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對飲的溫彥行,今日并未再因此而心煩意亂。
畢竟前些日,便已覺整理好了那些心緒,未再刻意控制自己不由自主的泛濫情感之后,果然是有效果的。一個人獨飲了一會兒,像往常那樣翻了翻書,再抬眼望著樓下已頗顯精致的小院兒,雖仍不見人在,卻忽有了作畫的興致。
少年時期喜歡的事情,后來常因沒有時間或心性,已是許久未曾動過筆了。
不過溫彥行可是名副其實的天選之人,畫工上雖不能稱為大家,那也是相當了得的,“臨摹”區區一方小小的院子,自是手到擒來之事,只不過要想畫的精細,畫出神韻,再畫上色彩,離了大半日的忙活,也是不可能的。
院子雖畫的十分寫意自然,也頗能看出作畫人的才情筆觸,那石桌上的熱茶香氣縹緲,卻未見有人端坐在旁。只見院中蘭花開,未見種花賞花人,此是溫彥行作畫時的心境,也是他心里選擇的逃避與淺淺不安。
那個藏起來的院中人,還是只能在他心里,而不能宣之于口的存在。
直到傍晚之分,天都有些擦黑了,陸婉兒才與玲兒從城外回到了溫府所住的宅子。已經四下無人,就連天色黑的都看不清面目表情了,二小姐還是沒有摘下頭上的帷帽,聽聲音肯定是哭過了,且哭得很久很大聲,連喉嚨都哭得啞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事讓她這么難過,玲兒想自己也只有偶爾受了欺負,想要一個娘親的時候才會一個人躲起來這樣哭過。怕是二小姐心里的事,也像這種程度的悲傷吧,想到這兒玲兒亦覺得心里難受極了,馬車上忍了一路,不敢開口細問,甚至連二小姐哭過這么明顯的事,都要假裝不知。
回到院子里陸婉兒有些累了,于是趁玲兒先行進屋點燈的功夫,已是獨自一人坐在了石凳上,任自己趴在眼前石桌上,一動也不想動。
于是,不但畫已收起,晚膳都早已用過的溫彥行,終于聽到院子里有人進去了,然后看到房間亮了燈,本以為今日可能是見不到陸婉兒了,卻聽見丫鬟從房中朝院子里喊了一聲:“二小姐,燈掌好了,你先進來休息!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什么吃的沒,好給你端來。”
夜色朦朧間,細看才發覺石桌上趴著一個圓圓的帷帽,不知是從哪里呆了一整天,方才回來。
聽那帷帽下的人甕聲應了一句“好!”,小丫鬟輕聲輕腳地離開了院子,而院中獨坐之人卻一動也沒動,不知是累壞了還是情緒低落,溫彥行想或者兩者都有吧,至于為什么會這么覺得,那都不重要。
小院兒里添了人,白日的景兒卻沒了,當然不是真沒了就是天黑看不清了。春天的月色清冷有風,都快小半個時辰了,丫鬟怎么還沒回來?那陸二小姐莫不是趴在石桌上睡著了吧?又不是不懂事的孩童,挪到屋兒里休息不好嗎,這樣是很容易著涼的。
尚未發現自己日漸精分的溫公子,此刻內心活動就像一個操碎心的老媽子,不停地嫌棄著,又不停地絮絮叨叨,想讓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小孩兒成熟一點兒,更懂得自愛一些。要不是還沒找到合適的立場和身份,真的是想喊她兩句了。
其實也只因溫彥行知道,那石桌上的人定是清醒的,畢竟倘若就只是疲勞到想睡,正常人還是會第一時間躺到屋子里溫暖又舒適的床上去,哪有人會在又黑又涼的院子里,身下是又冰又硬的石桌呢?這不是自虐嗎?
因此多半是情緒低落,剛剛或正在經歷悲傷逆流成河的狀態,才可能會這樣吧。同樣是聰慧又敏感的溫少爺,就是覺得心疼了,心疼那個瘦弱單薄的身影,小小一只孤寂到不能自已的安靜、柔弱。
這么多天一直未見其悲傷愁苦,向來都是一副放飛自我的樣子,今日終于露出脆弱的一面了嗎?終于是一個和離之人該有的狀態了嗎?終于像是一個剛失了愛情不久的女子了嗎?也不知道她今日到底經歷了些什么,才會卸下偽裝,放棄了這么多天的抵抗......
就在樓上之人越腦補越心疼的時候,小丫鬟終于回來了,還從溫家小廚房端了一大碗熱騰騰的湯面回來。
母親安排的這個丫鬟倒是不錯,就像常年跟在自己身邊的那兩個仆僮一樣,最起碼忠心耿耿,知進知退也知冷知熱,同屬頗為用心的良善之人。
“二小姐,你怎么還在院子里!再待下去該著涼了!”丫鬟玲兒一邊小心地把熱湯面端進屋放好,一邊又從屋子里出來把陸婉兒攙起來,也扶了進去。
因知陸婉兒臉色肯定不佳,便細心的從里面關上了門,好讓二小姐把帷帽摘下來,用熱毛巾擦個臉,然后吃口熱熱的面。雖然她也知道,院子里又沒人往屋兒里看,可就是覺得關門這個動作,或許會讓二小姐更安心地卸下防備,也能讓她覺得密閉起來的空間會更溫暖些。
這也是為何,陸婉兒這些天越來越覺得依賴玲兒的原因,也使得婉兒白日里最想計劃要做的事之一便是,倘若玲兒以后愿意跟著自己,就一定要想辦法把她從溫府的賣身契討來,還她一個自由之身,即便是死契要去央求舅母或溫夫人,即便要花再多錢也在所不惜。自己也定會好生善待于她,若她日后有了心儀之人,也甘愿為她準備嫁妝,給她祝福......
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陸婉兒對她與玲兒之間的情誼,是心里有底的。
不過一個時辰的光景,小院兒里沒了透出的燈光,丫鬟玲兒也又輕手輕腳的離開了。窗外寂靜的夜色,讓溫彥行覺得時間流速都好似加快了,明明才是戌時未到而已,感受上卻已然是深夜了。
也不知那屋子里的人,是否真的睡著了?溫彥行也算是第一回那么早就吹滅了樓上的燭光,合衣躺在自己的床上。許就是想營造一個和陸家二小姐所處的相同環境,借此體會她此刻的心緒,共情著她與別人的往事悲傷。
長夜漫漫,心念紅顏的溫公子不知,就在他淺淺未眠疑入夢,所覺似是又似非的時候,陸婉兒其實早已呼吸淺淺又溫柔繾綣地,睡了幾個月來最安穩的一夜。
因此一大早大出溫家少爺所料,小院兒里便有人趁著飽睡后的清醒,蘸著晨間露水,給遠在江南道的姐姐寫起了信。
信中細述了自來到沂州府的種種,也把昨日之感悟同一直憂心她不已的陸珍兒,推心置腹地談了談,亦仔細說了些自己想要在沂州府經商的打算,手中本錢雖說不多,卻可以先尋些暢銷之物,做些倒買倒賣的簡單營生,而這都需得姐姐在洪州給予很大的支持配合。
寫到這些,陸婉兒也心知一切都快不得,畢竟兩地距離甚遠,就算是書信一封也頗需要時日才能到,更何況自己這一路親身行來,亦知路途的遙遠和交通不便。
需得選一個中點站,借助陸記往北的商路,捎帶部分貨品至此后,然后尋沂州府里最可靠的商行,定一個長期穩妥的合作關系,再從中間這個樞紐之地運過來,方能以最少的成本,又最安全的方式,將這條往來于洪州與沂州的線路打通。
而姐姐應該可以在洪州辦妥一些采買和發貨事宜,卻并不擅長銷貨;那第一步不妨就先選一批江南的好物運送至此地,自己也可以借此摸摸沂州城的市場,試試水。
做生意不像搞發明創造,最忌閉門造車,需得去深入市場,了解客群,摸清當地消費者的購買能力和生活喜好等。因此,在書信寄出去前,多逛幾次沂州城的商鋪和街道,好生琢磨一番,便是一定要成行的事了。
日日從正門出府肯定是不妥,不過畢竟自己是客,像上回一樣帶著玲兒從側門悄悄出去,倒也是個好法子,畢竟上回只是巧合,也不可能每回都能被熟識得溫府之人遇見,只要不選夜晚出行,且保證玲兒與自己的安全,二人到時都戴上帷帽有意遮擋之下,當也是沒什么問題的。
所以,當一個人真正想要做些什么的時候,一切的問題都不會成為問題,即便是客觀就已存在的,也會容易被忽略,或想盡一切辦法使其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