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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伙婦女簇擁著陶文江、陶馮氏和小陶向村子走去。
陶馮氏纏過小腳,后來雖然放開了,但走路仍不是很利索,加上剛才陶文江落水引起的驚慌,她幾乎不會走路了。兩個三余姑娘,一邊一個攙扶著陶馮氏。與其說是攙扶,還不如說是架著她,就這樣腳不點地地向三余村奔去。
她們走得飛快。陶文江亦甩開大步,一只手牽著小陶跟在后面。月光照耀著河堤,顯示出坑坑洼洼的投影,這樣反倒有礙于下腳的判斷。陶文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好幾次險些跌倒。說是牽著小陶,還不如說把小陶當成了拐杖。
臨近村莊時傳來了陣陣狗吠聲。接著,前面出現了黑乎乎的樹叢和房屋。零星的燈光透出,但極微弱,在月色清輝的襯托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們來到一座橋頭,過了橋就進入三余一隊了。
這橋兩尺來寬,是由幾根粗細不等的樹棍捆綁而成的。橋下流淌著粼粼閃爍的嚴媽河水。陶馮氏說什么都不肯再走了,任姑娘們怎么勸說拉扯都不肯挪動腳步。大家因此被耽擱在橋頭。一位婦女率先過橋,她走得穩穩當當的,剎那間就到了橋那邊。此舉不僅沒有說服陶馮氏,反倒使她更加害怕了。在陶馮氏看來,那婦女簡直就像一個走鋼絲的演員。
陶文江和小陶奓著膽子走過橋去,護送他們的婦女也大多到了橋那邊。對岸只剩下陶馮氏和攙扶她的那兩個姑娘。小陶隔河呼喊著奶奶,后者急得不禁哭了起來。后來有人出了個主意,脫下一件外衣蒙在陶馮氏的頭上,這樣好歹才把她弄過橋去。
他們被帶到曬場上的牛屋里,養牛老漢燃起一堆火,讓陶文江烤褲子。人們圍著火堆坐下來,紛紛張開手指,巨大的投影在土墻上不停地晃動著。
牛屋的頂棚是蘆葦稈編扎成的,此刻垂下來一咕嘟一咕嘟灰黑色的東西,像葡萄串一樣,足有幾百串之多。三余人稱之為吊吊灰,是由煙灰、塵土附著在蘆葦的葉子上形成的。養牛老漢添柴加草,火焰越升越高,眼看著就要碰著上面的吊吊灰了。陶馮氏焦急地呼喊起來。三余人異口同聲地說:“不礙事的,不礙事的。”
他們繼續添加柴草,把火焰升得更高,直到真的碰到了吊吊灰。吊吊灰上燃起一小朵火苗,接著馬上熄滅了。上面殘留的火星飛舞了一會兒,也都沒有了蹤影。陶馮氏的焦慮更甚,她聽不懂三余人的話,也不理解他們的舉動,只好責罵陶文江:“老頭子不要命哪!還笑,怎么笑得出來的!”
陶文江咧開缺了兩顆門牙的嘴,嘿嘿地笑著。他坐在火堆邊上,翻轉著棉褲濕透的小腿,絲絲的白氣從褲子上冒出來。
烤完棉褲后,陶文江、陶馮氏和小陶被帶到一戶村民家吃晚飯。這時,老陶和蘇群也隨運送家具的男勞力進了村。家具被抬往老陶家新居前面的空地上,他們這才來到村民家與陶文江他們會合。
他們吃飯的時候屋子里圍了幾圈人在看,看他們吃飯。沒有人作陪,這時已經過了三余人吃晚飯的時間。戶主呂素英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正在小鍋屋里忙活著。小桌子上放著四只菜碗,里面盛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做的菜肴。一盞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燈,當真是油燈如豆,照耀著桌上的四只菜碗和老陶家人手上捧著的飯碗(里面的稀飯也不知道是什么糧食做的)。寂靜中,只聽見一片吸吸溜溜的吸食的聲音。
飯后,由余隊長率領,后面跟著三余村的村民,老陶一家前往他們的新居。經過一個橋口,他們就到了。老陶家的新家,或者說一棟房子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這房子很奇怪,泥墻草頂不說(三余的房子都是這樣的),屋脊明顯地起伏不平,西邊高東邊低,有一個很大的弧度。到了東邊的邊緣處,又有些上翹。一看就知道這是大梁不直造成的結果。天亮后老陶家人去村上的各家走動,再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房子。
月光下,房子的地基下陷,整個墻體幾乎已陷入地下。傾斜的草頂像灰白的長發般披掛下來,遮住了門窗。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老陶家人又看見了那久違的衣櫥,在草墊蒲包的捆扎下堅定地佇立著,投下一個分明的影子。看上去,那衣櫥甚至比房子還要高。當然,這只是一個幻覺。其他包扎嚴實的家具散落在空地的四周。余隊長吱的一聲推開了房門。
房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氣味。經詢問,才知道這房子原先是養牛的,是生產隊的牛屋。后來蓋了新的牛屋(就是剛才陶文江烤棉褲的地方),牛才被從這里牽了出去。雖然它們已經離開一年多了,那股氣味還留在這里。
老陶問余隊長:“隊上有幾頭牛?”
余隊長說:“五頭。”恰好與老陶家的人口相等。
在進門的地方散落著一些土坯,另有一個砌了一半像池子一樣的東西。原來,隊上準備幫老陶家人砌一個灶臺,但他們來得實在太快了,所以只砌了半截。房子西邊的角落里,三余人為老陶家人準備了一張床鋪,也是用土坯砌的,上面鋪了一些稻草。床鋪很寬大,足夠老陶一家睡在上面了。由于天黑,又沒有電燈,把從南京帶下來的棕繃床從包裝里拆開再裝上,過于麻煩。因此老陶家人只打開了一只箱子,取出幾條棉花胎和被子,一家人就這么在土坯床上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