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在院子里的花種子,原來不用到夏天那么久。
因今年的春比往年暖,種子撒的時間也早,因此不過月余時間便有些零星的小花骨朵兒冒了出來,隨后就會從一小朵到一大叢的陸續開起來。
還有些不怎么會開花的灌木和大葉綠植,很多本就是移栽過來的,在那棵高大銀杏樹的帶領下,慢慢地抽枝發芽,雖經歷了嫩黃、嫩綠、鮮綠、翠綠.....等眾多顏色上的豐富變化,卻讓人只覺在不經意間,便都已是枝繁葉茂一派郁郁蔥蔥的模樣了。
不僅是花草,破舊圓瓷水缸改造的小池塘里,也有了不小的變化。因睡蓮也屬于直接移植過來的根系播種,日日天氣晴好日曬充足,加上丫鬟玲兒自知此物不好尋,于是更加十分勤懇,不僅夜晚氣溫很涼時會移入溫室,甚至還常用些溫水好生將養著,因此直接越過漫長萌芽期的小東西,雖距離花期還有幾個月之久,圓圓的小葉子卻已是新生了不少。
細看之下也會發現,荷葉下優哉游哉的小蝌蚪體型比初來之時,已經大了太多,還有小小的四肢正開始鉚足了勁兒地往外長。
聽玲兒說院子里這都不算什么,城外的變化才大咧!陸婉兒心癢難耐央求著丫鬟,同她一起悄悄出城去看看,畢竟來時路上還是處處冰雪堆積,滿目蕭條的景象。
可對于出城之事,玲兒可不敢私自做主,見二小姐滿心期待的樣子,便去稟了府中管家,管家又將陸家小姐想要出城去瞧瞧沂州春色的事兒回稟了夫人,于是主人便特意安排了馬車和下人,挑著陽光明媚的日子,帶陸婉兒去了城外的莊子上游玩了一日。
自小常年生活在江南道的陸婉兒,冬天也常見滿眼的綠,大抵也沒想到過,原來北方的春是這般生動。
從立春打算動手修整光禿禿的院子開始,便已是陽氣初生萬物漸次復蘇的信號,一切都像一位天上下凡的仙女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冰雪消融讓水也漲起來,連太陽的臉都紅了起來。
麥苗從一片枯黃,開始悄悄變得嫩綠,直到被人發現時已成了一大片一大片頗有些望不到邊際的綠色毯子。風輕悄悄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草軟綿綿的,帶著些泥土的氣息,還有各種將開未開的花兒,都在微微濕潤的空氣里醞釀,一切都是生機盎然的樣子,也是一首首禮遇新生的贊歌。
“新生。”
陸婉兒想,不僅是這沂州府的山川麥田,也不僅僅是居住在其中的那些花鳥魚蟲,就連自己這個外鄉人,此時也在這個充滿了希望與治愈的春天里,好似感受到了“新生”。她喜歡極了這樣分明的季節,也喜歡極了從一片荒蕪中,就能長出生命的震撼與喜悅。
而對于陸二小姐一大早就踏上游春行程之事,因并未有人覺得需要特別稟告于溫家少爺,所以他自是不知。
晨起去同父母親請了安用過早膳后,便安排仆僮回了昨日地方太守送來的宴請拜帖。對于掌控著地方實權的沂州府官,溫彥行還是特意修書一封,言辭委婉,比如“只因守孝之日尚短,不便參與太過熱鬧的宴會,咱們來日方長......”云云。
官場之事,向來都有些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應對方式,從京中回來的溫家少爺,處理起來還是游刃有余地。正如老師所言,在自己尚未完全想清楚,守孝期間到底能做些什么之前,宜靜而不宜動。
一早上忙完這些,終于有時間獨坐窗前烹水沖茶的溫彥行,也發覺了那個小院兒的明顯變化,綠色盎然了起來,就是隔的太遠看不仔細罷了。也不知今日院子的主人為何尚未見蹤影,靜悄悄地像沒有人一樣。
溫彥行哪知,根本不是像而就是沒有人在家,人家陸二小姐正在城外的新生里,又哭又笑的撒著歡兒呢。
自從與岳沐之的感情生出罅隙,到納妾之事婚姻亮起紅燈,再到幾月前的徹底和離;陸婉兒從未敢真正回頭審視過自己的那些經歷。說來不過是需要積攢一些忘記過去并大步向前的決心和勇氣,可一切發生的太快,還是讓人猝不及防地只能被動向前,哪會給人更多選擇的權利。
說起來,誰又能在“和離”這件傷敵一千卻也早已自損八百的事里,做到快速瀟灑地抽身呢,即便有人能,也都只是加了很多偽裝而已。
初戀,于人而言總是純潔美好的,也正因為此才有了許多人心口那個抹不去的朱砂痣,才有了于一些人而言,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會念念不忘的幻想。
陸婉兒想,對待當初那份炙熱而又簡單的感情,自己是付出了全部信任和期待的,從未想過人生還有另一種可能,亦從未在那段感情里給自己留有后路,因此才會在得知玲兒將要入門為妾時,生出了被最愛之人背叛的那種無法接受。
而真正絕望的,卻是在冷靜思慮過整個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竟悲哀地發覺,自己無法把錯誤安在任何一個當事者身上,原來讓自己不能呼吸,無法承受的那個錯誤,于其他人而言或許根本就不能稱之為錯的事,說不定還是個極自然的好事。
好在自己還是有棄了那段感情的權利,無非是像現在這樣,如無根的浮萍飄在異地他鄉;也無非是在對未來的迷茫中虛度時光;更無非是在回洪州后,于別人的指指點點中孤獨終老。
第一回任自己扒開那些隨意掩蓋的傷痛,雖又像要沉入湖底那般窒息難受,陸婉兒卻知道,短暫地遺忘只像手術前用的麻沸散,在最難的時候麻痹一下自己足已,卻是不能讓受創頗深的傷口真正止血愈合的。
想要舊疾最終成疤,還是需要鼓起勇氣進行下一步地清創,把傷口上壞死的部分去掉,涂上即便藥效沒那么強,但只要不會令其繼續惡化的藥,然后用干凈的布條綁緊,歷經一番時間的涅槃之后,方才能獲得新生。
也正如這沂州府的春,無不是經歷了嚴寒難熬的冬天,才迎來了新的希望。而也并不是如眼前這般,所有的萬事萬物都能從寒冬里熬過來,更有許許多多被忽略,熬不過的。
所以越是傷痕累累的時候,其實時間越是緊張,因為它不但有愈合的能力,也同樣有著感染的風險,拖得久了當真是不妥。
借著今日,有關春的震撼感受,陸婉兒吩咐丫鬟玲兒不要跟過來。獨自一人在田野的僻靜之處,試著直面曾經的一切,有滿目瘡痍的不堪,也有更多溫暖的記憶,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著,甚至連嚎啕大哭她也未曾再去刻意收聲躲藏。
沒有得出“世上一切緣法皆如鏡花水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頓悟,是因為她覺得那些回憶都真實極了,不該被否認也不該被虛化。
倘若一心只想要將過去遺忘,遺忘到就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那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又有何存在的意義?過去既然都是虛無的,那未來又如何真實呢?或許有人會說,那你可以把好的記憶留下,不好的忘記呀?!可真正記憶里的那些好與壞,大都是連在一起的,又如何將二者完全剝離開呢?
陸婉兒想,自己“新生”的關鍵,許并不是選擇性遺忘過去,而是要選擇“放下”。心懷悲憫也好,冷靜自持也罷!只有不去質疑那些客觀存在的過去,才能由心放下那些或悲傷或榮耀或留戀或不舍的感情,也從中積蓄出感悟和力量,應對接下來的人生。
若喜歡這北方四季分明的春,未嘗不可長久地留下來;若喜歡玲兒的陪伴,便未嘗不可想法子從溫府那里換來她的自由之身;若需要為了那些想過得生活,便未嘗不可去經商賺錢,以用來在任何時候安身立命......
即便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沂州府,僅憑自己一個弱女子,人生也不該受限于前塵往事的自怨自艾里,更不該受限于溫家那個小小的一方宅院里。哭到雙目紅腫,哭到聲嘶力竭,哭到耗盡氣力的陸二小姐,終是在外放掉那些積壓許久的悲痛過后,新生了一絲可直面以后的細微力量。
微小到像那些于這濃濃春日里,也算是晚發破殼的嬌嫩細芽,正拱起身上厚重的泥土,向著泥濘外的一縷陽光奮力成長。
雖還未及細細規劃以后的打算,陸婉兒也不想為自己隨意框定任何一種可能的人生,但她心中明了,有些事可從長計議,也有些事可早做打算。不論以后是否會常住沂州府,還是會思念江南故鄉決定返還洪州城,亦或是隨自己心意在兩地間常來常往;這南北通商一事,都是眼下自己擅長也可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