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蒂娜！你在這里干什么？！”

阿芙蒂娜被嚇了一跳，她倉促地轉過身來。她背后的地平線上灼燒般燃著火紅的夕陽。

她下意識把手藏到了背后，但鎮長眼尖地捕捉到姑娘手腕上閃爍的反光。

鐘樓的古鐘敲響了六次，暮色籠罩整片草原，鐘樓下及膝蓋的野草在風中漾出波紋。

“不要告訴我，你還在想那個人。”

看清了來人后，阿芙蒂娜只是輕輕嗤了一聲，扭過頭去。

鎮長被她眼底的那份不屑激怒。

“那個流浪漢不可能再回來了，你就死了這條心！”

鎮長的語氣微微帶上了點警告的味道。阿芙蒂娜是老韋德家的小女兒，鎮長已經覬覦她的美貌很久，但阿芙蒂娜卻只喜歡那個流浪漢。站著想了各種方法，但阿芙蒂娜從未正眼看過他一眼，直到兩個月前那個流浪漢突然離開，他才抓住機會，當著全鎮的面向老韋德提親。

但阿芙蒂娜根本不領情，鎮長覺得這簡直不可理喻。

“他不是流浪漢。”阿芙蒂娜輕輕說，“他是一位詩人。”

怒火中燒的鎮長突然聽到這么一句話，他目光陰狠地看了她一眼，放下狠話就匆匆離去了。反正，阿芙蒂娜遲早會是他的。

阿芙蒂娜望著漸暗的天光。

她憶起那個人。

她一開始是被那個詩人的歌聲所吸引的。那個來到這里的吟游詩人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風，和這片廣袤的平原是那么格格不入。

但他的故事是那么神奇，東南方矮人的丘陵與寶藏。北方寒冷森林里游蕩的那些灰精靈。西方海域里的人魚，他似乎去過許多地方。

那個詩人對她說，他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世界，用詩歌去記錄世界，說這話的時候他劇烈地咳嗽著。

也許是草原的風對他來說過于凜冽了，阿芙蒂娜心想。但詩人只是笑著，根本不把這個放在心上。

對了，阿芙蒂娜突然想起，他甚至能馴服草原上最烈的野馬。當他靠近那匹馬時，阿芙蒂娜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但是，那匹野馬在他的安撫下看起來竟然是那么溫順。

難以置信。

她還記得，他們曾一起躺在黃昏時的草地。

詩人看著漸漸晦暗的天光，對她說：“你知道嗎？蒂娜，”他的眼睛倒映著天際淡紫色的晚霞，異常柔和而溫暖。“其實每一個生命都是蒼穹間的一顆星辰。”

他們曾花了多少個夜晚那樣并肩躺在一起，談論著遠方，一同寫詩，仰望那些永恒的星宿。

但是有一天那個詩人突然跟阿芙蒂娜說他要走了。

阿芙蒂娜無法理解，詩人在鎮子上很受歡迎，他的詩歌與故事在街巷中流傳——他完全可以留在這里！阿芙蒂娜苦苦挽留，質問他原因。

“蒂娜，你聽我說，”詩人垂眸看著她，眼中帶著她不能理解的悲傷“正如星辰在空中有它固定的軌道那樣，我不能去對抗前行般未知的命運。”

那天，詩人將他那對手鐲中的一只鐲子交給她，鐲子上刻著群星移動的軌跡，詩人說，這對鐲子是他們家世代相傳的信物，他出生時就帶在身上。他帶著薄繭的指尖撫過手鐲上的星圖，他說，他的家鄉就在那群星隱沒的地方。

詩人終究還是離開了。

酒**親也將阿芙蒂娜交給了鎮長。

對此，阿芙蒂娜沒有說什么。

責罵，強暴，虐待，毆打。

每天面對的都是鎮長惡毒而丑陋刻薄的嘴臉。

在沒有光的黑暗中，無人時寂靜的角落，她只能默默流淚。她開始變得憔悴不堪，病痛纏身。

有好幾次，她也想過要自盡，但阿芙蒂娜總感覺詩人總會來找她，所以她一直在等，她總是默默地溜到鐘樓，眺望群星隱去的地方。

因為阿芙蒂娜聽詩人說，一個遠行的人，不論如何，他首先，并且始終是屬于他的故鄉的。

冥冥中的直覺告訴她，詩人應該已經回到了他的家鄉。

但她不明白為什么他不再來找她。

日復一日的眺望，在鎮長告訴她那個消息的那一日戛然而止。鎮長冷冷地告訴她，詩人已經結婚了。

阿芙蒂娜自然不相信這一切，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她拖著病體，偷偷地摸出了房，在雨中跌跌撞撞。

她腳步虛浮地向前摸索，在草地的邊緣，她遇到那匹馬。

那匹草原上最烈的野馬輕輕打著響鼻，看著她。她說有些害怕，但他還是嘗試著伸出手像詩人安撫馬那樣安撫他。

野馬輕輕垂下了修長的脖頸，它栗色的棕毛在雨夜中泛著水潤的光澤。

她騎著馬兒一直跑，一直跑，從天黑跑到天亮，向著詩人送給她的那只手鐲上所標注的，星辰隱沒的方向，奔跑。

她不知過去了多久，疲憊與病痛使她暈厥了過去。

渾渾噩噩中，她感到有人在給她喂水，她她努力睜開眼睛，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一把摁了回去。一個婦人在她耳邊絮絮叨叨著什么，她意識還有些迷糊，并沒有聽清那個婦人在說些什么，但她稍稍平靜了下來，因為那個婦人的聲音是那么親切，如同母親一般。

她的手下意識的去觸摸另一只手上的手鐲，但是手腕上空空如也。

阿芙蒂娜一下子坐了起來，茫然而又狂亂地尋找著她的情人唯一留給她的手鐲。

婦人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她往后退開了一些，默默地注視著阿芙蒂娜。

他沉默一會，從粗布衣服的兜里中取出那只手鐲，遞給了那個絕望中的姑娘。

阿芙蒂娜一把把那只手鐲奪了過來，緊緊地捧在胸口，仿佛托舉著世界上所有的星辰。

那個婦人看著這一切，捏緊了手中一模一樣的那只手鐲，離開了房間。

阿芙蒂娜在床上躺了兩天，這期間她同那個婦人交談，問她是否聽說過詩人的消息。

那個婦人告訴她，這里的確是那個詩人的家鄉，但詩人早就出發去了遠方。

婦人熱情的邀請她留了下來，但阿芙蒂娜的病情又開始反復。在夢中她總能聽到詩人在為她讀詩的聲音，一如當年他們一同并肩躺在星空下的草原一樣。

阿芙蒂娜開始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婦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一天晚上，阿芙蒂娜突然被驚醒，窗外的蒼穹間，星辰，如同一個個永恒的迷語。

他轉過頭發現自己的枕頭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鐲子，那個鐲子和她手上的那只幾乎一模一樣，微微反射著星光，微不可聞地耳語。

她知道這只鐲子屬于誰。

太熟悉了。

那個人，

他曾為她寫詩，在明朗的月光下，潔白的葦蕩，雪一般的，她純白色的裙擺。

他曾一同陪她去集市，在那個只有女人負責出門采購的小鎮上，他在洶涌的人潮中溫柔地牽著她的手。

他曾偷偷親過她，那天他們一同仰望星空時，她一直閉著眼睛，他以為她睡著了，輕輕靠過來，阿芙蒂娜本想突然喊聲嚇嚇他，但他的呼吸輕輕拂在她耳畔，然后她感覺到，那個落在自己眉心間，青澀而又緊張的吻。

阿芙蒂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床走出門的，她的手中捏著另外一只鐲子，漫無目的地沿著星辰的軌跡行走。

她似乎感覺到了冷，但又好像沒有，所有的痛楚似乎都遁她而去，因為今晚的星光是那么明亮而璀璨。

她就知道他在這里，就像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跟她提起過他的故鄉那樣。

她在一處墓園前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看天空，遠方的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星辰逐漸隱去。

她走到了一塊墓碑前，慢慢蹲下身去。

墓碑上沒有刻名字，只有兩只簡簡單單的墓志銘。

果然，他確實在這里。

阿芙蒂娜突然感覺到很困，她輕輕靠著石碑坐下。

“他曾追逐星光……”阿芙蒂娜閉上眼睛，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念誦著那句墓志銘。

風拂過草地，漾開一層層波紋。

“也被星辰所愛。”有人在她身后接了一句。

阿芙蒂娜猛地睜開眼睛轉過身去，詩人倚著那塊墓碑，身形瘦削而憔悴，但他的眼睛倒映著天際的晨曦，那么溫柔，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們微笑著注視著彼此，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

“我等你等了很久啊。”

“抱歉，是我的錯。”詩人笑了起來，朝阿芙蒂娜伸出手。他身后，綿延的，是絢麗的朝霞。

阿芙蒂娜嘴角輕揚，將手放到了他的手心。

朝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群星隱沒。

風拂動她潔白的裙裾。

阿芙蒂娜閉著眼，她的手漸漸垂到了地上，她的表情寧靜而恬和。

仿佛，只是在做一個等了很久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