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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下面的生產隊里,日子照舊。直到第二年的冬天,知青屋才總算蓋好。它位于老莊子的東邊,離村子的主體大概有一百多米,孤零零的一棟泥墻草頂的房子。屋頂上的麥草開始時倒是金黃耀眼的。
我們從村西搬到了村東,從瓦屋搬到了草房里。我說的“我們”是指我和大許、吳剛,不包括邵娜。后者沒有搬過來。
住在瓦屋里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我和邵娜在談對象。大概是為了避嫌,邵娜死活都不肯一起搬過來。實際上,當時我們只是有一點曖昧,最多不過是眉來眼去。連我們自己都不落實的事,村子上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可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邵娜一個人留在瓦屋的東廂房里,晚上早早地就關上了房門。村子上的光棍經常前去騷擾,隔著院墻往里面扔砂礓,或者走到東邊的窗戶下,故意大聲咳嗽。禮九自然沒辦法制止,他本人避嫌還來不及呢。由于邵娜的這一處境,我不得不每天晚上過去陪她。直到光棍們打熬不住,回家睡覺去了,我這才離開瓦屋。
第二天上工的時候,村上的人會問我,“昨天吃過晚飯你去瓦屋了吧?估摸三更天才回。”
他們又是怎么知道的?后來我總算明白了,那是因為狗。每天晚飯以后狗吠聲將我從村東送到村西,然后再一陣狗吠把我送回來。村上的人睡不著覺,等著聽狗叫。由于影響了貧下中農正常的作息,我心里隱隱地有些不安。
每天晚上往瓦屋跑,事情反倒是挑明了。孤男寡女單獨相處,不是那么回事也是那么回事了。反正,我和邵娜談對象在老莊子上已是不爭的事實。實際上我們并沒有彼此表白過,順水推舟的情況也許倒是有的。
禮九仍然和閨女相依為命。但此人有一個癖好,就是每年冬天要出門要飯,第二年春耕開始的時候才會回到村子上。我們下來以前,禮九離村的那幾個月里,閨女是村上的人輪流喂養的。我們下來的第一年,仍照舊章。但那時我已經在積極要求喂養閨女了。直到第二年的冬天,這一光榮的任務才終于落到了我的肩上。條件是不記工分,隊上的活照干。
我開始喂閨女的那個冬天正好是我們搬到知青屋里去的那個冬天,因此我更有理由往瓦屋跑了,給閨女加水上料劈柴生火。可老莊子上的人不這么想。他們認為禮九離開是給我挪窩子,我喂閨女是鉆空子。完全地無視歷史事實。難道他們不知道禮九要飯不是從今年開始的?我要求喂養閨女也不是現在的事?
夜幕降臨,古老的瓦屋里陰影重重。北風呼嘯怒號,閨女窸窸窣窣地反芻著草料。門窗緊閉的主屋那邊不時地會傳出一些響動,像是有人在拄著拐棍走路。我不由得想起了村上人的說法,那瓦屋是姓范的第一代先人蓋的,他們死了以后再也沒有搬出來。村上人的意思是瓦屋后來成了老范家的祠堂,用來供奉祖先的牌位。明知道如此,我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不禁有了某種保護邵娜的沖動,她對我也有了明顯的依賴之感。邵娜說她很后悔沒有和我們一起搬到知青屋去,但看看又不像。總之邵娜既后悔又不后悔,心思比較難以捉摸。
后來,我干脆連晚飯也去邵娜那里吃了。她每天做兩個人的晚飯。吃飯的時候,邵娜一個勁地給我夾菜,自然不是每次都有菜特別是肉可夾。沒菜可夾的時候,她就幫我搛飯里面的稗子、小石子,生怕磕了我的牙。邵娜還經常給我洗頭,為我剪手指甲和腳指甲,幫我擠臉上的粉刺以及挖我兩邊的耳朵。總之她圍著我忙個不停,我則聽任她的擺布。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們甚至很少說話。這就是我和邵娜談對象的一般性內容,說出來的確很難讓人相信。
每次,我去邵娜那里的時候,大許總是酸溜溜地說,“快活去了。”回到知青屋以后,他又說,“快活回來了。”
我說事情不像他認為的那樣,邵娜不過是為我做飯、洗衣服。她為我做的那些事,以前也為他大許和吳剛做過。只不過現在邵娜伺候的對象從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如此而已。她仍然像以前那樣忙里忙外,閑不下來,只不過沒有為他們忙了。大許說,“打死我也不信!”
不要說是大許、吳剛,就是老莊子上的貧下中農也不相信我和邵娜之間什么事都沒有。這時有人向隊干部反映,說是我留在瓦屋過夜,天亮了才回知青屋。又說村上的狗可以做證。我詛咒發誓、向毛主席保證也無濟于事,自然也無法指責那些亂叫的狗。這件事后來越發鬧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最后還是福爺爺提議,讓邵娜搬進他家東山墻那兒支的一間草披子里,風波才總算平息。
福爺爺是老莊子上的長輩,雖說成分是富農,但在村上極有威信。他家的東山墻接了一間草披子,里面放著一口紅皮棺材,那是福爺爺的壽材,草披子是專門為此而蓋的,里面除了壽材什么都沒有。禮貴讓人在墻角上砌了一個土灶,草披子的頂上豎了一截煙囪,邵娜就搬過去了。甚至連床都不用支,鋪蓋往壽材上一鋪,就是現成的床。只不過那床有點奇怪,前高后低,比較狹窄。下面的紅漆雖然被遮住了,但棺材的形狀還是能看出來的。
我問邵娜,“睡在這樣的床上你不覺得害怕嗎?”
她回答,“不但不怕,反而覺得安心。誰敢碰福爺爺的壽材?”
的確如此,不僅村子上的光棍們不敢,我也不敢。
說這話的時候,邵娜半躺在福爺爺的壽材上,正在為我織一件毛線衣。我則坐在一只倒扣的笆斗上面,距離對方有兩尺多遠。織毛衣的線是邵娜從她的一件舊毛衣上拆的。她織了拆,拆了再織,已經反復多次了。因為打毛線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毛線有限,而時光無限。有時候需要繞毛線,我就伸直兩條胳膊,抻住毛線,邵娜將其纏繞成球,我們之間就有了一線相連。古老而幽遠的寂靜中,隔壁傳來了福爺爺咳嗽咯痰的聲音。
實際上,福爺爺并不干涉我們談對象。自從邵娜搬過來以后,村上人的議論便戛然而止了。就像我們的事得到了某種批準。我仍然每天晚上去邵娜那里吃飯,仍然是深更半夜地回知青屋,老莊子上的狗也準時吠叫。并沒有任何不同,但就是大不一樣了。
不僅邵娜覺得受到了福爺爺的庇護,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和邵娜來往再也不需要偷偷摸摸找什么借口。有時候我甚至想,即使我在邵娜的草披里過夜,老莊子上的人也不會說什么的。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在我是因為害怕那口棺材。邵娜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