟化。老夫在你年少時灌輸的仁義之道，沒能阻止你的行動，卻讓你心底生出無可避免的罪疚感?！?

“到意識過來時，你已錯失了最佳時機?！?

巫祝微微苦笑著。

“如今復仇的孩子歸來，比起昔日的你更抗拒儒家信條的教化。他早已決心為保衛家國斬殺血親，決不會有一絲遲疑。”

“但不要忘記，這從一開始就是你種下的罪孽！”

沈悅之緊咬牙關，忽地大笑起來。

輕揮手腕，三大光球即現出沖破殿門的民眾在漆黑中徘徊不休，全未察覺被困的景象。

阿羅漢真言的殘存影響，顯然不是這么容易就能消除的。

“罪孽？后世的目光就像大部份這個時代的人般，終日在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

“只要燃起光焰，他們便一窩蜂上前親近，才不管那火焰是真是假?！?

“這樣的目光既辨不出真理，也分別不了是非善惡，僅是緊跟著燃起火焰之人的意志判斷世間事物?！?

她嘴角輕輕翹起。“薛先生，史上可曾有勝者蒙上罪人之名？”

薛雁先是瞇起雙目，隨即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只聽沈悅之續道：“常勝不敗之時，儒家儼然為正道表率，將巫神和九大祖巫打成邪魔，肆意逼害隱居不出的巫族?！?

“那時候，可沒人敢指責你們犯下了甚么罪孽。當至圣的傳人們在高樓上快意歡宴，我巫族的無數同胞被驅逐、殘殺、逼害、污蔑，就連都城富戶家養的一條狗，在市場上也比巫族的小嬰兒賣得貴。”

“隱巫一族的先祖一路從北至南，帶領族人來到沼澤地外的密林筑城隱居。途中多少男子被殺？多少婦女被擄？多少老弱力竭被棄于道上，骨肉分離，千里哭聲不絕于耳？”

“當六大巫族成功在根據地站穩腳跟，薛先生那位師兄將抓捕所得的巫族埋入白川河床，強逼幸存下來的巫族選擇，是要面臨如此下場？還是背棄真神，悔改歸入正教？”

她的笑容冷若玄冰。“敢問薛先生，這些人犯下了甚么罪孽，以至落得如此下場？”

巫祝一時之間，竟是沉默無言。

最終，他緩緩開口說道：“我們為過去的罪孽付出了代價。同門們半數已不在人世，另一半若不是被封印鎮壓，就是像老夫般以新身份活著，再也不談過往之事?！?

“建立于強暴之上的權勢，從來就沒辦法持久?！?

沈悅之說道：“待你擊敗了我，再來數算我犯下了甚么罪孽?！?

巫祝說道：“誰說給你報應的人是我？”

圣姑驟感背后劍氣凌厲，也不回頭，身形如鶴飛逸往前。

雙拳一高一低，凌厲拳勁直撃巫祝前額、心房。

她的真形“鏡蟒”是眼鏡蛇一脈的始祖，因蛇首花蚊如鏡而得名，力量在眾多蛇系真形中名列前茅。

自問縱使與沈臨堪稱變異體般的黑蛟相比，也毫不遜色。

巫祝反應奇速，瞬間抄起骨劍護身。

沒用的。

她不清楚巫祝是透過甚么手段，將兄長真形“骨蛇”的尾巴截留下來的。

但骨劍四年前便曾被她的蟒尾擊斷，此刻也不會有能耐擋下她的拳擊。

蛇拳上中兩路剎那合一，齊齊擊在骨劍之上。

但見半截劍刃斷飛往天，沈悅之乘勢一掌穿心。

她的瞳孔忽然睜大。

手底下，巫祝被撃穿的身軀緩緩消散。

真身顯然是在長袍抖落一刻，便已返回靈山巫神宮中，全力御使霧海與圍城劍影相抗衡。

至于她出于修士本能感應到的生機，來自掌心赤紅如艷陽的美麗飛鳥。

只是那漆黑如墨的鳥目，空洞得讓人心驚。

沈悅之掌力頓發，即把赤煉鳥震成一團血霧，卻無法逆轉觸碰過赤煉鳥的事實。

哪怕是隔著掌上一層鏡盾，沒曾直接觸碰鳥身，帶給她的傷害，仍然不比當日碰到藏身月盒之中的赤鳥為少。

哇的一聲，沈悅之吐出一大口黑血。

臉色如紙之際，總算不忘往后拂袖化出鏡壁，暫時阻斷來勢洶洶的劍勢進攻。

她忽然明白了巫祝拼上圣袍受損，也要毀去密咒的用意，僅是為了讓潛藏的赤煉鳥殺著命中而已！

好不容易緊咬銀牙，翻手自袖中取出赤紅短劍刺入前臂，才稍將毒性壓制。

抬起眼眸，赤煉柔和身段悠然走近。

“逢妾身也不知道，這絲刺竟有著抗毒之效呢?！?

“沒想到第三次交手，圣姑會以如此狼狽的姿態出現在妾身眼前啊?！?

“可惜，今日這場大戲的主角，輪不到妾身來唱……”

沈悅之猛地回頭。

劍侍持劍鎮守在旁，青冥劍光華隱現。

沈臨手中巫王劍，光芒卻明亮如白晝，輕輕一劃，已在空中呈半透明格狀的鏡壁上開出小小缺口。

復仇者的目光與圣姑相對一刻，閃現的竟不是怒火，而是發自內心的歡愉。

“姑姑準備好上路了？”沈臨笑道。“表妹已在泉下久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