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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癡者囚業障 赤子守初心

司閔善在“比武會”上經歷的心緒起伏,冷熱交替,不足為外人道。如今,他心頭的一塊大石終于落地。那位高深莫測、喜怒不形于色的劉大人,直到最后一刻才宣布司錦號再列供御之選!隔了不幾日便著人來問,足見其對“六神大合錦”格外用心。至此方悟,劉戚之前故作姿態,實為前倨后恭,掩人耳目——其人既是親家老爺舉薦提拔上來的,怎敢不顧念情分,為難司錦號?!原是自己多慮了!倒要去親家老爺門上走動走動,一來報喜,二來請親家老爺敲打這后輩,今后不可再如此拿大作威才是!

這些日子,同行恭維,宗族褒獎,親友道賀絡繹不絕,司閔善不禁有些飄飄然了。

他想著的首要之事,便是跟自己的兒子分享這份快樂!入夜,他悄然來到浣絲坊,撕去貢布貼在門上的封條符咒,步入幽深地庫......

司家祖上憑手藝立身,得蒙圣恩,光耀蜀錦行當,綿延數代。這煊赫門楣,到了他司閔善手上,萬萬不能斷絕!

其實,幾經大災劫難的司家,血脈早在數百年前便已凋零。司閔善的先祖本是湖南邵陽一織錦匠人,入贅司家后方承繼了司錦號。

故而,若有人質疑司錦號“九世傳承”的家世,便是觸了司閔善的逆鱗!

更要命的是,他雖經營有方,在錦官城織錦行里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但父子二人于織錦技藝上皆天資平平、用心不專,與司家“巧藝傳家”的祖訓相悖,難以服眾。自他掌舵司錦號之日起,族內非議譏誚之聲便從未止息。

他雄心未泯,一直企盼能織就如“聯珠四天王狩獵錦”那般卓絕的蜀珍,讓眾人瞧瞧,司錦號在他手中如何蒸蒸日上、再鑄輝煌!

而今,機會近在眼前——這“六神大合錦”,便是天賜司家的登云之梯!

老天讓兒子把這不世出的織錦圖樣帶來給自己,就是要助他平息眾議,光耀門楣,使司錦號在自己手中永世昌隆的!

想到這里,司閔善興奮地撫摸著陰沉木棺,喃喃自語,狀似瘋癲

秦家鋪子,喜氣洋洋

一大早,秦師父把五寶叫來房里,給了他一個紅包,說他今后可以上機織錦了!

五寶興沖沖來拜見大小姐,紅蓮倚在二樓的窗戶邊上,見他一進院子就打趣道:

“江小白!聽說得了甲等了?好厲害嘛!”

五寶每次一見二小姐就緊張,怕她又來找自己的麻煩,不敢看她,更不敢接她的話。

紅蓮見他搓腳扭手,笑他上不得臺面,令五寶更加局促不安。

青竹叫紅蓮去屋內看針線衣裳,自己下樓來見五寶。

五寶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個紅布包,對青竹說:

“師父給了我紅包,特地來還大小姐錢。”

三個月前,青竹偶然聽說五寶為沒錢買酒謝胡師傅發愁,就借了錢給他,如今他終于能還上了!自己沒有看錯,他果然是個講誠信重情義的,倒不可輕慢了他這份心,伸手接過了他包裹嚴實的銅錢。

“回去給你師父說,你人先不忙回去,接下來要織御錦,你就留在大號機坊打打下手吧!”

五月風暖,錦官城的織機日夜不息。

五寶常聽師傅們念叨:織錦是“富貴行當”,機聲一響,黃金萬兩;一把好梭子,能抵四十畝水田!一個好織工,只要肯下力氣,養家糊口乃至置地起屋都不在話下。

五寶在比武會上得了甲等,未滿三年便得以上機,在學徒中實屬罕見。他先從“挽花”做起,工錢雖只有“投梭”的三成,學徒再減半,但自這個月起,他江五寶,終于開始掙錢了!

秦家鋪子

學徒們睡的是大通鋪,四五個師兄弟擠一張床,誰有什么家當,一眼望穿。

五寶領了工錢,小心翼翼揣在懷里。夜深人靜時,便縮在被窩里,將一枚枚銅錢仔細穿起,牢牢捆在腰間。豈料第二日走動間,腰間銅板“嘩嘩”作響,立時引來哄笑:

“喲!財神爺的送財童子走動嘍!錢響叮當哦!”

這幾日師傅們都在大號機坊籌備織御錦,鋪中無人主事。一個刁滑的師兄攔住五寶,伸手便去扯他衣襟探個究竟。五寶驚惶躲閃,幾個學徒在機坊內追逐嬉鬧,終在墻角將他按倒。見他腰間那串沉甸甸的銅錢,貪念頓起,仗著人多勢眾,七手八腳將那錢串撕扯下來,哄搶一空!

五寶被死死壓在地上,待掙扎起身沖出大門,那伙人早已無影無蹤。

五寶臉色鐵青,緊咬牙關,蹲守在巷口暗影里。直至后晌,才遠遠望見那幾個師兄弟提著酒食,說笑而歸。他“騰”地躍起,如瘋牛般沖過去,向領頭的索要被搶的工錢,被那人一掌推倒在地,指著他鼻子罵道:

“你個沒毛的‘兔兒’!老子熬三年才上機,你才幾天?憑啥拿工錢?!領了錢不曉得孝敬師兄,犒勞師弟,反倒偷偷藏私!好個賊娃子想吃獨食?!今日就教你曉得規矩!”說著就對地上的五寶拳腳相加。五寶蜷縮護頭,眾人圍觀看戲,一時喧鬧不堪。

紅蓮近來深居簡出,常在晾絲場天臺踱步。聞聽隔壁巷中喧嘩,蹙眉吩咐伙計:“去看看外頭鬧什么。”

伙計回報詳情,紅蓮一聽火起來了!“這幫‘兔兒’反了天了!爹爹和師傅們都在機坊趕御錦,無人管束就敢當街斗毆?!王管家!把人給我帶過來!”

一干人被管家押至二小姐面前,領頭那個嬉皮笑臉湊上前,“二小姐息怒,師兄弟平日玩鬧慣了,今日不知您……”

話未落音,“啪!”一記清脆耳光已甩在他臉上!“閉嘴!本小姐準你開口了么?!”紅蓮柳眉倒豎。

王管家往他腿彎一踹,那人“撲通”跪倒,余人嚇得紛紛跪地。

王管家厲聲呵斥,“當家的一向敬重各鋪師父,你們師父就教出這等放肆無禮的徒弟?敢在二小姐面前撒野!”眾人噤若寒蟬。

紅蓮看向站著的五寶:頭發蓬亂,鼻青臉腫,滿身塵土,鼻孔噴著粗氣,身子因激憤微微顫抖,眼神卻倔強如初,“江五寶,你說,怎么回事。”

……

當夜,青蓮街各家鋪子

眾人都豎起耳朵聽從秦家鋪子里傳來的求饒哀嚎聲。

樊師父鼻中冷哼,“平日里在咱們面前裝得道貌岸然,教出的徒弟卻干這等強盜勾當!今日被二小姐抓個正著,我看以后還怎么說他會調教徒弟!”

五寶被搶的錢,由師父勒令那幾人湊齊了還他,因禍得福,他師父安排他去守機坊,一來看守織機上的御錦,二來避避風頭。

司錦號,香閨日暖

這一回,五寶來拜謝二小姐。青竹在一旁含笑看他鄭重拜謝紅蓮。

“大小姐、二小姐,你們都是大好人!”

“本小姐才不是為你出頭!只是見不得他們欺負老實人!”紅蓮挑眉,目中無人,仍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不過嘛,你竟把錢串腰上,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臊得五寶滿臉通紅。

青竹柔聲問:“你不像他們有錢就胡花,存起來打算做什么?”

“就是!莫不是小小年紀就想討媳婦了?”紅蓮戲謔道。

五寶漲紅了臉連連擺手,躊躇半晌,鼓足勇氣道:“等存夠了……我就去買臺大花樓織機!”

青竹與紅蓮俱是驚訝,交換了眼色,一臺大花樓織機需銀二十兩,普通織工一生也未必置辦得起。

“照你這存法,猴年馬月才夠哦……”紅蓮道,青竹接口:“錢得存穩妥才行。”

五寶正為此發愁,機坊人來人往,腰纏錢串終非長久之計。

“你若信得過我們姊妹,錢便交給我們保管,給你記賬畫押。”青竹微笑提議。

五寶喜出望外,連聲應好,伸手就去解腰間的錢串。紅蓮見狀仰頭大笑,青竹也忍俊不禁,低頭啜茶掩飾。

待五寶離去,紅蓮拎起那用布條纏得嚴嚴實實的油漬錢串,嫌棄嚷道:“啊呀!我才懶得管這幾個黑乎乎的銅板!姐姐你管吧!”

青竹輕嘆,動手拆開錢串,一枚枚仔細清點。紅蓮咂嘴:“姐姐還數它?能有幾個錢?這江小白,真是視錢如命!”

實則五寶并未交出全部工錢——每月初一、十五給胡師傅打酒的錢,他必是留著的。

老胡得了徒兒孝敬,逢人便夸。每逢喝酒日,便大搖大擺晃進機坊,逢人招呼“胡師傅來啦!”,便高聲應道:“來了!今日是我徒兒孝敬酒的日子么!”

他與眾人說笑,待人群散盡,師徒二人就著一包花生米,也能“款白”(閑聊)至深夜。五寶不飲酒,最愛看師傅醉后哼唱織錦調,自己也跟著樂呵。

無人比胡師傅更懂織機對織錦的意義。一臺花樓織機,上百部件,名目皆由蜀錦匠人口耳相傳。那些師徒對酌的夜晚,老胡給五寶細講織機原理、部件配合之關鍵、保養維修之法,也教他辨別織機好壞對錦緞的影響……

“一個真正的織錦‘大王’,光會挽花投梭可不夠!不懂織機、不識絲線、不會挑花結本,終究只是個掙辛苦錢的織工,當不了老板兒!”胡師傅語重心長。

五寶默默記下。師傅說的“當老板兒”他不敢想,他只盼著能當個“大王”!一心一意織好錦!

想當老板兒的織工不少,李貴便是一個。他對織御錦比誰都上心,時常向大小姐打探進展。

***

眾人翹首期盼吳師父的花本。

吳居村閉門多日。描圖點意匠于他,絕非糊口之技,亦非附庸風雅,乃是通神悟道、嘔心瀝血的苦修,容不得半分輕忽!

畫圖時,除青竹外,無人敢擾。

這日,青竹見吳師父如常俯首鉆研那古舊布帛,忍不住問:“吳師父,這圖樣以騰蛇居中,可有深意?”

“問得好!”吳居村抬頭,“依我看,六獸本應分鎮八方,卻不知為何以騰蛇居中,更與西南蚩尤之徽糾纏重疊,似有攜眾妖盡歸西南之意……”

青竹心頭豁然開朗!當年她獨力制作花本時遭遇的困局,竟被吳師父一語道破!

原本刺繡的圖案重疊混沌,難以直接織就。經吳師父拆解,以騰蛇居中統領,余徽環繞布局,構圖難題迎刃而解!

二人熱烈討論起來。

很快,御錦紋樣出爐:

圓形騰蛇圖徽雄踞中央,余徽以四方連續延展,密云波濤為界。整幅以銀色為底,各圖徽取五方正色。居中騰蛇通體墨黑,銀鱗覆體,雙瞳烈焰,迎風展翅!

觀者只見眾妖獸隱現于云譎波詭之間,神秘莫測,暗藏玄機,無不震撼屏息!

司青竹手捧圖樣,心潮難平。這下,爹爹日夜牽掛的織錦已有盲目!

貢布一去兩月,杳無音信,家中又起波瀾。司閔善拋下鋪務家事,搬回浣絲坊,整日閉門不出。家人欲探視,皆被他隔門搪塞。便是青竹每日請安,也多只能隔門詢問織錦進展。

紅蓮日漸渾圓的身形終是瞞不過母親。幾番追問,她只得吐露實情。

母親驚得從椅上跳起,六神無主,慌慌張張奔至浣絲坊外,隔門高喚當家的。良久,才聞司閔善在門內悶聲問:“何事?”

“快開門!家里出大事了!”

門隙微開,母親一見門內之人,驚得語塞!只見司閔善披頭散發,眼神游移閃爍,神情亢奮詭異,深陷的雙頰上浮著兩團病態的酡紅……

司錦號上下皆覺蹊蹺:當家的整日鎖在浣絲坊“靜修”,二小姐也久未露面。雖說待嫁之女足不出戶,可大小姐不也待字閨中?讓一個未嫁女兒執掌家族生意、主持織御錦這樣的大事,終究不合常理!

近日幾撥生意伙伴及宗親來訪,皆由青竹與大掌柜迎送。司閔善只隔門應對,自稱染了“時疫”,不便見客,諸事交由長女依例處置。

若說司錦號出了紕漏,可“六神大合”樣錦已得織染局首肯,供御之事板上釘釘,如今正日夜趕工,司錦號風頭正勁,誰敢妄議?

司家的難處,唯有母親與青竹知曉。如今浣絲坊內,除卻日漸癲狂的司閔善,還藏著一個紅蓮——她隆起的孕肚已再難遮掩,只得匿入浣絲坊,伴父‘靜養,母親每日遣心腹下人小心照料,竭力遮掩行跡。

闔家憂心如焚,只盼貢布歸來。幾番遣人四出打探,皆如石沉大海,杳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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