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
年輕人一身道士打扮,青色長袍洗得有些舊了,但很干凈,腳上的布鞋也是一塵不染。
他走到了村口第一家,禮貌地朝院子里的人拱手作揖,道:“大哥好,我一路過來有點累了,能在你家討點水喝,歇一會兒么?”
陳大牛正在院子里的樹蔭下乘涼,聽到來人問話便趕緊起身迎了上去。
大牛憨厚好客,看到說話的是個年輕道士,雖說有些好奇,卻不忘先讓人家在藤椅上坐下,才去院子一角的水缸里頭舀了一瓢水。
年輕道士接過大牛遞來的水瓢,看了看瓢中水,搖了搖頭,又抬頭望向了天空。
“離澤之地啊……”道士嘆了一聲,將瓢中水一飲而盡。
大牛覺得這個年輕人或許知道點什么,于是跟著坐到了藤椅邊的磨盤上,和道士聊了起來。
“帶我去村里走走。”道士放下水瓢,對陳大牛道。
陳大牛被道士一番話說得云里霧里,但本能地覺得這人靠譜,于是領著他在村里溜達了幾圈,最后停留在了村西頭高墩子上的劉冬梅家門口。
“大牛,你怎么來啦?這位是?”冬梅在院子里摘菜,正好看見大牛,跟著看見了大牛旁邊站著的年輕道士。
“老鄉,你家里是否還存著當年那蛟身上的東西?”大牛還沒說話,道士先開了口。
聽到門口有說話聲,冬梅的丈夫李大嘴也從屋子里出來,問大牛道:“什么四情啊?”
冬梅一臉緊張,看著丈夫也不敢說話。
道士連忙笑著道:“不必驚慌,這或許是救你們村的關竅所在。”
冬梅還是閉著嘴,不住地回頭看李大嘴。
“誒呦,冬梅你快講誒,這關系到我們村子里頭所有人誒!”大牛急了,催促著冬梅。
李大嘴過來,道士又問了他一遍,他頭搖得像撥浪鼓,擺著手:“我不曉得,我真不曉得。”
這時候冬梅終于還是開口了,說:“家里……床底下的泥罐子里有些鱗片,還有當年沒賣掉的幾塊骨頭,當時我家大志才生下來,想著一早賣了得了錢也沒的大用處,就一直……一直留著了。這個四情大嘴不曉得,她以為我把骨頭骨腦滴東西都扔的了,哈罵了我一頓,我后來也沒跟他講,怕他賣了錢光買酒喝去了……”
大嘴當時雖懊惱,但也沒太在意,再加上后來大旱,哪里還有心情管這事了。
“當真能救我們村?”冬梅一把抓住了道士的衣衫,兩個眼睛里已經有了淚花。
她不在乎自己,反正當年是真的造了孽,蛟老爺要來尋仇,就讓它尋好了。
但她家兒子大志還小,生得又聰明伶俐,她怎么忍心讓自家孩子也一直活在受難中。
這段時間,他們村里人還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更加篤定了報應一說。
但凡當年吃過蛟肉的,手沾過蛟血的,全都沒法在村子以外的地方久呆,連子孫后代都不行,出去一段時間后全部會出現異狀,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想喝水,而且也不計較喝的水干不干凈,能不能喝,反正就是要喝水,直到把自己喝得全身發腫,不成人樣。
有的人覺得不對勁,趕緊連夜趕回了村子里,癥狀才慢慢減輕。
村里人都徹底了解到一件事,他們,被困死在這里了。
“能救的。”道士對冬梅和大嘴點了點頭。
冬梅大喜,顧不得擦眼角的淚花,立馬跑去床底下指著一處地方:“大嘴,就則塊,趕快挖。”
大嘴和大牛齊心合力,當時估計冬梅一個人也沒埋得多深,兩個人用手刨就刨出來了。
陶罐被挖出來的瞬間,道士往后退了一步,渾身跟著抖了一抖,幾人也感覺到好似整個家里都變得陰涼無比,大嘴捧著罐子的手一下子被凍得通紅,陶罐外壁還掛著許多晶瑩的冰珠子。
“有救了有救了,我們臨江村肯定有救了!大仙,您一定要幫幫我們!”大嘴感受了手上傳來的一陣陣寒意,連連驚呼,轉頭望向了站在一邊的道士。
道士愣了一會神,才神情凝重道:“甚好甚好。”
幾人聽道士這么說,想來他肯定是有幾分把握,李大嘴激動得手抖,趕忙把陶罐傳給了大牛,道:“我現在就去告訴大家這個好消息!我再去把村長喊來!”
不多時,大牛抱著陶罐,幾人簇擁著道士到了村頭的古樹下。
“真的假的,這人能救我們?”
“不曉得誒。”
“這要怎么救啊?乖乖,那個罐子里頭什么東西,你看大牛滴手……”
說話間,大牛已經耐不住那罐子上的寒氣,又將罐子交還給了李大嘴。
“你看那罐子底下都結冰了誒!”
“什么寶貝東西啊?”
“講不定是人噶道士帶來的法寶,肯巴真滴有用處喃……”
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把這一塊地方弄得好像年節的集市,幾個小孩子追打著跑過來,一邊喊著:“村長來了!村長來了!”
村長還不到七十,原來身體很硬朗,可自從村里人接二連三出事,他的背佝僂了,頭發白了,現在連走路也得拄著拐棍了。
“道長,這……這個罐子要怎么使啊?難道水會從這罐子里冒出來?那也不夠我們這么多人用啊。”村長走到道士面前,聲音沙啞道。
道士不說話,此時方才從大嘴手里接過罐子,抱在胸前往村子里走去,所有村民都跟在他身后,心里禁不住又是好奇又是憂心。
“你是村長是嗎?你喊大家,在這里打個井。”道士走到村子的西北頭,指著腳下對村長道。
村西北后面就是大山,只有零散的幾戶人家,草木倒是茂盛。
村長有些猶豫,他沒發話,所有人也都不動。
“怎么了?”道士奇怪。
“道長,沒用的,能挖井的地方都挖了,挖再深都沒得水,這不是白費力氣嘛。”村長撫著拐杖,神情沮喪。
人群中又有了一些質疑的聲音。
“這道士到底靠不靠譜啊,別是個江湖騙子。”
“上次打井,秦噶的雙胞子可惜了哦,挖了肯巴有四十多米深了,兩個人摁是在底下悶死的了。”
“原來我們戈拉隨便哪拐,打個七八米哈去土都潮滴了,哪哈會打四十多米不見水的喃,就是作孽誒。”
“這……”大牛一時間也動搖了,無助地望著道士。
“信我,你們就只管打,不信,那我也無能為力了。”道士是向村民們說的,可眼睛一直盯著村長看,顯然是明白這個村長在村民們心目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讓你們打你們就打唄,打了也許哈是沒的水,但不打那不肯定是沒水蠻?你們都不打哈?我自噶一個人打,等我打出了水,你們可別過來跟我搶。”一旁的李大嘴拍了拍胸脯,插嘴道,“冬梅,噶去拿東西!”
村長聽了,又看了看道士一雙眼里滿是堅定的神色,終于還是點點頭,吩咐眾人都回家拿工具。
“死馬當活馬醫吧,總不能讓大嘴一個人忙。”二狗爸猛地甩掉了手里的煙屁股,也招呼起了自家媳婦兒。
村民們見村長發了話,又有人帶頭,個個也不再猶豫,紛紛開始行動起來。
十幾天后,井又已經挖到了四十米左右,可仍舊沒有出水,大家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干一會兒活兒都要上來透透氣。
又過了兩天,一直在井邊抱著罐子的道士突然開口了:“別停,快了!”
他手中的罐子越發寒涼,好似一塊極北的冰坨。
“大伙兒都干起來!”大嘴的嗓門不是蓋的,一嗓子把大家的氣勢又喊了上來。
到了下午,村民們都聞到了一股腥氣,好似是從道士手中的陶罐里發出的。
“停!”道長手一揮,“大嘴,你來把這罐子放到井里面去,放了就上來,其他人抓緊時間把井口砌好。”
當所有人完成了道士的吩咐之后,天突然陰了下來,村民們抬頭看天,烏云滾滾,還伴有雷聲。
“神了神了,有救了,天無絕人之路啊!”
“是啊,道長是真的有本事呀。”
“活神仙呀!”
可過了許久,也不見有一滴雨落下,所有村民又疑惑地看著道長,道士不說話,負手站著望天。
正在村民們開始著急的時候,從那井口里升騰起一陣陣濃重的腥氣,越來越重。
“這是什么味呀,怎么這么腥。”
“好像是從井里頭出來的。”
“血!是血啊!”李大嘴大呼小叫起來,他正朝著井里看。
又有一些膽子大的走到了井旁邊,伸著脖子朝井下面看去,只看見原先沒有水的井底正開始汩汩地冒出血色的泥漿。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到了。
“這……這水可怎么喝呀?”
“反正我是不敢喝,這也太嚇人了。”
道士轉過身,雙手做著手勢,安撫道:“大家稍安勿躁,靜待三天便可。”
這三天,井邊一直有村民在守著,生怕井底會忽然冒出來什么怪物,村里人都過得提心吊膽,可這道長并不擔憂,日日打坐在井邊上,不吃不喝不動。
他打坐之前還讓大嘴告訴大家莫來打擾。
“若有妖邪,吾也鎮之。”道士放了這樣一句話,就入了定。
很快,三天過去了,這天天還沒亮,村民們都聚集到了井邊,又是幾個膽大的悄悄地往井里看。
井底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無奈之下,村民們只能在井邊干等著,待到日出,道士睜開了眼,面帶微笑,拍拍自己身上的長袍對眾人道:“諸位可還能聞到腥氣嗎?”
有村民驚叫道:“對哦,腥氣沒了,那這水……”
早有動作快的幾個村民圍到了井邊,眾人往下一看,井底哪里還有之前的血色,只有清冽透著絲絲涼意的水。
“神了,神了啊,這簡直就是活神仙。”
見到這情況,村民們激動地叫嚷了起來,有的人已經喜極而泣。
道士淡淡地笑著,云淡風輕地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道長,這水真能用嗎?”村長來到道長面前,緊張問道。
“是呀是呀,這水能喝么。”李大娘聽見村長的話,見縫插針地追問了一句。
道士不說話,走向井旁邊,拿了桶提了半桶水上來,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喝了好幾口。
“好水!”道士喝了之后,又將水倒在地上,再打了半桶,繼續喝了起來。
他想告訴眾人這水并無不妥。
所有人這才繼續歡呼雀躍,村里活躍的幾個壯年迫不及待地也上去打了水來喝。
甘冽,清甜,比山里的泉水還好喝!
“我們再也不用去山里打水了!”
“太好了,您真是我們村的大恩人吶!”村長老淚縱橫,握緊了道士的手。
這下好了,有了這口井,村里幾百口人也都能活下去了。
經過這事,村里人都對道士充滿了感激。
“道長,我讓噶里做了飯菜,您要不嫌棄來我家吃飯吧。”村長為了向道士表示感謝,吩咐家里婆娘趕緊把最肥的那只雞給宰了,再把他埋在老榆樹底下的陳年酒起出來幾壇,分給村里人喝。
“來我家吧,我讓冬梅回去給你準備飯菜。”李大嘴也熱情地湊了過來。
“去我家去我家。”人群里不斷有聲音傳出,七嘴八舌的。
“要不這樣哈,道長就別著急走了,一天去一家,咱拿好酒好菜招待道長,感謝道長!”二狗爸出了個主意。
所有人附和著,道長也不推脫,笑著應了下來。
此后,臨江村的人發現這井水除了好喝,澆灌出的莊稼也長勢喜人,不知不覺幾個月過去,天氣也再不是停留在夏季不走,而是慢慢轉了涼。
“下午我就走了。”這天,道士是在李大嘴家吃飯,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李大嘴好像還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慌忙想挽留,“這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您索性住下來得了,村里條件是不大好,但大伙兒都勤勞,好吃好喝的肯定管夠。”
“不了,我還有重要的事,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照顧。”道士放下筷子,認真地說。
李大嘴看出了道士執意要走,也不敢再強留,只能安安靜靜地把飯吃完。
下午,道長背著自己那個并不鼓囊的行李,準備出發。
村民們自發地聚集到村口的老樹下送別,很多人都拿出了家里最好的東西塞給道士,他卻只是接了一些好帶的干糧,塞進自己的包裹里。
“道長啊……這個,這個……”村長欲言又止。
“無妨,您有話直說。”道長朝著村長拱了拱手。
“是……關于這井水……”村長猶豫著,畢竟先前大家被沒水的日子折磨得太慘,生怕道士走了水井也跟著又干涸了。
道長沉思了一下,徐徐開口道:“我也不敢夸下海口,但想來用個三五十年不是問題。”
“啊?只有三五十年嗎?那到底是三十年,還是五十年,那這以后的孩子們可怎么辦呀!”
“孩子們還是出不去,出去了還要犯病,這樣下去……難道我們臨江村滴人就不能有后了蠻?”二狗媽又想到自己的喪子之痛,滿臉都是淚水。
“是啊,以后兒孫們該怎么辦呀,總不能家家戶戶都絕后吧?”
村民們你一句我一句討論開了,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各位……各位,”道士又做了個安撫大家的手勢,朗聲道:“不必多慮,萬般皆是緣,到時必定有化解之法。”
“后會有期。”道士向著身后的村民們行了個躬身作揖禮,然后大踏步地離開了。
“都回去吧,道長幫我們夠多了,咱要相信,老天爺不會讓我們臨江村絕后的。”村長看著道長遠走的背影,揮了揮手,招呼大家各自回家。
道長走后,村里的生活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水井安好,水也依然甘甜。
隨著時代的進步,村子里也通了電,修了路,家家戶戶的田里多了拖拉機,因為水源不夠,都不再種水稻,改種了一些耐旱的作物。
時光荏苒,轉眼四十多年過去了。
有一些孩子們出去了之后沒有犯病,但大多數不行,好在這么多年人們日子越過越好,臨江村也沒再遇到什么自然災害。
那時候的壯年都變成了老頭老太,卻因為喝了這口井的水健康長壽,身體從不會得什么大毛病,只是遠村的村民慕名來這邊打水,喝了之后似乎沒什么大用,于他們來說,只是極為普通的井水罷了。
(下回預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