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可側身在看窗外雪景,隋安低頭在看那兩份文件。
那是兩份合同,一份是度云經世公司轉讓書,另一份——是盛江葉族股份轉讓書。
這也是隋安沉默的原因,旁邊的筆遲遲沒有拿起。
重回度云經世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葉可費盡心思布了這么一盤棋局逼她辭職無非就是為了這個。畢竟她若真的歸來,重新接手度云經世,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葉可,以度云經世現在的實力和她隋安的能力,都是一箭雙雕最好的結果。
可無條件的轉讓書的確讓她有些意外。如今的度云經世已然今非昔比,即使目前身陷輿論,但實力和市場畢竟正如日中天,不容小覷??涩F在——無條件轉讓,不取一分一厘,著實是真舍得。
至于盛江葉族的股份轉讓書,那可是葉家幾代人打下來的江山社稷。葉家人再怎么勾心斗角,盛江葉族也始終是葉家獨有的領地,只要股份還在自家人手里,誰都不算輸,根深蒂固,就算躺著也是贏。
她也不是不知道葉可在想什么,重回江市,重回度云經世,還有什么,比背靠盛江葉族更可靠?
拿著盛江葉族股份的度云經世,就能從獵物變成獵手。
若她是個旁觀者,定會嘆一句:葉董這手筆,夠瀟灑。
但她不是。這份禮太貴重,她受不起。一個度云經世已夠誠意,再加個盛江葉族,葉可是在挖心頭肉給她,還不動聲色假裝風輕云淡,以為誰也不知道。
她猶豫半晌,將放下的酒又端起,一口喝干。
葉可回頭看她時,她正低頭研究那瓶酒的成分,那只筆,始終沒有拿起。
“讓你接手度云經世,這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二步棋。”葉可嘆了口氣,慢慢道,“這些年,我只能算是在護著它,將它磨得更鋒利些。它是一把能讓我鏟除異己的寶刀,但我不是最好的持刀人,打造這把刀的人才是。”
隋安沒有說話,只是眼神里的光卻是那些年從不曾有過的深邃。
“所有人現在都以為我在謀劃恒泰的海外資源,也是因此董事會才一直支持我的每一步計劃,恒泰也派出作為旗鼓相當的對手你來阻撓。可他們不會知道,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結果。”
“你的名聲在回國那天恒泰就已經幫你捂熱了,盛江葉族連續一個多月的慘敗能讓你達到鼎盛,但這還不夠,沒有所有權你在江市就沒有立足之本,這也是恒泰始終沒有向你提股權的原因,因為那幫人清楚你的實力。現在出了這個房間里,所有人都會關注你的下一步舉動。比起談判內容,他們更想知道,你現在是獵物還是獵人?!?
“這算暗度陳倉嗎,”隋安點點頭,“這步棋,走得巧?!?
“盛江葉族我的實際控股是55%,轉讓給你的是4%?!比~可說,似乎那4%代表的八位數也沒什么,她的聲音始終波瀾不驚,“至于你想要多少,得看你自己的手段?!?
隋安靜了許久,久到那盞茶不在冒熱氣,才低聲道:“葉可,你老實告訴我,來這之前,你有沒有喝酒?”
“我不喝酒。”
“沒喝酒你腦子怎么這么容易熱?”她皺眉,漫不經心道,“你和我端什么架子?以為裝得一本正經我就看不出來了?還是說你覺得帶上這些東西才有把握收買我?我就這么讓你不放心,一定要玩這一套?”
“葉可,”隋安望著她的眼睛,四目間是一樣的深邃如海,“收走你這些東西,你就不怕這也是我想要的局面?就不怕我等了這么多年為的就是今天?”
葉可認識隋安那么多年,很少見過她這般認真嚴肅的模樣,那是當年隋安離開盛江葉府時,才有過的表情。
葉可還沒得到消息去和葉家談判之前,也曾勸過她轉賣度云經世避開葉家鋒芒,甚至動很大火氣同她說理讓她理智,卻并沒有化解矛盾。
那次是葉可說過最多話的一次,從隋安收拾行李一直說到到離開小區。也是隋安最沉默的一次,從離開盛江葉府1009棟的大門到坐上公交,總共才兩句。
她說:“葉可,你也姓葉。”
葉可從未像這樣被駁得啞口無言,她有些驚訝地望著隋安,卻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冷漠。
書上說,摯友如異體同心,葉可本能地想問句什么,可看到那雙眼睛,便怎么也開不了口。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害怕的時候本能地把僥幸當成希望,總以為后退一步就能海闊天空,避而不談就會善始善終??墒聦嵤?,她葉可不想捅破的窗戶紙,不代表她隋安也會如此,那句沒問出口的話,還是給出了答案。
隋安說:“葉可,你讓我怎么信你?”
葉可沒再阻攔她,只是覺得很累,累到不想再開口。于是沉默的陪她一起等公交,沉默地看著她上車,沉默的原路返回。
葉可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似乎走了很久,路過業務室的時候,保衛處的值員還沖她笑著打了聲招呼,問她是不是又去送朋友出差。
她也向他點頭問候,輕聲道:“以后那個人來,不用攔。”
然后她回了公寓,燈也沒開,順著記憶進了房間,倒頭便睡。
好像那幾天,真的很累。
再后來,葉可回了盛江葉族,隋安回了度云經世。再相遇,便是企業收購與無情排擠。
縱是隋安機關算盡,也只是將結果延遲三個月。
隋安簽字轉賣公司那天,葉可親自去的。昔日的好友已無話可言,甚至不曾握個手說一句“合作愉快”。
葉可想,隋安,我那時能做的,便是親自動手,讓注定的結局不至于更悲壯。
隋安怎會知曉,葉家盯上的,從來都是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她丟了公司卻未丟前途,是因為葉可向董事會割讓了6%的股權,才保住了她在江市業界的立足資本。
冷掉的茶重新倒上再冷掉,葉可也靜默了許久。像是有千言萬語在腹中千轉百繞,擰出無數個結堵住,到頭來,也只有短短的幾個字:“你……還信我嗎?”
隋安道:“那你呢,兩個月前就知道我回來了,去了競爭對手的陣營,第一件事就是針對盛江葉族,你那時候有沒有信我?”
葉可說:“你去恒泰,是為了拿這些年安插在盛江葉族的眼線名單?!?
隋安低笑,反問:“你就這么確定,我一定會幫你?”
葉可默,她想起那日助理說的話:隋總一下飛機就直接前往公司開會。顯然隋安是有備而來,可卻開了四個多小時,詳細說了每一步計劃,很明顯,是知道她葉可在恒泰也有人的。董事長和總裁外出,盛江葉族內部此刻毫不知情,若此時第一時間進行實質性打擊,將沅江濕地開發權率先拿下再靜觀其變,此刻的葉家必然會手足無措,然后再輔之以輿論施壓,這樣的效果絕對算得上沉重一擊??珊闾┳龅牡谝患聟s是揭露程子瀾賭博事件——葉家能走到現在,很大一部分靠得是政商媒三界強大的關系網,這點她隋安不可能不知道,一個本來靠關系打點就可以解決的事,卻最終被鬧得沸沸揚揚,顯然,盛江葉族內部也有問題。
第一時間毫無保留的說出計劃,借盛江葉族的眼線傳出,第二時間讓恒泰的眼線鬧大輿論也自我暴露,再當眾人面信誓旦旦立下軍令狀不成功便離職,分毫不取、寸功不居,僅是四個小時的一場會議,既穩住了她隋安暫且在恒泰的信任和地位,又助了她葉可實施企業改革鏟除異己的關鍵之力。
一石四鳥,一箭四雕。
其實她隋安想要的,從來都能圈于股掌之中,觸手可及。
這些年的隱忍,只是因為有一個可以與她比肩的人,還努力在來的路上。
“隋安,”葉可低著頭,語氣里是藏了太久的忐忑與不安,“你問我怕不怕這一切都是你設的局?我怕,我當然怕!我一直很清楚,除了家族背景,你的一切都比我強!從始至終,我每一步的基礎,就是你還信我!”
“我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初心可以和你談了,我甚至不知道你這次回來究竟是為了什么、會待多久!你讓我把這些收回去別玩收買人心的那一套,可我現在只有這些東西勉強能拿得出手!如果這些還留不住你,我欠你那么多我到底該怎么還?”
“隋安,葉可已經沒辦法再實現當年的夢想了,但你還有機會。我現在只想盡我所有的力量去保護度云經世,我能做的,就只有還你個夢想這一點點事情!”
“我以前總是對你說謝謝,可實際我欠你太多對不起。那時候還是太年輕氣盛,以至于認為不理智的人是你,這些年靜下來想想,其實當年沖動的那個人,是我啊?!?
公然決裂、拖延三個月只為確定收購人是葉家葉可本人,赴美留學、四年不問不歸,對于那時也遭葉家懷疑的葉可,是最無奈也最正確的幫助。
在葉可沒成為董事長之前,她隋安回來,哪怕是什么也不做,都會是無形的麻煩。
“隋安,”葉可將那兩份轉讓書又重新推回她面前,“只要你還沒親口說出那句‘我不信你’,那我們,就還沒完。”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夜已深,商船停泊在港口,在路燈的柔光中沉積,毗鄰的高樓大廈孤獨的亮著廣告,風之前壓彎的樹依舊筆直的立著,好像一切,都還沒變。
隋安甩了甩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就像當年,葉可在她沒完成作業的本上寫自己名字那樣自然。
“其實你不用向我道歉,我說了,我這個人不記仇的?!彼灏舱f,“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原諒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