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懿雖不知仲挺口中的“孫、儲”是誰,但大概也猜到是他們在禁軍中的勢力。她手下的禁軍出了叛徒,這固然讓她不痛快;但熙載把手伸到了禁軍,更令她不滿。
玄懿微微側首看了仲挺一眼,道:“子期,他受傷不輕,你扶他出去。”
玄懿的話語沒有透露絲毫的不滿,反而是充滿關切。仲挺沒有生疑,乖乖地照辦。玄懿則穩步在兩人之前出了院落。
玄懿出言慰問了前來救援的禁軍,贊揚救駕的忠心和勇武,并許諾加官進爵。禁軍們聽說,無不感恩戴德,跪拜謝恩。
禁軍們很快就護送玄懿法師回到奉慶殿。
蘭若服侍玄懿換下染血的衣物,一時取下脖子上的念珠,玄懿捻著那念珠盯著不語。
蘭若為玄懿擦拭畢身體,見她還拿那念珠,出聲詢問:“這念珠有何不對嗎?”
“這念珠今日救了我的命。”玄懿答非所問,然后將念珠放在托盤上。
“難道是?”蘭若盯著那念珠若有所思,她這才明白熙載執意要帶上百翎去尋玄懿的緣由。這念珠的材質特殊,有獨特的氣味,是熙載和玄懿身上獨有的、一致的氣味,所以百翎能通過這個氣味尋人。
“這本來就是法師開過光的護身符啊!法師法力高深,念珠自然是護主的!”蘭若知道玄懿心里在想什么,她不想多說。她一面服侍玄懿換上干凈衣裳,一面微笑道,“細論起來,這念珠可幫了法師兩次呢!”
這時,隨喜在簾外稟報說,虞仹和夏本在外得到了宮變的消息,已經趕了回來,兩人同百官在外等候。
玄懿的眼神立即從和平變得犀利,道:“傳他們去正殿。”
到了正殿,虞仹起身先向玄懿法師問安,玄懿讓虞仹坐了。
夏本連忙就跪下請罪了。
玄懿沒有立即讓夏本起身,反而先是夸獎了熙載在事件中的應變,問候了熙載的傷勢,又是賞賜御藥、派遣御醫,話里話外都是對熙載的關切,似乎暗示他們二人的關系十分的不一般。
夏本雖知玄懿是在點他眼呢,但想起從前獫狁左賢王的話,還是忍不住猜忌起來。
最后,玄懿才冷聲指責京都防守之腐朽,不過所幸沒有傷及少帝,令夏本的相府鏟除叛逆黨羽,作為將功補過。
待百官散去,諦教那邊也派人來問候。前來的使者是八僧之一的義瑰法師。
“丁沛不除,難有太平。”雙方相互寒暄之后,玄懿道。
“法師雖將其勢力驅趕,然丁沛狡猾,之前教中派去的武僧都找不到他行蹤,遑論清理門戶。且他武功高強,即便找到人,恐怕也……”義瑰法師愁眉不展。
義瑰的意思很明確,若想要除去丁沛,必須要出動諦教長老級別的人物。
“此次他不過是來試探我的實力,我與丁沛遲早有一戰。”玄懿冷笑,“丁沛鼓動教徒暴亂,想動搖我教宗之地位,真是癡人說夢!”
義瑰聽了,頻頻點頭,似是贊同玄懿的觀點,問:“教宗大人與相府聯姻之談判,拖得越久,越容易生變故。教宗大人既決意挑選道侶,何不妨盡快將此事定下來?當初凈蓮教宗迎娶王姬也是遭受諸多非議,但在教宗強大的實力面前,再多的質疑也是徒勞。”
義瑰看著玄懿,道:“教宗大人正好拿此事作為籌碼,可對夏相一錘定音。”
“師姐所言,正合我意。”玄懿微笑。
這已經是第三輪談判了,宮變當晚,夏本的使者就造訪了奉慶殿。不出玄懿所料,來者正是熙載。即便沒有白天玄懿給夏本上眼藥的事,夏本也會讓熙載來談。
原來,夏本自奉慶殿回到相府,交代完公務,就來到熙載房中,詢問傷勢。
“勞爹費心了,內傷已調息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皮外傷。”熙載道。
“今日的局勢真是不容樂觀,你既能行動如常,事不宜遲,今晚你便去覲見玄懿法師。作為相府的話事人,把婚事敲定,一切你拿主意,只要她肯做我們夏家的媳婦,什么條件都可以談。”夏本沉吟片刻,道。
巧合的是,熙載到奉慶殿時,仲挺也在。
仲挺雙手一攤,無奈地笑笑:“我只是來看看昀的,沒別的意思。”
“左右你也不是外人,正好給我們做個見證。”玄懿對仲挺微笑,又打量了一眼熙載,“傷這么快就好了?沒想到最后是世子你來。”
“臣若不來,豈不是辜負了法師的好茶?”熙載也微笑,“正所謂‘三讓而后受之’。法師若無此心,奚參軍只怕當場就卒了,諦教教徒也早就帶走法師了。所以這此次也是法師留給臣最后一次機會。”
仲挺十分有自知之明,聽了這話,便走到外間窗下,抱胸站著。那個位置,該他聽的他聽得見,不該他聽的,自然是聽不見的。
仲挺心中道:“夏本果真是心硬,讓多聞來與昀商議夫婿,這分明是要在他們之心中敲一根鋼楔,看似無傷,每一次跳動都會疼得錐心蝕骨!”
“法師內懷真知灼見,世事皆洞明,只可惜時運不濟,無力改變大勢之所趨。故而法師意欲效仿壯士斷腕,舍棄虞氏帝位,保住虞氏此族千年榮光。”熙載凝視著玄懿的雙眼,緩緩說出她心中所想。
他見玄懿沒有否認,繼續道:“世上沒有永遠的王朝,而要家族永葆活力唯有順應大勢,不參與帝位之爭,卻與皇室保持姻親,支持帝室。仲、郭、商等士族便是如此,無論國家如何興亡,始終保持盛貴,始終得到敬重。”
“這時候還說這些做什么?”玄懿淡淡道。
“夏氏名應圖讖,又有精兵猛將,占據北邊澤平與京師,雖遇荊棘,翻身做主只是時間問題。而如今虞氏族內有本錢與夏氏結好者,唯有法師一人。法師與臣都很清楚,兩家聯姻,于虞氏,于夏氏,是雙贏。”熙載未置可否,繼續道。
“雙贏?應該說是夏氏贏了兩次吧?讓我出降四郎,只是因為四郎鎮守澤平,如此一來便能名正言順地令我離開關中。于我而言,一來失去對武家的控制,二來大大削弱對諦教的影響力。這未免太過狠絕。夏氏與我合作,不正是為了東征洛陽時后方安穩么?此時將我逐出京師又有何益處?”玄懿冷笑道。
“那法師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我中意誰,世子應該最清楚不過了。”玄懿微微一笑,目光如水,卻透著一絲挑釁。
熙載凝視著她,內心翻涌。他知道,玄懿的眼睛依然清澈,卻像漆黑的磁鐵,稍一凝視便被深深地吸引,再別無他念,任她擺布。只消片刻他便他緩過神來,平靜地道:“法師天資聰穎,大徹大悟,豈是臣所能妄加揣測的?還請法師點破。”
“妄加揣測?適才那番長篇大論不是說得頭頭是道么?”玄懿微微調侃,隨即一轉話題,“若非要我選,令弟二郎倒甚合我意。”
“經濟?”熙載的語氣中帶著驚訝,連仲挺也難以置信。
“是他自己撞上來的,你知道,我一向欣賞有膽魄之人,我愿意給他這個機會。”玄懿微笑著,眼中閃爍著一絲勝券在握。
玄懿令人拿出一托盤擺在熙載面前,道:“不知世子是否認得這兩樣東西?”
熙載看向托盤,上面是一把匕首和一張紙。他一眼便認出,那把匕首是二弟經濟自幼隨身攜帶之物,也是其八歲時父親夏本贈予的生日禮物。紙上的簽名的的確確是經濟親筆,而且簽名之后還附有一個紅手印,鮮明可見,自是抵賴不得。
這些“證物”讓熙載心中不禁警覺,他清楚這是玄懿設下的圈套,她費盡心思安排,就是為了能與經濟成婚,從而獲取更大的權力。他太了解她了,她想要的一直都是萬眾矚目,她希望世人提到她,想到的是玄懿大師、玄懿公主,甚至是她的本名虞皎,而非某君夫人某公主虞氏。
她的選擇無疑是想要制衡他,甚至可能取代他。雖然易位而處,他可能也會做出類似的選擇,但被不信任感瞬間包圍,熙載的心如同被冰冷的水淋透。
“這份手書一式兩份,這一份世子可以帶回去和二郎質證。如果這紙上的內容傳出去,二郎恐怕連第一橫街都到不了,就會被游俠和教徒們碎尸萬段。”玄懿嘴角微揚,似乎對于這些后果毫不在意,“當然,我與夏氏是親屬,我也不想事情演變成那樣。但是,二郎不敬我在先,便不要怪我不義。”
“不必了。”熙載堅定地望著她,語氣冷靜,“法師想如何處理?”
“讓晉國公尚主,這樣他就安全了。”玄懿的笑容綻放,似煙花般絢爛。這樣的笑容,若是換了別人,早已迷醉其中,根本無法思考。
熙載目光深邃,凝視著玄懿,緩緩言道:“夏家之中,尚有比經濟更為匹配法師之人。”
玄懿挑眉,語氣淡淡:“哦?不知世子所言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