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熱鬧喜慶自不必說,從除夕一直鬧到了正月十五這天。白日間,朱家除了老太太,闔家婦孺一起出門去海源寺朝山進香,一上午咚咚鏘咚咚鏘,點大蠟燃大香,獅子斗經幡,聒噪得人腦瓜子疼。
晌午過后,大小姐及女婿回門來過元宵了。男人們在屋里摸骨排、打花湖、石湖,女人們擲骰子趕老羊,或擲狀元籌、升官圖,年青人和小孩們就相約去三牌坊買燈。
自正月起,由城里四牌坊到三牌坊一段的街上就擠滿了買燈賣燈的人,各種各色的燈不下百中,最行銷的自然是紅燈籠,家家門前自初一掛到十五,而元宵當晚最受歡迎的是各色走馬燈、花籃燈、龍頭燈、鯉魚燈、桃子燈、荷花燈、美女燈、元寶燈......大約是今日晚上每個年青人及孩子都要買一盞燈提著上街的。
馥芳拉著馥郁上街,看她懶懶的,自己一個勁地逗她說話仍是悶悶的,心頭著急道:“阿朱,你這些日子是怎的了?過年這樣熱鬧喜慶也提不起精神來?上午去海源寺進香你也不去,買燈也要我左央右央才肯出來,問你你又不說,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說著叉著腰撅起嘴來。
馥郁忙來哄她,指著前面的兔子燈讓她看,馥芳立時就振奮起來,拉著馥郁擠進人堆里去看。正與人推搡間,身后一個男人沖過來護住了她們二人。
“你們仔細被人沖撞了!”二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鄭松。
馥郁忙行禮,馥芳害羞得別過臉去望著天。
鄭松拿眼睛一個勁兒看著朱馥芳,嘴里跟馥郁打招呼道:
“人太多,你們姊妹不要朝前湊,要什么燈只管跟我說!”
馥芳拿眼睛瞟著他道:“真的?那我們可就點嘍!”
“點噻!”
“我們都喜歡那個!”馥芳指著道
“那個兔子是不是?等著!”說著就擠進人群去了,馥芳望著他奮勇的背影直搖頭,但眼睛一刻也離不了那個身影,馥郁看她又嗔怪又關切的樣子不覺失笑,把她拉到人少的地方候著。
不一會兒,只見鄭松雙手高高舉著各色各樣七八個燈籠從人堆里擠了出來,左顧右盼地尋她們,馥芳急得高聲叫:“這里這里!哎呀這里!呆子!”
晚飯時節,一家人圍坐,過了十五,這個年就算過完了。家里大人自臘月起,前前后后差不多忙亂了一個月,此刻已是喧囂將盡,意興闌珊,除了等著晚上游燈河的年輕人和小孩子,都已神疲力倦了。
大小姐自席間起身,沖馥郁點頭示意,馥郁心想:該來的終來了,這些日子老太太、朱夫人明里暗里的說了許多,那意思她早就心知肚明。
“馥郁,這只鐲子還記得嗎?”大小姐提起手袖,只聽“叮叮當當”一陣響,露出腕間翠碧色辣,瑩潤飽滿的一雙鐲,正是云津夜市那晚她們瞧著的那對翡翠玉鐲!
馥郁點點頭。
大小姐褪下一支,拉過她的手要將鐲子給她套上,驚得馥郁忙縮回手搖頭說:
“大小姐使不得,如此貴重之物,馥郁受不起!”
“你且聽我說!你可記得五年前的今日,是我們姐妹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咱們這些年日日相處,情同姐妹,當日我見了這對姊妹鐲,就想著要送你一支?!?
說著,把鐲子套上了馥郁的手,低頭看著各自手腕上的那一對鐲子,笑意盈盈。
大小姐這人一貫莊重自持,心明知事,在平輩兄弟姐妹中頗有長姐之風,家中上下皆言朱家大小姐乃貴婦旺夫之命,自她嫁入同知府后,更是言語平和,舉止從容,神情淡定,待人周到,處處透出官家夫人氣派,令人初覺可親,繼生敬重。
如今她這么親昵地拉住自己的手同自己說話,講起往日情分,怎不令馥郁心慌意亂,受寵若驚。
“我雖然不在家中,卻時時記掛著家中姊妹,馥芳如今定了親,春天就要出嫁,咱們姊妹三個就只余你了,可有什么打算么?”
這番話說中了馥郁心事,她低垂著眼,輕輕搖頭。
“我想著,不如你跟我去王家吧!如今我已有了身孕,家中事情交與旁人我不放心,我們姊妹同心,在王家互相照應可好?”
大小姐把話挑明了,眼前那張清秀的臉始終低垂著,讓她琢磨不透。
見馥郁不出聲,大小姐有些不快:“我跟你剖肝剖腹說了這些,你一語不發,問你也不答,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馥郁心中苦悶,若說實話她是不情愿的,誰不曉得同知府里人多事雜規矩大?大小姐每次回家來雖不談論家中瑣事,但老太太和朱夫人看她日漸消瘦,神情郁郁,心里都曉得她不易,背地里嘆道:這官家貴婦不好做。聽下人議論,那王家少爺是個好功名、奔前程的,日日在外應酬,時不時地還傳出些風言風語......那家中公婆年邁無力,小姑妯娌皆是厲害角色,這樣的大家子,任是她朱家大小姐也鎮治不住,何況她朱馥郁?她若是跟過去,無非是替人背鍋受氣罷了。
大小姐還想繼續說,突然自門外跳進一個人來,口里大喊著:
“呔!你們倆悄悄地在干什么!走!去游燈河呀!”
二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馥芳!
還沒有吃湯圓,大小姐夫家就來催了。
朱夫人求來人讓女兒與家人吃了湯圓再走,那人道:
“夫人莫為難我們,那邊也等著少爺少奶奶回去團圓呢!”
大小姐來向老太太辭行,欲言又止,老太太望著她,嘆了一口氣,擺手讓她去了。
一家子望著那個行動不便的背影,原本熱熱鬧鬧的氣氛冷了下來。
朱夫人口里一直碎碎念,姑姑冷言冷語聽得馥芳撅起嘴,朱老太忽然將手里的拐杖“哚哚哚”杵著地,指著一屋子的姑娘媳婦罵道:
“一個個都給我管住你們那張嘴!你們曉不曉得這張嘴藏著咱們女子的福分?莫開口論人是非,更不能貪吃忘本!一個家里的人都不念著彼此的好,記掛著彼此的飽饑,怎會有福報?”
眾人從未見朱老太這般發過怒,嚇得大氣不敢出,待她回了屋才慢慢散了。
馥芳端著碗來到馥郁房內,里面是四喜大湯圓,她嚷道:
“老規矩!我吃洗沙、桂花,你吃花生、芝麻。”
馥郁坐著不起身,說道:“都給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馥芳把碗端到馥郁鼻子面前,霸道地說:
“那不成!你曉得我不喜歡花生和芝麻,給你吃!”
馥郁突然站起身來,馥芳忙不迭縮手,湯水潑了出來,抬頭只見馥郁瞪著眼睛,直著脖子沖她說:
“你不喜歡!你不喜歡火腿月餅,不喜歡花生和芝麻餡,不喜歡寫字念書罰站......你喜不喜歡關我什么事?憑什么你不喜歡的要給我?你問沒問過我喜不喜歡?!”
馥芳驚得臉都白了,眼睛里露出錯愕驚慌神色,從未見過這樣厲害的姐姐!她……她說的什么來著?想了一會兒,不覺委屈起來:
“.....你這是怎么了?你罵我……”說著就仰頭嚎起來,馥郁如夢初醒一般后悔不迭,忙柔聲哄她……
這一日,馥郁在書房偶然看到了朝廷預備重興各地州學的邸報,老家晉寧象山書院多年前被焚毀,如今赫然在新修之列!
她一直在嘗試為爹爹和自己尋一個出路,深知父親孤高桀驁,自恃才高,在這朱府里當一個女眷西席非長久之計,若能借此在家鄉書院謀得一席,則她父女將來有靠了。
這念頭不敢跟老爺講,唯一的指望,便是那位對父親書畫才華頗為欣賞、性情又相對溫和的叔父——朱承祜。
若說孤桀不遜的朱增嶠與這朱府里的人都不對眼,那倒也不是。這家中正有一人與他交好,正是馥芳的叔父,朱承祜。二人皆自詡性高曠,瑰意琦行,朱增嶠倨傲偏激,朱承祜性情溫和不與他沖撞,且同好書畫,吟詩唱和,互以為知己。朱增嶠凡古今名人字體,臨摹靡不畢肖,宗宋元人筆法,蒼堅古峭,自成一家;朱承祜善畫山水、花卉、草蟲,宗南田,得其妙。二位時常切磋書法,間畫竹石,綴以小詩,外間有贊:“二朱”書畫奇杰俊拔,有瀟灑出塵之慨!上門求尺幅者不少。
萬事俱足,只欠一封薦書。本來,按察使司家中西席已經夠足,只需朱時衍一語便可成事,可她不敢向老爺開口。
馥郁覷準時機,待書房內只剩朱承祜一人時,“撲通”一聲跪在了朱承祜面前,“叔父!侄女斗膽,求叔父垂憐!”
朱承祜嚇了一跳,“丫頭,這是做什么?快起來說話!”
馥郁不起,只道:“叔父明鑒,爹爹……爹爹一身才學,為人西席,終非長久之計。侄女聽聞朝廷欲重修各地被毀州學,老家晉寧象山書院在列,爹爹一心向學,治學嚴謹,若能……若能得叔父一言引薦……”她的話沒說完,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朱承祜臉上的溫和瞬間凝滯,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與疏離。他彎腰扶起馥郁,嘆道:“丫頭,你孝心可嘉。增嶠兄的才學,我自是深知。然則……”他頓了頓,斟酌著詞句,“州學用人,自有章程法度,非我一人之力可及。且增嶠兄性情……過于耿介,恐難合于官學體制。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切莫操之過急。”
一番話,溫和依舊,卻像冰冷的鐵門,將馥郁的希望徹底關死。原來,叔父欣賞爹爹的才情,樂于與之書畫唱和,引為知己,但涉及到動用自身人脈為其謀職,那便觸及了他作為宦海中人的底線。風險太大,代價未知,不值得。他的“從長計議”,不過是婉拒的體面托詞而已!
馥郁的心沉入冰窟。她起身,臉上已無淚痕,恭敬地行了一禮:“侄女……明白了。多謝叔父教誨。”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番懇求從未發生。
她其實早就明白,在朱府,無人真心在意他們父女的死活,此番過后更是心冷,朱承祜與爹爹的“投契”也不過是表面功夫,所謂的“族親”,不過是披著血緣外衣的看客!
馥郁這里心如冰炭,朱府則是喜事連連,九月老太太過壽,十月二小姐定親,轉眼到了冬至,聽下人們議論,大小姐懷上了!
人人都喜氣洋洋,心滿意足,前程似錦,這一片熱鬧喜氣里,唯獨沒有朱家父女!
日前朱夫人已經說了二小姐如今要籌備來年的婚事,過了年就不來上學了,言下之意,朱增嶠過了年也就不必來了。自然,朱馥郁這個伴讀也就當得沒名目了。
“我要帶馥馥一起去鄭家!”馥芳執拗地跟家里說,爹娘聽了一語不發,馥郁心里曉得老爺太太是不同意。
馥芳還不依馥郁勸,非要拉著她把這些話去跟老太太說。
老太太笑瞇瞇地聽她絮叨了半天,沖她身后的馥郁點頭示意讓她到跟前來。馥芳忙不迭地把馥郁推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笑著上下打量馥郁,又拉過她的手瞧,羞得馥郁不敢抬頭。
老太太笑著點頭道:“真是個好孩子?!?
“可不是!不是我說,論樣貌、女紅、才學,家中這些姑表姊妹攏共算起來,只除了姐姐,其余的都比不上我們阿朱!”馥芳拉著馥郁的手得意地說。
老太太笑著問她:“囡囡你的鳳冠頭帕選的哪家?首飾要在哪里打?算著日子也不遠了,我這里有個好東西留著給你呢?!?
“真的?!什么好東西?比給姐姐的貓眼石戒指還好嗎?!”
“那是自然!上好的翡翠料子,正好嵌一只簪子。噓!悄悄地,你母親我都沒舍得給她,去挑你喜歡的樣式打出來!”
馥芳一聽喜得跳腳拍手,隔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停下來看著馥郁道:“可是阿朱……”
老太太道:“你且去準備你的嫁妝,不必擔心阿朱,她自有她的福分?!?
馥芳還想說,被身后的馥郁扯住了袖子。
當晚朱時衍回府,朱夫人背地里同他議論:“還是老太太厲害,幾句話就哄住了咱們那個沒心思的傻閨女?!?
朱時衍點頭:“馥郁這丫頭心思深,較之咱們的閨女不知強多少,老太太是怕她跟過去,日后馥芳壓制不住她?!?
“是啊!這個丫頭平時不哼不哈的,連我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大囡如今有孕了,來要馥郁過去做小,幫襯著她應付家里頭那些太太姑嫂,只不知道這朱夫子愿不愿意?”
“哼!他父女倆在這城里身無片瓦,若不是我們接濟收留,還不知道流落在哪里呢,如今女兒得做同知府二房太太,他們還有何不足?若是不答應,那簡直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負義!”
“不知好歹”“忘恩負義”幾個字,就是兩把刀插在朱家父女心上,這個年眼見是過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