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后殿庭院中立著一人,正是燕王虞仹。仲挺挺劍立侍在側,身后緊跟著兩名高大魁梧神情肅然的獠衛(wèi)。
獠衛(wèi)是由獠人組成的侍衛(wèi)隊。這些獠人是虞室與諸胡作戰(zhàn)時投降的,虞室見他們孔武有力,應變迅速,就從中挑選了最優(yōu)秀的一批作為親王的侍衛(wèi)。
燕王虞仹遠遠見到玄懿法師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正往這邊來,這兩名侍女一做尼姑裝扮,一著侍衛(wèi)勁裝。
虞仹知道那必是蘭若與弦歌,當初玄懿法師出家,先帝命服侍她的四位侍者亦出家追隨,這蘭若就是四人之一,最為心腹。
而這弦歌乃是千挑萬選出來,陪伴玄懿法師練武的宮女。當年陪練宮女除了弦歌還有一人,只是虞仹一直未曾見過,更不知另一人姓甚名誰。
弦歌在陪練之前就擅長拳腳,所以先帝也有意留弦歌在玄懿法師身邊貼身保護。
虞仹忙迎上去見禮,問道:“師父現(xiàn)覺如何,傷可要緊?”一面上前扶玄懿法師。
虞室的國教稱為“諦教”,算是佛門的一個分支,教徒稱呼釋迦牟尼為“諦老”。虞室歷代皇帝都是受戒居士,享有法號,對于出家人都十分崇敬,呼對方為“師父”,自稱“弟子”。
“別擔心,不妨礙。”玄懿法師搖頭微笑,輕輕拍了拍燕王虞仹修長的手。
廊下宮娥忙打起簾籠,那兩獠衛(wèi)也便矗在門邊,虞仹將玄懿法師送入?yún)踩|軒內(nèi)室便退在帳外。
帳子是青紗制的,臨窗大炕上設有一橫桌,桌上擺著一個壽州青瓷瓶,瓶沿上還有未擦盡的灰,炕上陳的是舊色茜紅裘罽,隅角車線微微起毛的引枕。
燕王虞仹和仲挺坐下,宮娥忙奉了茶。虞仹吃著這茶,已比昨日吃得淡了,竟連點茶甘也沒有,自然也免去了霉味,心里想著京師被圍日久,物資匱乏,只怕日常起居也難了,大內(nèi)尚且如此,何況尋常百姓家。
正這樣想著,玄懿法師換洗完畢轉出帳中,在上首坐了,稟開閑雜人等,僅留了仲挺和蘭若。
燕王虞仹欠身道:“適才人來報,夏國公收押了汲、狄兩位將軍及其余十幾位大臣,稱為‘不從義者’。弟子有負社稷。”
玄懿法師聽了心下不忍,輕聲道:“這不怪你。”
虞仹徐徐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弟子早想到今日了。夏公雖言善待弟子及宗室,但終究不會反裘負芻,不過茍且時日罷了。”
玄懿法師道:“我在一日,必全力護你。”
仲挺連忙道:“舅舅亦如是。”
虞仹聽了,微笑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弟子算是死得其所了。師父與舅舅年歲還長,保全自己要緊。”
玄懿法師見他眉目如畫肖似其父明德太子,其風流爾雅大有其母仲妃之息,心下感嘆其幼而孤露,膝下之年即擔留守大任,便慰道:“丹朱、商均不是一樣轉禍為福?莫要杞人憂天。”
丹朱是堯之子,虞舜奉其為賓;商均為舜之子,受夏禹之封為賓,均保全性命,可不行臣禮。
虞仹未置可否,起身拜辭:“師父負傷,弟子便不叨擾了。”
玄懿法師目送虞仹離去,對仲挺道:“這孩子肩上所負實在太重了。”
“我瞧著也心疼……其實燕王資質(zhì)極佳,大似明德太子。若能好好培養(yǎng),將來必成大器。”
“此言甚是。”
“我過來時正聽說夏公遍請京城中各族當家人,夏公這是要與世家談判了。我京兆仲氏深受皇恩,誓死效忠虞室。”仲挺微微欠身,向玄懿法師示意。
“我非塵世中人,但我還是要替虞室道一聲謝。”玄懿法師向仲挺施禮,“仲氏二府與皇室是永遠的朋友。”
所謂“仲氏二府”乃是指京兆仲氏中滑國公及其胞兄逍遙公后裔,這兩兄弟與玄懿法師曾祖父結下深厚友誼,尤其是滑國公曾為虞室抵御外敵、平定叛亂立下汗馬功勞,故而仲氏二府后裔均深受歷代虞帝重用。
而仲挺正是逍遙公之孫。
仲挺因將與夏本之言轉述,玄懿法師道:“你去他身邊也好,總比關在宮里更能護著仹。”
仲挺眼神堅毅,道:“我還要護你。”
玄懿法師對仲挺一笑,道:“你且放心,夏公不敢輕易動我。”
“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夏公不是那般忘恩負義之人。”仲挺頷首。
“我今日差點殺他,救命之恩只怕是扯平了。”玄懿法師知道仲挺所指,微笑搖頭。
“你這傷便是那時所受?”
“夏大郎為救父,用麟淵刺穿了我肩胛。”玄懿法師微笑道。
麟淵是熙載佩劍之名。
“他必不知是你。”仲挺眉頭一蹙,道。
“圍城兩月,他數(shù)領斥候勘察,我立墻頭,他在城下,彼此照面,當真令人感慨萬千。”玄懿法師面色平靜,似乎是在說很久遠的故事。
仲挺沉默片刻,踟躕道:“昀,多聞他也是無可奈何……”
仲挺和玄懿法師亦是發(fā)小。彼此熟識時,玄懿法師尚未出家,兩人都是以字相稱。而仲挺幼時說話較晚,有些口吃,嫌玄懿俗字“紀昀”難念,就單稱呼其為“昀”。后來竟也改不回口了,玄懿本也是一個灑脫之人,殊不介意。
至于“多聞”,說的便是熙載了,這是仲挺幼時給熙載取的綽號。
玄懿法師搖搖頭,道:“亂世之中,群雄逐鹿,無可非議。于我而言,一姓興衰,王朝更迭,在天地萬物之間何其渺小?莊子《逍遙游》曰:‘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子期,你知我,他人所托,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如今之我,只能前,不能退。”
仲挺道:“我知你,多聞更知你。既然你已有主意,身為朋友,定全力助你。”
玄懿法師看著仲挺,心中感動:“最難的就是你,夾在我與那個人之間。你要助我,必會傷他,也會傷了你。”
仲挺聽了,輕嘆一聲:“愿我們?nèi)擞啦幌嗥郏幌嘭摗_@話我也會告訴多聞:對你們二人,我有不盡,無不實。希望你們能體諒。”
玄懿法師望著仲挺,眼中水亮晶瑩,微笑:“這樣便很好。”
這時只聽院外幾聲刺耳的貓叫,繼而便是宮娥低呼,蘭若便道:“許是隨喜找到百翎了。”
仲挺道:“許久未見百翎,也怪想它的。”
“蘭若,去將百翎抱進來。”
不一會,只見蘭若領進來一個宦官。那宦官“隨喜”面闊耳垂,一張臉笑嘻嘻的,好似廟里的彌勒佛,讓人一見就感到開心。
隨喜懷里抱著一只通體黑色的貓,那貓身形修長,耳大頭尖,微瞇著異色眼,一只是色如琥珀,一只藍似寶石,正歪在隨喜臂上打盹。
隨喜給兩人打千,他有意放緩動作,生怕驚擾了黑貓。
“這百翎倒睡得安詳。”仲挺伸手輕輕摸了摸黑貓的腦袋,微笑道,“也是,貓兒又有什么煩惱呢?”
隨喜壓低聲音笑道:“仲郎說的是!別看外面鬧成這樣,百翎還是到處亂跑,費了我好大力氣,拼命奉承它,它才肯回來的。這不,累壞了,一回來就睡!”
仲挺看著百翎的睡顏,滿是慈愛,微笑:“雷塔鞍國的貓不都是這樣嗎,活潑好動,特立獨行。”
百翎正是先帝太初年間由雷塔鞍國進貢的貓,先帝將其賞賜給了玄懿法師。
玄懿法師問:“這回在何處尋到它的?”
隨喜答:“還是東宮。這回多虧從緣,他一直在東宮,對東宮殿宇了如指掌。否則就憑我這個‘門外漢’可真找不著!”
仲挺笑道:“從緣公公雖然看起來像個悶葫蘆,可做起事來真是縝密周全。只是燕王殿下到太極殿這么久了,始終未見他身影,我還奇怪呢,原來是你隨喜公公留著他有大用啊!”
玄懿法師道:“東宮那邊還有許多事要善后,從緣暫時不會過來。仹身邊那三個太監(jiān)尚且可用,就是皇后指到仹身邊的茯知、琉琴兩個宮女也不錯。況且如今我也在這,萬事皆有我呢。”
仲挺聽了便不再提,又與玄懿法師閑話幾句,才起身告辭。
玄懿法師遂親送仲挺至院門外,又目送其離去。
待仲挺身影不見,玄懿方回至內(nèi)室,向立在一旁的隨喜道:“查查夏公都抓捕了哪些人,然后和武家通下氣。”又抱起百翎,一面輕輕撫摸著的腦袋,一面問:“與之前派去的行人接上頭了嗎?”
“行人”乃是“間諜”。正所謂“夫三軍之重者,莫重于行人;三軍之密者,莫密于行人。”
“接上了,詠雩已經(jīng)開始安排會面了。之后會按照法師的吩咐,將那幾十個人的回話整理成文,一并回稟。”
“調(diào)查幕府一事如何?”
“現(xiàn)如今夏本自己有個大將軍府,夏熙載、夏經(jīng)濟、柯贊和夏絡秀各領一個幕府。隨喜愚鈍,這四個幕府的人員安排與兵力部署不是早有呈文么?法師還要查什么呢?”
“從前只是得了一個名單,至于這些人的履歷與性情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知己知彼,如何百戰(zhàn)百勝?”
“無怪法師不知,那些人原來也是不入流的,才居心叵測要犯上作亂。法師耳聞之人哪個不是當世名流,才華橫溢?”
“可不能小覷這些小人物,俗話說:‘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從前他們聲名不顯,未必是才華不足,或許也有時運不濟之緣故。滄海橫流之際能顯身手,想來也有過人之處。”
這時,百翎的眼睛中放出精光,慵懶地“喵”了一聲。
隨喜點點頭,領命而去。
“仲邕、蔡珅、枚延壽、宿逸之等人已經(jīng)到文明門求見夏公了……”弦歌早從外進來,等到隨喜匯報完,方出聲稟道。
誰知百翎突然叫了一聲,往帳子里一撲,傳來一個女童的笑聲。
“那些墻頭草,根本就不用怕!只有那些拿武器的才是我們的朋友!”一個女聲高聲道。那聲音又清脆,又嬌嫩,又含有幾分憤怒。
玄懿法師循聲望去,帷帳被一只白瘦的小手豁然掀開,一個穿著月白色宮裝的小女孩噘著嘴踏步而出。
蘭若見了,連忙上前請罪:“蘭若查看不周,未發(fā)覺棲筠公主在此!”
玄懿法師微笑著擺手,示意蘭若退下。身子向前一傾,低到和小女孩差不多的高度,問:“棲筠,說說你的看法?”
那個被叫做“棲筠”的小女孩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道:“這些人最勢利了,自己也沒什么本事,本來就是靠著至尊才身居高位的,天天文縐縐的說什么忠孝廉義,局勢一變,就投靠新的強者。一旦我們和拿武器的那些人團結起來,局勢逆轉,他們又會來找我們的!這些人就是錦上添花,沒有也沒關系!”
棲筠皮膚白皙,一雙大大的眼睛配上密長的睫毛,顯得尤其可愛。雖然見過這位小祖宗多次,但每次再見,都恨不得把她抱在懷里吧唧一口,或者一口吃掉。
玄懿法師摸了摸棲筠的腦袋,微笑道:“那我們且看這京城的風究竟吹向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