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天一大早,老陶一家就起床了。當他們推開嘎吱響的木門走出去,就置身于一個嶄新的世界里了。清晨的陽光照耀著一望無際的蘇北平原,霧氣還沒有散盡,浮動在附近的小河上。不遠的地方,樹葉落盡的枝杈間露出了三余村深淺不一的草房房頂。地面有一些濕滑,乃是夜露和霜凍所致。面對一堆不知是誰堆放的山芋藤,套了四件毛衣的小陶開始練習沖鋒。看來他很興奮,老陶何嘗不是如此?在凜冽的空氣中,老陶不由得做起了擴胸運動。
這一天,老陶一家走訪了三余一隊的村民。
這里的家家戶戶都有一個獨立的園子,四面小河環繞。正南,有一個橋口通向村道。橋口實際上是一截土埂,下面埋了水泥涵洞,以便讓河水通過,因而河溝里的水都是活水。園子里面,佇立著村民的房子,一概是泥墻草頂的。房屋前后是自留地,上面種了莊稼和蔬菜。幾乎每家屋后都有一個蒼翠的竹園。
老陶家的牛屋也建在一個園子里,不過屋后沒有竹園,門前也沒有莊稼。房子前面是一塊踩實的硬地。這里原先是生產隊的曬場。一年多前,曬場遷到村西的一個園子里,老曬場就荒廢了。和曬場同時遷走的還有牛屋,以及牛屋里養的五頭牛。無論是老曬場還是新曬場都在村子的一頭(老曬場在東邊,新曬場在西邊),離村子有一百多米遠。因而老陶家的房子(老牛屋)顯得孤零零的,加上沒有竹園的掩映,于初冬時節越發地荒涼了。
此刻,散落在屋前空地上的家具、物品開始從包裝里拆出來,露出了它們的真面目。圍觀的村民很多,但很少有過來幫忙的。每拆出一件東西,都會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三余人用老陶家人似懂非懂的當地話議論著,又是摸心口又是吐唾沫,如此表達驚奇的方式老陶家人也從沒有見過。婦女孩子則奓著膽子走過來,把每一件讓他們覺得新奇的東西摸了個夠,同時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其中,最讓他們感興趣的是一筐煤球,這是老陶家人完全沒有料到的。
三余人只燒柴草,煤炭屬于稀罕之物,何況這做得一般大小烏黑發亮的煤球呢?他們自然是從未見過。這樣精致的東西居然拿來燒,居然也能把飯燒熟,三余人覺得不可思議。
由于三余人表現出的驚訝,老陶家人不免對煤球刮目相看。的確,在眼下的環境中,煤球顯得那么地突出,倒不是因為它們可以燒飯,而是因為顏色。它們是那么地黑,在一片灰褐色調的鄉野中沒有一件東西能黑過它們,黑過這些煤球的。
一個孩子撿起一個煤球,投向不遠處的一棵光禿的小樹。煤球正中樹干。陶馮氏大聲喝止了那孩子。小陶把碎裂的煤球撿回來,可那刺目的黑色已經留在樹干上了。
第二件讓三余人感到驚奇的東西是大衣櫥,它被從四五層包裝材料里拆出來。每拆一層三余人都會發出一陣感嘆,每拆一層下面還有一層。老陶家人如此慎重地對待這件東西讓三余人感到很神秘。好在完全裸露后的衣櫥并沒有讓他們感到失望,甚至比拆開以前更令人驚奇了。
不是因為衣櫥高大,做工考究,也不是因為它是三余人從未目睹過的事物,而是由于那面鏡子。此刻,它映照著眼前的田野。三余人早已熟視無睹的田野,在這面鏡子里完全不一樣了。還有那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親,在鏡子里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從兩邊包抄過來,向鏡子里探頭探腦,就像那里是一口井。后面的人開始起哄,推搡著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則扭捏著,拉扯著身后的人。更多的人站在衣櫥的背后,那兒沒有鏡子。
漸漸地,他們有所適應,站在鏡子前面端詳起來。一面端詳,一面互相辱譎(三余話,譏諷挖苦的意思)。
“你看你黑的,就像老陶家的煤球子一樣!”
“你多白啊,白得就像老陶家的鋼精鍋子,能照見人!”
就像他們從來不認識一樣。也難怪,煤球、鋼精鍋之類的東西三余原本沒有,今天是第一次見識。老陶由衷地感嘆勞動人民真聰明,能活學活用。
大衣櫥在門前的空地上展覽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天黑,這才抬進牛屋去。此后的一個多月里,三余人不斷地到老陶家來串門、參觀,主要是看大衣櫥,看大衣櫥前面的鏡子。來人中以婦女居多。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著水藍色的大襟罩衫,梳頭時抹的水還沒有干呢,有的發際間還插著從小墩口代銷店里買的塑料發卡。她們從不單獨來老陶家里,總是結伴而行。有時候兩三人,有時候四五人,有時成群結隊,來到老陶家的鏡子前,推搡打鬧,笑得牙齦畢露。讓老陶沒有想到的是,這只他和蘇群結婚時購置的衣櫥如今成了聯系群眾的好幫手。后來他和蘇群商量,決定把衣櫥從臥室搬進堂屋(牛屋這時已隔成三間。一間為老陶和蘇群的臥室,一間陶文江和陶馮氏帶小陶住,中間的一間做堂屋),好隨時讓來訪的村上人看照個夠。
一個叫九月子的十六七歲的少年在老陶家剛搬來時幫了不少忙,干了不少雜活,自認為與老陶家的關系非同一般。他給了自己一個任務,就是把門,為老陶家把門。所有進入老陶家參觀的婦女都得經過九月子的允許。老陶雖然不悅,但也不好說什么。一邊是需要籠絡的三余群眾,一邊也是三余鄉親(雖然只是個孩子),雙方都不可貿然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