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進宴廳內(nèi)后，沈臨最初并沒有注意到景物的變化。

燒毀的木桌椅散落一地，青磚地板表面被烈火燒灸得干裂開來，如同剛從密林中心延展開來的蛛網(wǎng)，絲線吞吐著，唾涎著整片荒蕪。

這里沒有活人，沒有法相，也沒有預期中的戰(zhàn)斗。

沈臨置身于這孤寂空居，腦海中斗心志愿，一點點被滴水穿石般消磨落魄。

這本可能是個短暫的過程，但當他下意識瞧向屋頂，自己取道躍下的破洞已不見蹤影，就沒法再把眼前幻象視為真實。

從上至下地舉劍劈落一刻，破落廳堂就即支離破碎。

幻境逝去，法相半身霞幕層層籠罩。

位處廳心的沈奉真盤腿而坐，雙目微垂，御使著法相一度度刺出蛇劍，削除保護城池的灰霧。

沈臨瞥著她，霎時間明白了法相持續(xù)如此之久的秘密。

“蛇卷殘篇，續(xù)行……效果是源源不絕地向施術(shù)者提供真力嗎？”

“但是世間已知的術(shù)法，從沒無中生有之理。要維持‘續(xù)行’的效果，就得從某處調(diào)取相應的能量。”

“它之所以能供給長時間的法相運用，消耗的是你的生命能量吧？”

沈奉真忽然張開眼眸，目光中微泛驚異。“沒想到你幼小時，伯父已向你透露了這么多。”

“殘篇的力量，是我們隱巫一族的專屬品，只有祖巫‘蛇’的血脈，方能理解殘篇的內(nèi)容。”

“過去曾有一些修為高絕的巫祝，自稱掌握了一種洞悉世間萬物的秘術(shù)，但直至如今，仍無一位能夠讀懂殘篇。”

她的目光猶如居高臨下。“不得不承認，王兄你比我初見你時的印象高明得多。”

“但既走到這步，就算你真的比我更配稱王，你我也已無法避免刀兵相見。”沈奉真閉起雙目。“為了榮耀諸神。”

沈臨說道：“去他娘的榮耀。”

沈奉真猛地睜眼，臉上少有地掛起了怒容。“你竟敢輕侮神靈？”

“我不是輕侮神明，我只是輕侮你。”沈臨的牙齒輕輕磨擦著。“你和姑姑最大的問題，就是把自己當成了神。”

“我是衪們的代言人，巫神和祖巫們在凡間意志的踐行者！”

沈臨嘆了口氣。

“開始時，我確沒想到你已被姑姑毒害到了這種程度。”

“當你首次露面，手執(zhí)蛇劍殺退刺客，我曾經(jīng)以為，你當真只是個好勇善武的英雄人物，既不識權(quán)謀心術(shù)，就沒對姑姑的任何行為作出過反對。”

“現(xiàn)下我總算明白了。她用以毒害你的不是陰謀詭計，而是把戰(zhàn)爭當成榮譽的扭曲心態(tài)。”

“為了正面對敵方施行打擊，表現(xiàn)自己在沙場上的英勇，竟連王室的居所也可以置于敵方的打擊范圍下。”

“戰(zhàn)勝后的贊譽，全由你一人所得，死于戰(zhàn)場上你便成了英雄。”

“無論如何，最后只有城民會受到傷害，假如事后你仍活著，他們還得把你捧成中興之主，神水國巫族的圣君。”

沈臨聲線放輕，字字緩吐，柔和中帶著利刃。

“你還真以為世上有這么好的事啊？”

面對王兄的質(zhì)問，沈奉真倏地站起身來，從法相下方的霞幕中步出。

而法相本身，竟然沒因為她的脫離而停止動作。

只能以蠻力將法相擊碎嗎？

沈臨暗握拳頭。

沈奉真卻沒搶先出手，眼角微吊，目光如狐類審視人間的王者。

“只為自身一脈之王位，而在外敵侵凌時忙于內(nèi)斗。全副心神放在擊穿我的防御，卻非如何接過我抗擊劍影的重任。”

“王兄現(xiàn)在所為，與我又有甚么分別？你最終還給人們的，難道不也是烈焰焚燒的城池嗎？”

沈臨最不怕的便是這些攻擊言語。“行事或許相同，我卻是為了更高的目的而去完成這一切。”

“按照你們的方式行事，即使一時幸保不失，城池總有一天會被帶進滅亡。”

“假若灰霧城真與你們想象一般，與外界長期保持戰(zhàn)爭狀態(tài)，確是如此。”

“但本殿下不會走上你們的道路，猶如先王決不會認同今日的灰霧城！”

沈奉真雙目微瞇。

“那么，我即日就送王兄去見他。”

話沒說完，蛇拳已展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伸展性和靈活度，遠在近五丈外，已擊出拳勁與沈臨正面對攻！

沈臨自知硬拼力道，難以取勝，早就想好了應對之道，逼入內(nèi)圈與沈奉真打一場對方相對不擅的肉搏戰(zhàn)！

換作巫神祭時，他壓根不敢貼近沈奉真的攻擊范圍，只因?qū)Α吧弑蕖卑阕兓媚獪y的遠程手段心生警惕。

但目前掌握硬化術(shù)，再與真形鱗甲配合后，沈臨不相信沈奉真能以一撃取勝。

而一旦進入持久戰(zhàn)，手中這柄神兵利器，完全足以抵消兩人間的力道差距！

沈奉真早前使蛇劍與沈臨對劍，干脆利落地斷了兵刃。

就算猶有新劍，想必也無法與鋒銳無匹的巫王劍爭鋒。

至于以劍斗空手，是否有失巫王體面，沈臨表示在這存亡關(guān)頭，還滿腦子榮譽體面的家伙活該被打死。

言語駁斥也好，正面譏刺也好，僅是為了激起沈奉真的怒意。

而按他的觀察，這位表妹看似冷漠，心性簡直沖動得無人能比。

果不其然，蛇拳出手極準，勁力極強，卻失于太過直接，被沈臨劍光輕易架開拳勁。

動了真火的沈奉真，剎那連攻十一拳，每一著都是超出目前沈臨體魄承受限度的重擊。

就算撃中的是硬化兼覆上鱗片的部位，也很可能直接破防。

前提是能夠擊中。

沈臨長劍連消帶打，密切留意著沈奉真招式的變化運用，觀察所得，果然不出意料。

以沈奉真內(nèi)如烈火的性情，本不應過份擅長戰(zhàn)場上的巧變應對。

拳勢拳架層出不窮，看似奇幻多變，事實上不過是把繁復精妙的招式練得滾瓜爛熟而已。

只要乘她不防，使出超乎預料的奇著……

沈臨驀然往前翻滾，堪堪擦過沈奉真下?lián)拈L腿，利劍自下而上疾挑小腹。

眼看沈奉真雙臂均已曲起在外，無力回援，勢必后退避劍，將主動權(quán)拱手相讓。

當頭砸落的黑虹，直接中斷了沈臨的感知。

新巫王即場倒地，手中長劍搖搖欲墜。

再張開眼，迷茫雙目只見血影沉浮。

某條長蛇般的物事先是落到沈奉真手里，很快縮入她的后腦，只留下藍黑夾雜的前半端，纏繞于她的前臂上。

幼嫩，柔弱。

卻瞬間致命。

那是蛇尾，來自真形……鏡蟒？

“這就是嫁接的力量，不只給予，亦可領(lǐng)受。”

沈奉真目光中，竟掠過了一絲憐憫。

“已無親族在世的王兄，是不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