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被撕碎的希望
- 幸福的美好生活
- 小小自己
- 4021字
- 2025-05-12 19:21:06
黃梅天的濕氣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黏網,裹著槐花腐敗的甜腥氣,從門縫窗隙里鉆進來,在屋內凝成水珠,順著斑駁的墻皮往下淌。我攥著那張被體溫焐得發潮的彩票,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在“獎金10元”的油墨字上反復摩挲,彩票邊緣那鋸齒狀的切口硌得掌心生疼。祖母的棗木拐杖每叩擊一級臺階,沉悶的聲響就像重錘砸在我心上,空響里帶著某種即將碎裂的預兆。我的喉嚨發緊,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慢慢扼住我的呼吸,原本因中獎而生的喜悅,此刻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推開門,刺鼻的中藥味混著潮濕的霉斑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屏住呼吸,喉嚨卻仍被嗆得發癢。父親歪斜地靠在掉漆的藤椅上,脖頸不自然地歪向一側,空藥碗歪斜地擱在膝頭,褐色藥漬沿著碗沿蜿蜒成扭曲的蚯蚓,仿佛是歲月刻下的殘酷紋路。母親佝僂著背攪動灶臺的面糊,鐵鍋邊緣結著厚厚的黑痂,火苗舔舐鍋底發出“噼啪”的爆裂聲,濺起的面疙瘩在墻面燙出星星點點的焦痕,宛如夜空中墜落的隕星。我站在原地,像個無助的局外人,看著這壓抑的場景,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邁不開步子。
“你帶孩子去彩票站?”母親猛然轉身,圍裙口袋里滾出幾枚沾著艾草汁液的硬幣,在水泥地上撞出清脆卻沉重的回響,“當年陸家就是這么敗的!”她鬢角的白發在忽明忽暗的灶火中狂亂舞動,像極了被狂風撕碎的招魂幡。我注意到她手背新添的燙傷,泛著可怖的紅,想來是方才被濺起的面糊灼傷。這一刻,我手中的彩票仿佛變成了燙手山芋,我想解釋卻又不敢開口,只能緊緊咬住嘴唇,感覺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
祖母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震落墻皮簌簌掉落:“買彩票怎么就成賭了?不過是圖個盼頭!”她枯槁的手指關節突出,青筋在松弛的皮膚下如同盤根錯節的老樹根。話音未落,母親已經扯開抽屜,翻出那張泛黃的老照片——穿馬褂的曾外祖父戴著圓框眼鏡,眼神中透著昔日的意氣風發,身后“陸記商號”的匾額被歲月熏得發黑,卻仍能從斑駁的漆痕里窺見昔日鎏金的威嚴。我死死盯著照片,心跳快得像是要沖出胸腔,仿佛能從照片中看到這個家族命運的轉折點。
“盼頭?”母親突然尖笑起來,笑聲像生銹的剪刀絞碎綢緞,尖銳而刺耳,“他當年也是這么說!許昕每天揣著沉甸甸的銀元來找他,說什么‘小賭怡情’!”她的指甲深深掐進照片里,幾乎要將曾外祖父含笑的面容戳破,“頭幾回贏了幾枚銀元,后來呢?賭坊的人在骰子灌鉛,牌九做記號,他倒好,把祖上傳了三代的綢緞莊、米行全押進去!”我渾身發冷,感覺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矛盾升級,卻無能為力。
祖母的臉頰瞬間漲成豬肝色,渾濁的眼球布滿血絲,顫抖著舉起拐杖指向母親:“當年你祖父被豬油蒙了心,現在倒成我的錯了?!”棗木拐杖重重砸在地面,震得墻角的蜘蛛網盤旋而下,“你當我不知道賭博害人?可現在全家就指著這點盼頭!你男人的藥費、孩子的學費,哪樣不是壓在人心頭的山?”我嚇得渾身一顫,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縮了縮,后背緊緊貼住冰涼的墻壁,試圖尋找一絲安全感,可那墻壁卻像一塊巨大的寒冰,讓我更加戰栗。
母親突然抓起灶臺上的抹布狠狠摔在地上,濺起的面渣撲簌簌落在父親腳邊:“盼頭?您倒是說說,當年綢緞莊倒閉時,曾外祖母跪了一夜才換來半袋糙米,這就是您說的盼頭?”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像被繃緊到極致的琴弦,“我小時候去學校,同學們笑我衣服補丁摞補丁,說陸家的千金成了叫花子!這些傷疤,您摸著良心問問,哪道不是賭博劃下的?”我眼眶泛紅,淚水在眼中打轉,看著母親激動的模樣和祖母憤怒的神情,心里像被無數根針扎著,疼痛難忍。
祖母抄起墻角的竹掃帚,竹枝在顫抖中發出簌簌聲響:“當年我攔不住你祖父,現在還攔不住你?”母親毫不退縮地迎上她的目光,兩人對峙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投下扭曲的影子,像兩頭困獸在爭奪最后的領地。我縮在墻角,雙手緊緊抱住自己,小聲啜泣起來,卻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只能用衣袖死死堵住嘴巴,身體不停地顫抖,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崩潰。
記憶的潮水裹挾著舊信札里的碎語,將我帶回到那個風云變幻的年代。清末民初的老街上,陸記商號門庭若市。雕梁畫棟的門楣下,伙計們扛著蘇繡湘錦往來如織,算盤珠子的脆響清脆悅耳,能傳出三條街巷。某個悶熱的午后,蟬鳴聒噪,一個身著藏青紡綢長衫的男人搖著折扇踱進鋪子。許昕生得面白無須,笑起來眼角堆著細密的褶子,像精心雕刻的細紋,卻藏著不易察覺的算計。他的袖口永遠飄著若有似無的龍涎香,說話時總愛用鑲金的長指甲輕輕叩擊茶盞,發出“嗒嗒”的聲響:“陸老板,城里新開的聚賢樓,那才叫逍遙。”說著,他掏出沉甸甸的錢袋,銀元相撞的叮當聲清脆誘人,“兄弟我這幾日,不過隨手押了幾注,就換了這間綢緞莊半年的進項。”我仿佛身臨其境,看著曾外祖父一步步踏入陷阱,心中充滿了無奈和悲哀。
曾外祖父望著賬簿上日漸微薄的利潤,再看看許昕手中嶄新的銀票,喉結上下滾動。第一回踏入賭坊時,雕花木門內霧氣繚繞,鴉片煙與酒香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紅木賭桌上鋪著猩紅絨布,骰子滾動的聲響像惡魔的低語。當骰子轉出三點,莊家將白花花的銀元推到他面前時,他聽見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發疼。許昕在旁拍著他的肩膀:“陸兄這手氣,不賭簡直是暴殄天物!”我在心里拼命吶喊,想要阻止曾外祖父,可一切都只是徒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發生。
往后的日子里,許昕總在黃昏時分到來,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他繪聲繪色描述著賭坊里的奇聞:某富商一夜贏了整條街的鋪子,某官員靠一副牌九平步青云。曾外祖父賬本上的數字越變越小,而許昕帶來的故事卻越來越誘人。終于有天,當許昕晃著懷表說“這次包賺不賠”時,曾外祖父咬咬牙,將“陸記商號”的地契拍在了桌上。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心中充滿了絕望,為這個家族的命運感到深深的惋惜。
最慘烈的那個雪夜,寒風如刀子般刮過街巷。年僅八歲的祖母,親眼看著裹著小腳的曾外祖母,抱著高燒的祖父在當鋪前跪了整整一夜。曾外祖母破舊的棉裙被風卷起,露出凍得發紫的腳踝,她的額頭貼著冰涼的青石板,口中不斷念叨著“求您行行好”,聲音被風撕成碎片。而此刻的賭坊里,曾外祖父紅著眼睛將最后一張房契推出去時,許昕嘴角飛快閃過一絲冷笑,旋即又換上關切的神情:“陸兄莫急,再押一次定能翻身!”我淚流滿面,為曾外祖母的悲慘遭遇感到痛心,也為曾外祖父的執迷不悟感到憤怒。
“夠了!”祖母突然尖叫,拐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當年我天天看著母親給人洗尿布換米!你以為我不知道賭的下場?”她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憤怒與哀傷的火焰,“可現在日子這么難,十塊錢也是希望!”我望著祖母,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情感,既理解她對生活的無奈,又害怕這十塊錢真的會帶來不好的后果。
母親突然沖上前,抓起祖母放在桌上的彩票,撕成碎片的瞬間,紙片如白蝶般紛飛:“您看看這上面印的是什么?‘以小博大’!和當年賭坊的幌子有什么兩樣?”她的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的汗珠順著皺紋滑落,“凱凱要是從小染上這種不勞而獲的心思,以后難道也要像曾外祖父那樣,把全家拖進深淵?”我看著飄落的彩票碎片,心中最后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大聲哭喊著:“別吵了,別吵了!”可我的聲音在她們激烈的爭吵聲中顯得那么微弱,沒有人聽見。
“住口!”祖母的竹掃帚狠狠砸在墻上,震落的墻灰撲簌簌落在她肩頭,“當年你祖父把地契藏在佛龕里,我跪著求了三天三夜!現在倒好,你把所有過錯都推到死人身上?”
“還不是因為您從小就慣著他!”母親突然掀開衣角,露出腰側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八歲那年,家里揭不開鍋,我去偷鄰居家的紅薯,被追著打到這里!這道疤,您忘了嗎?”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我這輩子都忘不掉,那個下雨天,我躲在草垛里,看著血把褲腿都浸透了……”我看著母親的疤痕,心中充滿了愧疚和心疼,跑過去抱住母親,哭喊著:“媽媽,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父親掙扎著起身,劇烈的咳嗽震得藤椅吱呀作響。他扶著墻,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落在斑駁的水泥地上,像綻放的紅梅。“別吵了……鄰居都……”話未說完,人已經癱軟在母親懷里。母親慌忙扶住他佝僂的脊背,圍裙口袋里的硬幣再次滾落,在寂靜的房間里發出空洞的回響。我站在一旁,看著虛弱的父親,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害怕失去父親,也害怕這個家就這樣破碎。窗外,雨終于滂沱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生銹的防盜網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我攥著那十塊錢躲進被窩,身體仍在止不住地顫抖。遠處傳來零星的犬吠,瞬間讓我頭皮發麻,黑暗中,七年前被大黃狗撕咬的恐懼,與此刻家庭爭吵的不安交織在一起。那十塊錢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而隔壁傳來鄰居開窗的聲音,伴隨著一句不耐煩的“吵什么吵”,像一根刺,扎進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我蜷縮在被窩里,牙齒死死咬住被角,不敢哭出聲。淚水不斷地涌出,浸濕了枕頭,腦海中不斷回放著剛才爭吵的畫面。我恨自己,為什么要去買彩票,為什么要給這個本就千瘡百孔的家再添煩惱。我害怕,害怕父親的病情因為這場爭吵加重,害怕母親和祖母的關系從此無法修復,害怕這個家真的會像曾外祖父的綢緞莊一樣,在風雨中轟然倒塌。
不知過了多久,爭吵聲漸漸平息,可我的心卻依然無法平靜。我小心翼翼地從被窩里探出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遠處偶爾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房間里的一角。我輕輕起身,走到窗邊,雨水順著玻璃滑落,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多么希望雨水能沖走這一切的煩惱和痛苦,讓明天的太陽升起時,一切都能恢復如初。
我緊緊握著那已經被揉皺的十塊錢,慢慢打開窗戶,想要將它扔出去,仿佛這樣就能扔掉所有的災難。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來。這十塊錢,原本是我想給家里帶來一點希望的,現在卻成了矛盾的導火索。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將它收了回來,小心地塞進了抽屜的最深處,就像把這個秘密和傷痛一起封存起來。
回到床上,我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在黑暗中無聲地流淚。我在心里默默祈禱,祈禱父親能快點好起來,祈禱母親和祖母能相互理解,祈禱這個家能重新充滿溫暖。伴著窗外的雨聲和自己的抽泣聲,我終于在疲憊和恐懼中漸漸睡去,希望明天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