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已定,半月之后。
每日一大早便趕去岳家商行忙碌的陸婉兒,倒成了岳府最晚一個知道此事的人。
還是碰巧見府上近來在采購些婚禮用品,細問了一句是為何人準備后,方從下人口中得知。
這讓陸婉兒再也忍不住,沖到岳沐之的書房中想要質問一番。
可,待她見到胡子拉碴一臉頹廢的人之后,便只剩下心中無盡地悲涼與哀傷,竟不知到底該如何開口。
而那個從最熟悉已變得無比陌生的人,抬臉看了一眼突然沖進來就已是淚流滿面的陸婉兒,聲音嘶啞卻是面無表情的說了一句“一切都是母親的安排。”
原來根本不用她開口,他便已知道她想要說些什么......
是啊,質問什么呢?每個人都在行使自己正當的權利。
婆婆沒有錯,借沖喜希望能讓家中病重之人轉危為安,能有什么錯呢?!
岳沐之也沒有錯,正妻不能生育,納個妾為也好為岳家延續香火,又有什么錯呢?!
就連即將要嫁進來的玲兒亦沒有錯,誰沒有喜歡一個人的自由,一心只想嫁給心儀幾年之人,且甘愿入府為妾,這到底又有什么錯呢?!
陸婉兒想,那唯一錯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上不能侍奉好公婆,中不能規勸好丈夫,下更不能生育好后代,大錯特錯之人就是自己啊!在心里堵著一口氣糾完對錯之后,巨大的悲傷便成了更大的絕望。
而本也想幫陸婉兒一起,助岳家渡過此次危機的岳沐舒,此時正恰逢二胎在身,且月份已大行動早已不便,雖也多次去往岳記商行幫著想解決辦法,且送了些應急的銀錢到賬上,可對家中其他之事卻也是有心無力。
雖不滿母親在此時為兄長納妾,質問母親可曾想過,這樣對于每日在外奔波強撐岳家生意的婉兒可算公平,可會使其寒心?
但岳母卻氣急敗壞地答她“只因上有兄長,在岳府你這個大小姐才算得是錦上添花,倘若我只生養了你,那你以為的母親在岳家又會過著什么樣的日子,你可曾想過?!”
即便也知道母親最近過得甚不如意,這些日子也怕是自嫁入岳府以來最為艱難地時刻,都是話趕著話才對她說了些如此尖刻的語言,可并不代表她就不會為此感到傷心啊!原來自己一直以來,都只算是母親的錦上添花而已。
不僅母親這邊說不通,兄長那邊也是輕重勸了幾回,毫無任何起色。怕繼續憂思過度下去真會傷及腹中胎兒,岳沐舒雖很想安慰陸婉兒一番,卻不知該以何理由,又以何力量來支撐這場安慰?自己都尚在未來很久一段時間,不敢再回岳府。
回房中獨坐半日的陸婉兒,卻連像岳沐之那樣躲起來的權利都沒有。
商行掌柜又差伙計來叫了,近幾日已對岳家少奶奶處事漸生敬意地岳記眾人,這回是直接讓府上的人去了婉兒房中稟事,心中大概也都清楚,此時陸家生意還能倚靠的東家里,也只有少奶奶那么一個明白之人了。
可笑的是,夫君都很快不歸自己所有了,可岳家卻必須還得由自己來撐下去。這或許就是自己注定要嫁入岳府的責任。
傳宗接代的本分既然盡不到,那做一回岳家媳婦,就該幫助岳家將此次生意轉危為安,倒也算盡了另一種本分。
想到這里的陸婉兒,收拾下妝容便又隨來稟事的伙計出門去了商行,倒不是心中便認了岳沐之納妾之事,而是認了此時的陸記,此時岳府上下靠此謀生的眾人,便是自己肩上的責任,躲不開亦逃不掉的那種。
陸府也在陸珍兒的努力下,送了些可供陸婉兒應急的銀兩來,且把往北方運送瓷器的生意,交了些線路于岳記商行。
吩咐掌柜悉數退掉城中女眷預定布料的定金,又想著辦法接些其他短期卻回款較快的生意來維持商行的基本運行,岳家生意上雖有些舉步維艱,倒在大少奶奶的全力主持下,并沒有如城中旁人所預料地那般全部垮掉。
雖說岳府也擔了靠一個女人拋頭露面的閑言碎語,可此時的岳家又哪有挑三揀四地權利。只是納妾沖喜一事已成了岳母心中的執念,定是要如期進行了。
提起納妾,一般而言是不會大操大辦的,但若是用來沖喜,部分該有的排場卻是要有的。所以此次玲兒進門,雖不似迎娶陸婉兒時那般賓客云集、聲勢浩大,卻也是吹吹打打讓人覺得岳府今日好不熱鬧。
早兩日就從潭州過來的玲兒及其親屬眾人,就住在洪州城主街上的一家客棧里。因沒有父親,操辦上都是以外祖家舅舅為主,嫁妝上與陸家小姐相比自然也是簡陋地多。
“可人家岳府不在意這些!“就是!納個妾還能圖多少嫁妝不成?”“聽說這回為岳家少爺納妾,也是因為岳家老爺身體欠安,若是一能沖喜,二能讓其早日抱上孫子,那可就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了。”......
街上看熱鬧的人,都好似比岳家人對岳家之事了解地更多一般,早已在街頭巷尾邊看著熱鬧,邊嗑著瓜子議論紛紛了。
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今日刻意避至商行的陸婉兒卻也無法堵住自己的耳朵,只能是假裝聽不見街上迎親的嗩吶,吹著喜悅的悲鳴;亦假裝不知那轎中端坐的,正是岳府少爺早就心懷期待,正要迎娶的新人。
只當是岳記確有要事要忙,岳家上下倒也未曾對大少奶奶缺席今天的婚事,有任何異議。岳家大小姐也以身子不便為由沒有過府,眾人亦心領神會間權當做正常。
只要岳家少爺收拾妥當,新娶的姨娘順利進門,其他的倒都不那么重要。久醉的岳沐之,倒想起了潭州城馬車上的那位妙齡少女,難得地配合著家中下人為其梳洗干凈并換過喜服,好迎新婦入府。
而隨著今日刻意營造的喜慶與熱鬧,隨著嬌羞地新人進門,隨著岳家大少爺,岳沐之的主動現身,岳府好像也隨之煥發了些生機一般,讓府上眾人產生了一切厄運都已成過去的錯覺。
說全是錯覺倒也不對,除岳家老爺的病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仍是不見起色外,岳家少爺倒不會常躲在書房中了,而是改為躲在新姨娘的房中。
雖仍是不愿過問岳府任何之事,但商行那邊有少奶奶撐著呢,一時間看來倒也無礙。若是日日待在新來的姨娘房中,說不定很快就能播下種子,讓姨娘的肚子里長出岳家的小少爺。趁岳家老爺還在世,這傳宗接代也算是眼下除了岳記生意外,岳家最重要的事了。
相較于街上那些略知皮毛的看客而言,岳府下人才是最了解實情之人,有時甚或者比當事者都更清楚府中主人們的一切。
丫鬟婆子們私下細論起來都說,岳家少爺可真算是個有福氣的,家里雖父親病重但有母親撐著,生意雖遇到危機但有少奶奶撐著,即便遭逢這么大的變故,也能娶個嬌妻入門,不但日日衣食無憂,有酒有肉,且還能夜夜于房中纏纏綿綿,真是活得好不快活。
倒不是陸婉兒從來就有偷聽下人們說話的習慣,而是恰巧今日忙得晚了些,回到岳府時又恰巧眾人都在用膳,門房那里幾個下人一時沒有察覺,這飯后談資便被大少奶奶聽了幾句去。
雖說岳家近來不太好過,卻并未短缺了他們的工錢,因此妄論主人是非卻被主家聽見確是大忌。
看到碎嘴的幾人已是面露尷尬之色行禮,更有擔心會被少奶奶辭退的窘迫與不安,陸婉兒沒有說話,也沒像往常一樣微笑或回禮,只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側走了過去。
夜里頗為意外地是,岳沐之竟破天荒地自己主動回了婉兒房中,終于想起自己還有位正妻嗎?看著房中異常冷淡地陸婉兒,岳沐之也不是不明白這段時間岳家生意全靠著她在強撐。
岳家少爺心中不是沒有愧疚,而相反就是因為太愧疚了才一直不知如何面對,才只想一個人躲起來,就像一只遇到危險就把頭埋進沙子里的鴕鳥。
“婉兒,對不起......”岳沐之從背后環抱著陸婉兒,把頭埋在她的肩上低聲地說。
這可是出事兩三個月來,他第一回主動現身道歉,只是不知是為婉兒的辛苦,還是為納了新人入府。
“你知道,我現在不能接受你。”陸婉兒身子沒動,心也沒動。
“其實玲兒她,不是壞人......今日就是她硬讓我來跟你道歉的。”
岳沐之說出這句話,或許是想讓婉兒與新來的姨娘,好好相處嗎?是因為自玲兒入府,雖主動來向陸婉兒請安過幾次,卻沒得到任何看似喜歡或憎恨的回應嗎?
“呵!我知道了。”婉兒著實沒忍住,冷笑著應了一句。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來為玲兒說好話的,你知道這些年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人......”岳家少爺方覺自己好像說的有些不對,復又再次解釋道。
“那,你明日便同我一起去商行吧。”陸婉兒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便把自己覺得最重要的事先行說了出來。
“好,這些日子多虧了有你在!”岳沐之突然覺得自己看不透眼前的人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只是既然來道了歉,便也該承擔起本就是自己的那份責任。
“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陸婉兒依然面無表情地對岳家少爺下了逐客令,而岳沐之只覺得,或許還是在為自己娶了玲兒進門心中不快,怕是需要時間來消化和接受,這也沒關系,他可以慢慢地等,于是便也不再過多糾纏,告別婉兒后先去了書房。
秋色微涼,房中又只剩下陸婉兒一人。一個突然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的人,一個明明痛到肝腸寸斷,卻又心灰意冷到流不出眼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