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錦號,“比武會”當日
天色未明,司青竹早早起身收拾停當,“比武會”迎來送往之事是父親及大掌柜負責,酒宴茶點準備有母親和管家主理,爹爹讓青竹負責安排織錦評鑒事宜。
卯時三刻,司閔善帶眾師父給“蠶神”上香叩頭。
比武場,漫天過海的彩棚
各家鋪子的大花樓織機已經貼上了紅紙,過好了花本,眾人靜待比賽到來。
五寶只聽得比武場那邊“咣”的一聲,人群里就有人說:“開鑼嘍!”
遠遠只見各家織工“上花樓如猴爬樹,下花樓如鷹抓兔”,動作敏捷干凈利落,織錦大賽開始了!
比武場兩側的看臺上披紅掛彩,東側專為午后蒞臨的織染局大人所設,司錦號當家的屆時將親自作陪;此刻,城里四大坊受邀來參加織錦評鑒的同行陸續到來,在西側入座,青竹隨爹爹在看臺上迎候作陪。
為保證評鑒結果公平,東、西兩側將分別對最后呈上來的織錦作品予以品評,各自選擇前三為“優勝”,由織染局大人評定其中最佳者,作織染局下一節供御之選,其織錦匠人即為本次比武會的“大王”!
四大坊的同行往往借觀摩“比武會”之機“偷師”好的花本設計,踅摸技藝出眾的織工。
比武場,西南角“外場”
沿著墻角排開六架紆車,三年以內學徒的比賽在這里進行。司錦號大掌柜監考,每家鋪子出一位大師傅評鑒,“打紆”以規定時間所制“紆兒”量多且紆子形制規整為優,“打結”則以規定時間中斷了的絲線打結更多、更快、疙瘩更細小平整者為優,兩項均優者為甲等。
五寶排在第二輪,這會兒,他嘴里細細嚼著師娘早起給大家煮的茶葉蛋,立起腳尖往織錦場那邊看,布圍一擋,啥也看不見,只隱約瞧見坐在花樓上的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有他的李師兄。
李師兄上午先和王師傅搭檔,他“挽花”,王師傅“投梭”,中途換另一個師兄“挽花”,李師兄“投梭”。這一屆即將出師的學徒里,像李貴這樣跨“挽科”和“織科”技術全面的人沒有幾個!
行里人都曉得,一個熟練的織工,一日也不見得織得了一尺,在規定時辰內織錦,主要考驗的還是織錦技藝高低,設計得再好的花本,若織錦匠人現場發揮不佳,織出來的成品很有可能達不到應有的水準,織錦中途還會有斷線跳絲等意外情況,所以每次比武會都有鳴鑼收工時完不成的,也就與“優勝”無緣了。在這樣緊張的比賽里頭,李師兄和王師傅還要用“浮長”“浮短”的手法來體現織錦的凹凸立體感,這就更加難了!五寶想到這里,都顧不上緊張自己馬上要開始的比賽了。
這邊沒有輪到自己上場的一幫“兔兒”們都踮起腳尖往那方向看,嘰嘰喳喳地議論:
“我們師傅昨日打罵師娘嘍!說她做的土豆紅苕飯讓人脹氣犯晦氣,要是這次比賽自家鋪子不得‘優勝’就怪她!”
“你們鋪子從前也沒得過一次‘優勝’的嘛!莫非這次有啥子想頭么?”
“說得是,我們師傅說,這次比武會前三肯定還是秦家、樊家和我們劉家......”
“那兩家也就算嘍!你們劉家也敢想?我們吳家的花本那個絕!你啷個比得過!”
“你耍笑哦!比武會是比花本嗎?再好的花本,也要在那個時辰里頭織得出來才行得嘛!你沒聽說么?上會比武會就是你們吳家沒織得完......”
這人話音未落,頭上挨了一記,一時間幾個人打做一團,引來前頭大爺的注意,沖過來一陣打罵訓斥,嚇得眾學徒不敢再鬧。
輪到江五寶上場了,他如常坐在紆車旁,將搖子上的絲線穿在紆子上,腳踩踏板,右手轉動紡輪,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拽著絲線前后運動,讓絲線均勻細密地繞在紆子軸上,來了一年半了,日日都要打紆,這是學徒的基本功夫,五寶做起來得心應手。家里的王師傅要求每一個“紆兒”都必須打出中間粗兩頭細的杏核形,“紆子”的股數要根據師傅的需要來打,他認為投滿八十梭織出一厘錦將好,既不浪費絲線,又保證梭子手使得順手,這樣的“紆兒”才過得了王師傅的眼,為著這個,五寶在王師傅面前不知被罵過多少回,動作和速度已經“長”在手上了,比賽啥的,都丟不了。
打結,比的是最普通“面結”和“底結”,講究的是在一刻內用極細的絲線至少打出一百個結并剪掉線頭,讓人看不出斷頭才算合格。
幾個大師傅在這些“兔兒”們后面看著,好幾個學徒都緊張得出錯,唯獨江五寶心定,心無旁騖。漸漸地,大家都圍住這個娃兒,他那一雙手,天生就是織錦匠人的手啊!手指細巧靈活,動作干凈利落,雖然看著瘦弱,但雙肩平,腰桿穩,“姜子牙手”上下翻飛,待到一刻香滅,一百多根斷線個個疙瘩都是“米羊角,豆大口”,一眼望不到結頭,幾個師傅都給他勾了一個“甲”。
五寶這邊比完,也不待出等次,撒腿就往內場奔去。
比武場,如火如荼
李貴和王師傅這一對最耀眼的搭檔正在織錦,挽花投梭經歷了漫長的配合,兩人已練到不需眼看,憑借操作的聲音就能銜接得天衣無縫。
織錦是腦、眼、手、腳配合的體力活,挽花工每次換筢的重量大概有五十斤。五寶在下面擔心:這一個上午過去了,不知上面的李師兄耐不耐得住?
眼看各家都換人了,秦師父也派別人上去換李師兄下來吃飯歇息,待他回來再換投梭的王師傅吃飯。
五寶見師兄從花樓上下來,忙端著水過去,李師兄接過水一飲而盡。
秦師父招手讓他出來休息,他嘴里說著“不忙”,轉過去看下面王師傅的織錦,只見王師傅正全神貫注地在投梭,織錦已有五寸,進度正如之前的計劃,松了一口氣。
“走!吃飯去!”李貴摟著五寶的肩,轉到后場,師娘她們一見他們過來,忙端板凳、遞飯菜。
剛剛吃完飯,秦師父正想交待李貴幾句,就聽前面人喊:“不好!‘龍抱柱’了!”眾人一聽大驚,忙沖到織機旁查看。織機頭上兩邊各立的龍頭,織機工作的時候,牽動中間橫桿上的經線一起一伏。如果兩邊的龍頭一邊緊一邊松,中間的絲線就會纏到一起,就成了行話喊的“龍抱柱”,出這樣的狀況,跟他們織錦所用的“浮長”、“浮短”手法有關系。
老胡在旁邊說:“莫慌!五寶你和你師兄一邊一個把經線拆開,重新把它打個“底結”,讓經線過扣!”
五寶和他師兄忙著去打結,秦師父把王師傅從織機上扶下來休息。在老胡的指揮下,果然不到一刻鐘,織機就修好了。
李貴開始在下面投梭引緯,要用他那雙筋骨必現,日復一日下力苦練出來的巧手,把剛剛拉下的這一厘追回來!
五寶此刻的心緊張得如吊桶,七上八下,不錯眼地望著織機上的兩個人,耳邊聽著倉子撞擊發出的聲音,默默數著織數,覺得李師兄的節奏似乎比上午快。
突然,耳邊傳來一個聲音:“江五寶,你那邊比完啦?比得如何?”
五寶抬頭一看,原來是大小姐。他連忙站起來,“大小姐,早就比完嘍!我也不曉得比得如何了。”
青竹把目光轉向場內正在織錦的李師兄他們,“聽說剛剛‘龍抱柱’了?”
五寶點頭“是哦!鬧得我們好緊張的!”
青竹默默看了一會兒,“沒事,不要緊,這下他們已經追回來了。”
時間已過午時,日頭炎熱,看臺周圍的人都散去休息吃飯了,只有各家的織機在“邦邦”響著,一刻不停地編織著華彩。
王師傅吃過飯不歇息就趕過來了,隔著幾步就嚷:“李娃兒你悠著點哦!”
秦師父忙攔住他說:“他剛剛追回來的嘛!他自己有數的嘛。”
“不是!你聽他倆這個速度,太快了嘛!這個前松后緊地趕,咋個要得?!手上還要‘浮長短’的嘛!”
秦師父聽他這么一說,也擔心起來,這織錦都是反織,圖案花樣在下面,不到織成是看不到正面的,假如真如老王說的這樣,待到出成品的時候就來不及了,但現在場上那兩個人正專心致志,也不好上去打擾嘛!正不知如何是好。
“黑線紅線配起來嘍!”老胡突然在旁邊唱起來,五寶愣住了,只聽王師傅接了一句:“配起嘍!”
“金龍彩鳳織起來嘍!”“織起嘍!”
“月華五方真好看喏!”“好看喏!”
“織機一響錢就來嘍!”“錢來嘍!”
......
胡師傅和王師傅一唱一和,仿佛回到他們當年同時當學徒做搭檔的時候,如今他們已經年過半百,熟悉蜀錦織造的所有工藝和工序,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事織錦的匠人,對這“調子”再熟悉不過。織工們平日用調子協調花樓上下挽花投梭兩個人的步調,今日則用來控制在場上那兩個人的節奏。旁邊不明就里的眾人都唱和起來,一時間把午后打瞌睡的人都驚醒了!
不只是比賽場上幾百個織工在哼唱“調子”,在這比武場外,錦官城內上萬名織工,都在唱誦著“織錦歌”,織出方圓綺錯,極妙其窮的花紋圖案,用汗水和心血描繪著心中的錦繡前程。
“要論花本的精妙,還得是吳師父啊!”青竹在場內巡游,忍不住心中贊嘆。
吳居村本是一個讀書人,自號居村,能文,諳通六經,父親早逝,少孤難支,無奈入了織錦行當,是蜀錦匠人中的書香文流,落筆不凡,長于點意匠,結花本,所作皆合古意,審美意趣不落凡俗,不見“畢方”其形,只有一雙似鶴一般的翅膀,環抱月夜清江枯木,水墨符文隱于夜色,整個畫面干凈雅致,讓人過目難忘。
尤其是在眾人看過前幾幅花團錦繡,濃墨重彩的織錦之后,吳師父家的“畢方圖”更顯得出塵離世。
劉戚略過先呈上來的這幾幅織錦,細細端詳吳居村這一幅,司閔善在旁邊留意著。
“嗯,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妙啊!””劉戚贊道。
司閔善答道:“稟大人,此物形似仙鶴,實乃是上古異獸‘畢方’。”
劉戚一頓:“這……是‘畢方’?!”
他回頭細看之前呈上的“鳳凰”、“虎狼”圖,仔細參詳圖上的符文,心內狐疑:這鳳凰、虎狼倒是常見瑞獸圖案,但這‘畢方鳥’似乎從未有做民間織錦紋樣的,鄙人才疏學淺,兼之新到任,之前雖聽聞司錦號將以上古神獸為題,卻不料這里頭有‘畢方’”!
接下來呈上的“蚩尤圖”“箕伯圖”,則讓他心中的疑問變成了震驚!尤其是這號稱“兵主”的蚩尤,乃兵禍戰事之兆,大為不吉,如何做得織錦圖樣?!
司閔善在一旁察言觀色,只見劉戚低垂著雙眼不辨喜怒,自己心中越來越沒有底氣。
雖說這位劉大人是自己未來的親家——織染局前任吳大人舉薦上來的,今日初見之下,卻摸不透這人的心思脾氣,若是不能拿下這供御,司錦號在錦官城織錦行里“魁首”的名頭可就保不住了!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上前遞話道:
“大人初到任就親臨小號,實在令我等受寵若驚,本號這些微末小技讓大人見笑了!”
劉戚聽了也不答話,就著手里的蓋碗茶喝了一口方才抬起頭,卻是滿面春風:
“司老板客氣了,老師曾向學生力薦司錦號,言貴號為蜀錦行翹楚,上年貴號的‘登高望海錦’得御前賞識,名震天下!咱們織染局與有榮焉。今日一見,司錦號所謀果然與眾不同,氣魄萬千,尤其是這些符文,實在耐人參詳啊。”
司閔善聽了一愣,這話似有話外之音,慌得拱手作揖感念不盡,回身奉上一只內有乾坤的錦盒,劉戚卻看也不看,讓他更加惶恐不安。
這時,只聽“咣”一聲,比武會酉時鑼響,最后一幅織錦也呈了上來,正是秦師父家的“騰蛇圖”!
只見一條似龍的銀蛇凸出錦面,在落日余暉下散發著銀色的光澤,身后一雙翅膀鼓風而展,藍底凹陷,在那云層深幽處也有一個奇特符文,“騰蛇”翱翔在幽冥之上,呼之欲出!
劉戚被這畫面工藝震撼到了,問道:
“這織錦如何做到浮凸如真的?!”
“大人有所不知,此乃織錦技藝中用‘浮長’‘浮短’的手法,控制織錦圖案的深淺高低,使得其呈現出凹凸不平的層次,這技法耗時用心,最是考驗匠人手上的工夫,若是用在平日倒也不奇,只是在這‘比武會’限時之內要用此技法,放眼錦官城千萬織錦匠人,也鮮有人能做到啊!”
“果然神乎其技也!”劉戚忍不住贊道
場外眾人只聽得前面傳李貴和王師傅,說織染局的大人要見織“騰蛇圖”的匠人。
不消說,今年的“大王”有主了!
秦師父家人掩飾不住興奮,幾個沉不住氣的就要約酒慶祝,被他喝止:“莫輕狂!給我好好等著!”
秦師父克制著心中的緊張與期待,回頭見身旁的江五寶伸長脖子在等前頭消息,忽然想起什么來,一拍他的肩膀說:
“你娃兒也爭氣得嘛!聽說考了個甲等!”
喜歡地伸手揉搓徒兒的腦袋,五寶臉上樂得開了花
忽然,外頭傳各鋪子師父到前頭聽信,秦師父忙起身前去
果不出意外,優勝有三:秦家的“騰蛇圖”第一,吳家“畢方圖”第二,喬家“鳳凰圖”第三!
今年的織錦“大王”為王強林師傅和學徒李貴!
秦家大獲全勝,連中三冠!一時風頭無兩!歡喜熱鬧自不必說!
司錦號擺宴,花團錦簇,山珍海味,氣派非凡。
正堂劉大人居首,司閔善及城中四大坊當家人作陪,六家鋪子師父在廂房入座,兩位新出爐的“大王”自要出席,宴席中有人歡喜有人愁。
秦師父克制謙虛,吳居村激動哽咽,喬師父志得意滿,樊家的怒氣沖沖......
“當家的好舍得哦!連‘杏花村’都上嘍!咱們一定要多喝幾杯,不然這金銀絲線用了多少?肉疼的嘛!”旁邊好事的早就不忿樊家平日行事做人,這回見他們丟了前三甲,便湊火添油要看他笑話。
“你狗日的說的什么?!想喝貓尿你不會自己喝?老子讓你喝個夠!”樊師父舉起一杯酒就來強灌那人,兩人扭打起來,旁人勸止不住,驚動了隔壁。
“當家的請各位大爺去敬酒了!”大掌柜過來傳話,扭打的兩人才收手。
司閔善率眾人向劉大人敬酒,劉大人看起來興致頗高,當眾宣布:著吳居村總成“六神大合花本”,由司錦號挑選六坊善工織就,作供御之選!
皆大歡喜!
青蓮街,幾家歡喜幾家愁
吳居村今日是喝多了,被伙計背著送回了家,老婆伺候他躺下,猶自聽著他醉話連篇:
“一生傲岸苦無明,十載陰霾喜見晴,爹娘啊!兒子如今我也有人識了!”
今日席間,劉大人當眾褒獎他的圖樣“循畫理,諳春秋筆法,顯隱頗具神思”,這讓內向囁嚅的吳居村如遇知音,自己曲筆藏鋒得大人賞識,怎不令他感懷失態!
秦師父家里,秦師娘早已備下酒肉款待眾人。
胡師傅被請到上座,一屋子的人都搶著來敬酒,劃拳勸酒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聽得到!
秦師父在大號席間不敢多喝,回到鋪子里掩飾不住開心得意:蟬聯第一,再奪供御份子,鋪子里又出了“大王”和“甲等”,這下,獨立開織錦坊指日可待!
好多人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