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無意同張氏交好。
她在宮里沒什么好名聲,幾乎所有人都和我講,講她的驕縱跋扈,講她的妖媚惑主,講她的不得規矩。
大家都喜歡皇后。出身名門,又得禮儀章法,平日行事公正,里外看著都是個賢良淑德完美無缺的主兒。可我們喜歡有什么用,官家不喜歡啊。他喜歡滿宮都厭惡的張氏,喜歡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我們總說,官家待貴妃比待女兒還多了幾分心疼憐惜。有人暗地里替皇后抱不平,覺著官家是被美色迷了眼,連好壞都分不出。
曾經我也說過,后來想來,才覺出傻勁。
我那時與內侍交好,想著在宮城里找份寄托,但宮女和內侍的感情向來上不得臺面,我只得偷偷去見他。有日深夜相約亭臺,左等右等,等不來情郎,倒等來了皇后。
皇后好大的陣仗,帶來烏泱泱一群人,舉著燈籠,把狹小的亭臺圍得水泄不通,我在通明的燭光里跪在皇后跟前,顫巍巍的問:“奴所犯何事?”
她冷笑一聲,從齒縫里蹦出幾個冷冰冰的字眼:“無需裝傻充愣,你的那位好情郎早把一切都給交待了。”
我早就猜到七八分,我為人處世向來謹慎圓滑,在宮里待了那么多年,約莫就這件事上出了錯。但那時天真,想著大家滿口相傳的好皇后,總歸會放我條出路,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趕出宮去。可誰知,她竟說要殺我,來警戒宮中眾人。我簡直是懷疑我的耳朵,忙抬起頭來看她,她帶著華麗的珠翠,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不帶任何感情。我眼睛里蓄滿了淚,抓著她的襦裙,求她放條生路。但我也知曉,一切都是無用功了,她那樣的眼睛,看了只讓人生畏,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似地。
是我犯了什么不可赦的大錯嗎?不過是在宮里愛上個人罷了,怎得就要拿我這條命來警示這一群被困住的可憐人。我定定看著她,好像突然就明白官家因何而不喜她了。
我本以為自己這條命就這么去了,可沒成想卻瞧著了張氏遠遠走過來。她許是收到了風聲,想來看熱鬧罷,只帶了個宮女慢慢悠悠往這邊走。她不敬皇后已久,過來時便是連看都不看一眼,倒是站在我面前,看我滿臉淚珠,眨巴著大眼睛問我:“這是犯了怎樣的大罪,要這般聲淚俱下?”
我還未回話,就聽著了皇后的聲音。
“張貴妃,本宮身為中宮,懲戒一個宮人,怕是不需你過問吧?”
“娘娘可真是說得輕巧,殺人這種大事,都能輕飄飄一句帶過。”
“自是她犯宮規,不然也無需有此下場!”
“她犯何罪?定要奪了她這性命去?“
張氏也真是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竟然就蹲了下來,正對著跪在地上的我,問我所犯何事。我低著頭,想著命不久矣,怕得整個人都抖得不停,只從喉嚨間壓出幾個字:“是奴沒規矩,同內侍交好,污了宮闈。”
“是做錯了事情,可也罪不致死。你別怕,我幫你去求官家,官家仁厚,定會饒了你。”
說完這話,張氏瞧也沒瞧皇后,就站起身,兀自往福寧殿去。
我萬萬沒想到,我會被張氏救下來。
張氏從始至終都沒把皇后放在眼里,她有官家撐腰,在宮里自在慣了,按理說,這事她無權過問也無權插手,可她還是救下了我。我原以為她是想逞威風,滅皇后的氣焰,可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夜晚她是真的只想救下我而已。她覺得世間男女有情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怎得就要因為些冷冰冰的規矩就生生奪了人的性命去呢?
我開始有些明白官家為何會喜歡張氏了。
被張氏救下后,我就去了寧華殿伺候。滿宮里的人都知道我與皇后做了對,原先伺候的娘子也不肯留我,說我背著她與張氏勾搭,暗地里還不知道做了些什么齷齪的宵小。張氏本不想收我,可看我孤立無援無地可去的樣子,還是留了我下來。
往后,我就成了寧華殿的人。
我原先只是聽聞張氏盛寵,可真待在了寧華殿,才知曉這豈是盛寵可形容,官家都差把自己那顆心挖下來給張娘子了。
張氏不過是隨嘴提一句想吃金桔,官家就千里迢迢給她從江西運來;張氏要官家親筆的飛白書,官家就呆楞楞練了好幾天,寫了一大箱子帶來。張氏左挑右挑了半天,還是覺不出好的,她竟就直接朝官家說了,說官家的字不如從前好看。我聽這話,都想好官家暴怒的樣子,要準備好膝蓋跪下來。可官家不怒反笑,只說是名家的看多了,瞧不上我寫的了。張氏這時滿眼小孩笑得瞧官家:“不對,不對。官家寫得好看,但我寫得也好看,官家拿來得飛白書上就只有官家的字,都沒我的!”官家聽這話,就一下明白她的小心思,輕輕拍拍她的后腦勺:“可是要我執筆與你一同寫?”
“那是自然!掛在我宮里的,怎可只有官家一人的字跡呢!”
其實我知曉她的字并不好看,雖是書香門第出身,但父親早逝,又寄人籬下,早早入了宮,只練得一手好舞,其余的詩詞歌賦都放不到臺面上。不過她倒有認真在學,雖起色不大,可多少長了些眼界。官家喜飛白體,她也就成日的練飛白體,練得臉上掛了墨汁都渾不知,只問我可還像樣?但書法這東西豈是這么快能見成效的,大多是從小培養,熟能生巧。我不愿掃了張氏的興致,總得夸一句:“有點樣子了。”
張氏聽我這么說,就有些得意。她把毛筆放好,一抹鼻子,鼻尖上就又一塊墨跡,我想幫她拿來帕子擦干凈,她只擺擺手,笑著說:“還得練呢,現在擦可太早了。”果不其然,她練完后整張臉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墨點,我費了好大氣力才給她擦干凈,不過到底還是留了些黑。官家那日來,問她是不是去御花園曬了一整天,怎得生生黑了一個度。
我聽得只想笑,可還是得憋住,張氏警告過我們,不能把她練飛白的事說漏嘴。我待在張氏身旁越久,越覺得她像個孩子。沒心沒肺的。
張氏那日寫得飛白書最好看,是官家執著她的手一筆一畫寫下來的,倒還真有些像樣了。
我遠遠瞧著兩人,張氏被攏在官家懷里,她披著一頭青絲,官家的下巴剛好抵在她的發絲上。寫完全部的,張氏就轉頭沖官家笑,官家的眼睛也直直盯著她,他們靠得那么近,張氏踮起腳尖把頭抵在官家額前,她笑得好看,說話也軟糯糯地,不知是和官家輕輕說了什么話,只見得官家用手指敲敲她的頭,滿眼寵溺的說她胡鬧。
我總是在寧華殿看這種場景。看得多了,便想起我那沒良心的情郎,自從那日風波后就沒了蹤影,也不知是死是活。張氏幫我打聽過,可沒半點消息,后來我也只得作罷。他危難之時,就這么供了我出來,我還想他作甚。張氏寬慰我:“無需為不值得之人心傷。”我搖搖頭笑著回:“早已忘了。”
張氏好福氣,得心愛之人愛惜。可宮里大半是沒她幸運的女子,臨了臨了或許都不得月老眷顧。她們那么厭惡她,左不過也是因為嫉妒吧。
嫉妒她想說便說,想做便做,若是有想要的,連天上的星星官家都會想法子給她摘下來。宮里的女人都是被束縛住的,唯有張氏,是不受拘束自在肆意的活。
我與張氏的關系倒也愈發的好了,她不和后宮眾人交好,得了信任才能說些知心話。她許是看我傻,倒會絮絮叨叨和我講不少。
她問我后宮娘子都如何在背后詆毀她,我只敢撿了些稍微好聽的訴與她。她聽完倒笑了笑,只說難為她們雞蛋里挑骨頭找她的錯處。我現在才知道,她原是真不在意旁人怎么說她、議她、排她。她在乎的,只有一個官家。
我總纏著她給我講原先她和官家的故事,她每次說起這些,反倒有些害羞了,原先大咧咧一個人竟會紅了臉頰只說:“還小,聽不得這些。”
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當年官家對張氏是一見就生了情,后來生了那么多同話本一樣的事,張氏飛上枝頭還不夠,更是獨獨占了官家那么多年歡喜。四年就得了三個女兒,只是公主命短,都早早去了天上。在張氏面前,是提不得這些的,就是官家也從不提,張氏每每只有思及此處,才會面露苦色,半晌都提不起興致。
那么多年了,她也沒放下過。官家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們萬萬不可在貴妃跟前提什么孩子、公主的。只是有一日,寧華殿一宮人不小心,從原先的翔鸞閣收拾東西的時候把幼梧的衣物放在了張氏的衣物里,張氏一瞧著,就跟魔怔了般,大滴大滴的掉眼淚,哭得我不知所措,她眼睛那么好看,此時里頭都蓄滿了水,我忙叫宮人去請來官家。官家到時,張氏抱著衣物縮在床角上,后背哭得一抽一抽的,官家眼里自都是憐惜,他躡手躡腳的爬上床,從背后輕輕環住張氏說:“莫哭啦,幼梧在天上瞧見可該取笑你了。她肯定在想,為什么我的姐姐那么愛哭鼻子呢?我都沒這么愛流眼淚。”
張氏靠在官家懷里,抽抽嗒嗒的說:“幼梧那么乖,才不會取笑姐姐,她在天上肯定怕極了,想著姐姐怎么還不來陪她。“
“莫說傻話,我們給我們的女兒做了那么多功德,祈了那么久的福,天上的神仙定會護著她們。“
“那便是最好的。”
許是哭久了沒了力氣,張氏沒多久便睡著了。她靠在官家懷里,手還緊緊的拉著官家的衣角。我第一次覺得她也沒我想得那般自在,畢竟連失三女,她在這世上又無親無故的,只剩官家一人可以依靠。她心底里,也是不安透了吧。
第二日,官家就罰了那粗心大意的宮人。他鮮有疾言厲色的時候,那日是真的發了脾氣,罰了那宮人一年的俸祿不夠,還讓她只在寧華殿做些粗活,萬不要到貴妃跟前伺候。
官家心里頭裝那么多事情,還得為張氏專門騰個地方,她在他心里頭重得很。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出來的事,但張氏卻總會覺得自己沒那么緊要,我有時真想打開她的腦袋瞧瞧里頭裝得是什么,怎和我一樣傻呢!
官家事忙,總會因國事而怠慢了張氏。每每這時,她會撅著嘴生好一會的氣,官家要么吃閉門羹,要么得好聲好氣的哄半天。
張氏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我從前伺候的娘子,敢對官家這般臉色,只怕是會被趕出宮去做道姑吧。可官家才不舍得罰張氏,他估摸著還覺得她可愛極了吧,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沒道理,做什么都覺不出是錯。
我在張氏跟前,就這么過了許久。皇佑二年,吳中發生大饑荒,宮里也開始省吃儉用,甚至預備放宮人出宮。張氏因官家勞累,也擔心得清減了不少,她那日在殿中繡花,突然嘆一口氣,回頭問我:“愿出宮嗎?”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躊躇著沒出聲。
她笑著說:“如實作答吧,在我這兒,沒必要瞞著。”
“若問真心話,奴自是想出宮。出了宮就得了自由,不必擔驚受怕的活在這里,還可尋得如意郎君,不須一個人孤苦的老去。只是奴若出了宮,娘子可又沒個能講話的人了。”
“你莫擔心我啦,有官家在,我能有何不好的。只是你,失了這次機會,不知又要何時才能出去。若想走,便走了吧。這宮里的婢女可憐,入了宮,就像進了籠子,做了娘子倒還好些,可要是一直居于人下,仰人鼻息的活,得多難受啊。”
張氏要放我走的消息不脛而走,他們都覺得張氏瘋了,竟然無端端放自己的心腹宮女出宮,官家知了消息,竟也跑來問我。他總這樣,對張氏的事情上了十二分的心,連個宮女的去留,都要仔仔細細的盤問一番。我道明緣由后,他良久都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貴妃心善,對她好的她都會記在心里。后宮人如何待她,朕也是看在眼里,難得有像你這樣真心實意的,她自也是會想法子對你好。”
“娘娘對奴好,奴這些年都記在心里。當年若不是娘娘相救,奴只怕這時已入了輪回盤。娘娘的恩德,奴是萬萬不敢忘記。”
“她是至情至性之人,本就看不慣這冷冰冰的宮規,她那日救你,是真想救你,不是擺那威風,炫耀寵愛。她只是瞧你可憐,不想你年紀輕輕就為了這事沒了性命。往后出了宮,也經常回來看看她,她信不過旁人,這么多年也就和你說些話。”
“奴遵旨。“
后來,我便出了宮,覓了有情郎,結了好人家,有了寄托和依靠。前些年,我會去宮里看看張氏,同她講講汴京城里的趣事,她喜歡新奇的玩意兒,我每次都會給她帶些來。
有次我給她帶了只紙鳶,她笑得沒了眼睛,一定要去放,結果一不小心就扭了腳,惹得官家一陣心疼,她倒只是吐吐舌頭說:“吃一塹長一智,這次有經驗了,下次自會小心些。”官家斥她貪玩,這么大個人了,還沒些分寸,可腳好后也還是由著她去,只是讓宮人看顧得仔細些,萬不可再出事。官家每每對張氏,都沒辦法。
再后來,宮里的日子我就一概不知了。夫君經商,我們便舉家離了汴京。走得前些天,我去宮里看張氏,她笑著祝我一路順風,末了才說:“你前些年老說羨慕我,其實是我羨慕你。得一人心,還能與他游大好山河。我這輩子都在這里頭了,我的夫君也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夫君,他有那么多娘子,還有皇后。他要管國朝江山,要愛黎民百姓,我在他心里頭都不知排哪里去了。”說到這里,她都帶了些哭腔,我抱她,在她耳邊講:“娘娘,感情之事,向來都是當局者迷。我伺候您那么久,只看見官家滿心滿眼都你一人,縱然后宮佳麗三千又如何,在他心里,只有你一個人是他的妻。”
這是我與張氏的最后一面了。再得知她的消息時,她已被封為皇后,只是那時她已去了天上陪她的三個女兒。我不知官家是以何種心情寫下了溫成二字,又是以何種心情同滿朝文武對抗給她爭來一個皇后位,又是以何種心情去面對那位人人稱好卻極重規矩禮法的皇后,我更不知官家該以何種心情來繼續這往后都沒她的人生。這紅墻綠瓦里,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做回趙禎了。
奈何此時我已離宮很遠,不知該如何送別她,便只能放只紙鳶。我跑得沒氣力,望著紙鳶飄在天邊,我想她應該瞧得著上頭寫得話————娘子遲一點,與官家天上見。
其實張氏無需羨慕我,官家是官家,而趙禎又是趙禎。滿朝文武、國朝江山、黎民百姓都是官家的,而張氏卻只是趙禎的。他因身份被百官推舉而封了曹皇后,可卻為愛不惜對抗眾人也要給張氏爭來一個皇后位。他一直都當她是妻,是趙禎獨一無二的妻。
也不知張氏在天上能否明了,但若看得見人間景致,她該知曉,趙禎那顆心里,滿滿當當裝著的只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