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就連身在靈山高峰之上的巫神宮祭們，也為自西至東橫延整座城池的異動所震撼。

巫神宮中人人均知，城西貧民窟中倏地冒起的法相，本該在主祭儀式上便顯露人前。

但絕不是以如此規模，掣出如此壯闊的一擊。

灰霧城修士中學識最深的一群人猶且激動不已，就更別提城中的一般城民了。

開始時，眾人驚聞震天巨響，一股強大的壓逼感自城中升起，還以為是圣姑提及的外敵攻至，爭相出門奔到大街上觀察情形。

然后，幾乎九成九的城民都目睹了黑甲法相的全貌，以及它劈往城東的凌厲一劍。

巫神祭中的主祭儀式，素來對身份不夠“體面”的城民閉上大門，按理說看見過祖巫法相真容的人不會多。

但奠定先王沈緣繼位資格的上一場主祭，卻是四百年來唯一的例外。

那場祭典進行到最后一步時，擊敗妹妹爭得主祭之位同時，與盒中殘篇心生感應，連結祖巫的先王力排眾議，把祭壇轉移至演武場上。

過萬城民涌進巫神宮中，門廊房間霎時間水泄不通。

人人在悶熱和汗臭中心懷雀躍，注視著先王獻劍壇前，祖巫法相降臨其身。

自此萬民欽服，先王成了隱巫王室四百年來，唯一一位在迷信大眾心中，比起巫祝本人，更能代表巫神及諸位祖巫的王者。

要不是眾人均知圣姑實力之強，非巫祝本人出手不能制，僅憑幾句指她與先王之死有關的流言，她四年前就被憤怒的城民們撕成碎片了！

當認出那本該于巫神祭首日現身的祖巫法相，城民們心底的情懷登時重燃，齊向法相屈膝行禮。

眼前黑甲披冠的法相，逐漸與廣場上雄姿英發的先王之子形象重合起來。

一時之間，眾人心底無不心想：“不愧是先王的孩兒！”

祖巫不似外間佛道儒，動輒命信眾屈膝禮敬。

在灰霧城五萬城民心目中，卻從沒一刻忘卻身為祖巫后代的共同身份。

神明從不求支配眾民，而是時刻抱持著最偉大的愛，于族群遭遇危機時降世護民。

眾人不約而同地，把視線投向法相劍鋒所落。

巫王殿。

本為歷代巫王王座所在，四年間卻為先王之妹所占。

自此，稅賦加重，匪患漸生，礦脈枯竭。

夜里更不時傳出隱隱風號，一些小孩子不慎走失，從來沒能找回來。

至近日，刺殺襲擊此起彼落。先是巫王后殿遭焚，再是沈臨殿下當街遇刺。

及后，兩位殿下與巫祝同告失蹤，圣姑藉詞外敵環伺開戰。

眾人卻只見民兵隊逐街逐戶巧取豪奪，鬧得天怨人怒。

最重要的是，秘傳殿上得蛇靈庇佑，主祭儀式的是沈臨殿下，而不是圣姑的親女沈奉真！

眼看劍鋒所指明確無誤，巫王殿頂蓋已被劍芒掀飛，雖不知圣姑生死，大眾收獲的訊息卻清晰無誤。

祖巫降臨，是為誅殺僭主，扶助王位傳人重登王座！

漸漸地，就是反應最遲鈍的城民們，心中也有了決定。

至于法相降臨現場。

位處法相中心，目光穿透漆黑如影般的外殼視及遠處的沈臨，并不清楚眾人的反應。

他只是盡心推算著每一塊石頭扔進湖中后，可能泛起的漣漪動向。

結果如何，非人力所能強求。

就如即便請得祖巫降臨，法相揮出的一劍，終究沒能將威脅徹底鏟除。

劍鋒在削穿殿頂后便停留半空，沒能下壓半分。

肉眼可見的半透明鱗狀屏障覆蓋了大殿和王座帷幕，庭柱和蓮花水池。

屏障下方伸手施法者，正是圣姑本人。

只見她眼神淡漠，所注視者并非法相缺欠五官的面容，而是沈臨本人開始滲出黑血的眼眶。

維持蛇影映于瞳孔中，或許不會招致太大的代價。

但長時間動用法相，卻顯然不會有甚么好結果。

沈臨甚至不敢以全知之眼窺看法相本身，唯恐直視神明后，渾身將被龐大無量的訊息狂流炸得血肉無存。

且法相以九品修士為現世肉身，威力恐怕不如祖巫本身的一片小指甲。

再行支撐下去，不見得就傷得了圣姑。

沈臨嘆息一聲，雙掌合十，念誦咒言撤去蛇影。

被蛇影與殘篇結合引來的祖巫法相，漸漸地褪色不見。

天邊霧氣似乎越漸濃重，沈臨想要躍下屋檐，卻不慎全身一顫，險些從屋檐上墜下。

幸得被劍侍快手一扶，聯袂躍落地面。

此時，陷入瘋狂殺意的貧民們大仇得報，神智漸復。

望向沈臨的目光驚喜有之，茫然有之，畏懼亦有之。

沈臨擺了擺手。“把此處搜得的錢財平分給每個人。”

步出不到五步，只聽身后歡聲之大，更勝他準許眾人處置民兵之時。

絲囊早已被安全運走，巫具兵刃亦是如此。當農務官和司庫下定決心站好了隊，無論是執行力和忠誠度都教人心驚。

或許一直以來，他們只是在等待著一個靠譜的領導人而已。

與此同時，沈臨已讓薛清辰派人到丹藥庫主事家中搜查。

這廝在任多年，必然貪下不少公家丹藥。當中的任意一顆，就可能比今日搜出的整個民兵隊的財產還要貴重。

犯罪所得，悉數充公！

至于薛清辰會否從中貪墨，沈臨反而不太在意，日后需要，再伸手問她要便是。

身后腳步聲漸近。

沈臨知道不論是阿凝或是清辰，都不會在看出他懷有心事時驚擾，那么答案就只有一個。

“王者的職責，是考慮各方的利益而找出最優解。”他輕聲說道。“團結可以團結的人，面對無法容忍者混入群體，則該果斷除卻，絕不可為私情所礙。”

赤煉微笑道：“殿下之言，深得我心。”

“一如早前允諾，小姐如今已掌握絲囊，處置由心，心愿一了即可遠走高飛。”

“但你選擇了相信我，為何？”

赤煉靜默半晌，隨即一笑。

“妾身在灰霧城土生土長，如非必要，也不想城池遭到損傷。”

她眸光閃爍。“唯一的條件，是除妾身以外，決不容他人掌有絲刺。”

“沒有絲刺的絲囊，無法將傀儡化推動至最后階段，阻嚇威懾外界卻已足夠。”

“除非，殿下跟你姑姑一樣，有著為族群爭取榮譽的偉大理想？”

“昔日，儒家曾是最熱衷介入天下爭霸的修行流派。”沈臨說道。“他們最后下場如何？”

赤煉嘴角一翹。

“如此就好。向沈悅之出手之時，妾身自會露面。”

“本殿下得先確認巫祝的情況。”沈臨低聲說道。“如無意外，今夜我將開始行動。”

“至少沒晚得給沈悅之足夠時間反應。”赤煉嘿的一笑。“那就在此一別。”

到雪棧后，沈臨使眼色讓安凝等散去，按照早前計劃行事，獨自進了上房。

剛把門推上，回身便見寧雪慵懶臥床，溫軟嬌軀似真如幻。

可這動魄幽香，如何能作得了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