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間，沈臨腦海浮現了無數猜測。

當中最靠譜的，自然便是姑姑與胡氏合謀演了一場戲，讓自己以為沼巫已退出姑姑的陣營，從而放松戒備。

灰霧城隱巫王室的實力，早已遠不如四百年前巔峰之時。

名義上，王室仍是六大巫族之首，可專橫如圣姑，卻也無法如驅使臣仆般號令五位巫主。

反而是周邊自慚家族底蘊不足，圖謀崛起的小族，更容易寄望于姑姑改變現有秩序的計劃。

但胡氏姊弟身為一族代表，實力未免過低，莫非姑姑要他們獻出武力以外的貢獻？

沈臨自問單挑胡怡，贏面至少有六成。

但他可不會笨得相信，對方孤身潛入巫王殿起居室，會未曾準備脫身制敵的后著。

當下悄然跟上，尾隨胡怡至走廊盡頭一座小房間外。

胡怡悄悄推門而進，門開一剎，老舊門鎖發出啞的一聲輕響。

沈臨不敢過份接近，待在數丈外的圓柱后凝視靜聽。

自從吸納中年男巫的能量，沈臨就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夜視能力。

縱未能視物如白晝，辨認事物線條卻是拿手好戲。

胡怡與方才掠上屋檐后消失的身影，不是同一人。

前者經沈臨謹慎研究過，乃是原裝正版的太平女巫，身形高瘦，單薄如紙。

后者卻身段如蛇，扭動著掠上高空一刻火辣撩人，決不是胡怡所能裝扮得成。

何況既有神出鬼沒之能，此刻又怎會被沈臨察覺蹤跡？

但如果胡怡潛入殿內，正是為與此人會合……

果然如他所料，房內好快響起壓低話聲。

“各位來時，可有小心有否被人跟蹤？”

“我身后的土地曾出現過不一致的震動。或許有體術高手乘我分心，偷偷潛行到我身后也說不定。”

“在那以外，我就不知道了。我們沼巫一族只要未升七品，總是及不上各位手段繁多。”

“你們才用不著甚么手段。”一道沈臨從沒聽過的聲音笑道。“掌控沼澤地這點，不是已足以讓你們列席巫王的古老廳堂了嗎？”

胡怡重重哼了一聲。

林翔茜的聲線隨即響起：“鐘大人，請記得來前與圣姑大人的承諾。在成事前弄得一哄而散，對大家都沒好處。”

鐘大人冷冷道：“本座承諾過圣姑的話，自不會輕易作廢。”

“但她事前未曾與本座商量，就在大庭廣眾面前，提出讓我侄女嫁給沈臨那小子，卻不在本座當日答應圣姑的范圍內！”

沈臨心中一動，卻聽林翔茜笑道：“鐘小姐似乎還挺滿意圣姑的安排呢。”

“小孩心性，見那沈臨俊美便移不開視線，怎足為奇？”鐘大人怒道。“虎巫、沙巫家的公子哥兒何其多，本座決不會任由阿柔選一個將死之人。”

林翔茜說道：“權宜之計，鐘大人不必上心。”

“今日之會，諸位已期待多時，最終卻由我這小人物主持，實是無奈之舉，請諸位見諒。”

她頓了一頓，說道：“巫神祭賓客之中，原有幾位此刻本該同在房中，奈何現下到處生亂，巫族出行尤其不便，稍有不慎被靖夜司盯上，就前功盡廢。”

房中登時響起一陣低聲咒罵，似乎在場巫族中，吃過靖夜司苦頭的著實不少。

林翔茜說道：“據聞那號稱七大值夜使中最強者的寧雪，師承‘夜鶯’學得借月窺人之術。”

“今夜正好月圓，灰霧難以盡掩外間光照……”

她的話還沒說完，方才的罵聲便霎時消失無形。

沈臨暗暗納罕，只聽一道新聲音怨怪道：“林大人，你別嚇人，還是直入主題，早早散去為妙。”

又一人響應道：“歐陽兄說得甚是。老朽來前卜過一卦，結果頗為不妙，這夜只怕不太平。”

弄得天下不太平的，還不是你們這群人？

沈臨心底怒氣漸增，卻聽著林翔茜輕笑一聲，以近衛隊長之身，格局盡壓滿室貴人。

“諸位不必緊張。在下只想提醒各位小心隔墻有耳。各位既是隱秘的大行家，自也明白天下之大，總有無法防備的手段。”

“好在圣姑早有萬全之策，讓諸位商討大事之前，能先將這院落蕩清。”

緊接著，沈臨眼看著一枚拳頭大小的鮮紅圓球被擲出窗外，滾到走廊外散滿石屑的草地上。

他下意識回身急奔。

幾乎一剎之間，紅球炸出的赤霧便席卷了整座庭院。霧氣堪堪擦過沈臨背脊，將他片刻前倚以躲藏的圓柱染成赤紅。

驀然回首，就連天上月光，在這院落中也黯然失色。

沈臨顧不得碰出聲響，跌撞著遠離霧氣范圍。

一瞥間，只見一頭老鼠在赤霧中先是蜷伏不起，隨即迅速直立起來，雙目茫然而帶淡紅光芒。

恐懼如利刺透穿寒夜。

沈臨施展猛行術，撞穿一座小院的隔板后摔落到黑暗中，只盼離眾巫族聚集的小院越遠越好。

他再也清楚不過，林翔茜的手段并非初次現世。

遁走前的回顧一瞥，他清晰地看見了浮現于院落角落的四方邊界。

那纖幼的深紅直線，將赤霧囚禁于施法者所希望的范圍。

“那，就是她們在青山城使用過的大規模殺器……”

“名稱是‘赤煉絲囊’嗎？”

以赤鳥羽毛，混合赤煉蛇毒在內違禁的三種靈藥，加持以繁復精深的儀式巫法而煉成。

在整個神水國的巫族中，只有灰霧城的主人，能輕易搜羅到制作過程需要的巨量赤羽。

不知為何，那頭被赤霧轉化為無腦傀儡的老鼠，眼神總讓沈臨想起儀式中所見的緋紅蛇目。

祖巫“蛇”，據傳為隱巫王室的先祖，同時也是沈臨和沈悅之的共同祖先。

姑姑已掌控了它的力量嗎？

沈臨來到這世界以來，從未如此刻失措。

強自鎮定下來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摸向食指上銀戒求援，卻摸了個空。

是了，在這城中，唯有一人的忠誠心值得信任。

他飛奔往前，卻險些撞到前方一道悄立窗邊的人影之上。

“勞煩讓讓，我……”

沈臨話聲戛然而止，緊盯著眼前一身夜行衣，身段風流柔婉如蛇的女子。

“佳人有約？”

女子以黑布蒙面，游離于沈臨臉容的眼神靈巧敏銳。

她的瞳孔淡紅如胭脂。

“那就有勞殿下，陪妾身至這夜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