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大磊坐著專門往山里拉客的三輪車,到了前山鎮。
大磊去了縣城,我回奶奶家。
奶奶家兩層平頂屋,是破舊的紅磚房,屋邊有棵歪脖子大楓樹,門前有一口池塘,一只老母雞正帶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在池塘邊找蟲子吃。
剛到家,奶奶家的“小黑”就沖上來,一面搖尾,一面卻狂吠不止。
奶奶一棍子打過去:“瞎了眼啊你,自家人也不認得?!”
小黑一跳,躲開了。但還是繞到我背后,沖著我的書包叫個不停。
我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雨,書包怎么那么臟?來,給奶奶洗一洗?!?
“是啊,又臟又臭,連小黑都看不慣了!”我笑著說,“奶奶,我都這么大了,還是等我自己洗吧。我先上樓拿肥皂。”
“小雨是長大了,懂事啰?!蹦棠炭湮?,“一樓就有洗衣粉啊。”
“我要用香皂洗!”
我一邊說,一邊跑上樓。
到了樓上房間,關上了房門,我把那個受傷的家伙放進一個小木箱。
再下樓時,小黑已經不叫了。
我拎著空書包,帶上鞋刷子,來到門口池塘邊,三下兩下,我就用鞋刷子把書包上的泥巴洗干凈了。
“你看你,光知道洗外面。”奶奶笑著搶過我的鞋刷,“馬上要開學了,里外都要洗干凈一點?!?
奶奶七十多歲了,除了腿腳不利索,其他都還好。只見她麻利地將書包里子翻出來,一點點刷洗。
“怎么還有芋頭毛?”奶奶問。
“是啊,大磊媽挖芋頭,我用書包幫著裝的?!?
“唉,真是的,書包能裝幾個芋頭!”
“就帶十幾二十個,帶到他們縣城家里吃的?!?
“那還差不多?!?
洗完書包,奶奶順手把書包晾在門口的晾衣竹竿上。奶奶年紀大,由于腿腳不方便,生活起居基本都在一樓。
我跟奶奶說,樓頂風大太陽大,到上面曬,干得快。
于是,我取下書包,上了二樓,把那個小木箱也搬上了樓頂。
打開小木箱,那東西還在睡呢!
我把書包掛在樓梯天臺的外墻上。又把箱子移到正對太陽的地方,靜靜地盯著那可憐的家伙。不一會,它的毛慢慢立起來,露出綠色的皮膚,靜靜地享受著日光浴。這時,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皮膚上有好幾處燒焦的斑塊……
就這么曬了一天,它還沒醒。
晚上,我又把箱子蓋好,塞到我的床底下。
我想,這個家伙受了傷,身體虛弱,只靠光合作用肯定不夠。于是找來一個碟子,倒入清水,又加了點奶奶喝的葡萄糖粉,攪拌融化后,放進小木箱,將它前肢末端的小爪浸在碟子里,再輕輕蓋好箱子。
第二天,等我再把它搬到樓頂曬太陽時,發現碟子里的水淺了好多。
曬了大約一小時,那家伙慢慢睜開了眼,水汪汪的盯著我呢!
我忍著驚喜,以指封唇,對它做了個“噓”的動作。
沒想到,“美人痣”竟然學著我,也緩緩抬起“手”,以同樣的動作回了我一個“噓”。
哇,這也太神奇了吧?
就在這時,奶奶在樓下喊:“小雨,快下樓幫奶奶!快點?!?
莫不是奶奶摔倒了?
我趕緊沖下樓去。
原來,是小黑調皮,把奶奶家那一群毛茸茸的小雞趕到池塘里去了。小雞們的茸毛一打濕,模樣顯得特別怪異,像一堆包著皮毛的骨頭在水里慌亂掙扎,母雞在岸上急得來回踱步。
我馬上找來大門背后的網兜子,一只一只地把它們撈上來。
剛撈完,就聽到小黑在樓上狂吠!
不好!這個可惡的小黑!
我一邊罵一邊沖上樓去。
果然,樓道的門沒關,小黑跑到了屋頂。等我上來一看,木箱子已經打翻在地,“美人痣”不見了!
我一腳踢向小黑。
小黑一躲,沒踢中,還在吠叫。
我這才發現,它是沖著屋邊那棵歪脖子楓樹叫的。
歪脖子楓樹非常粗大,離奶奶的房子才一米距離,“美人痣”肯定是躲到樹上去了。
透過密密的楓葉,我瞪大眼睛在枝干間仔細搜尋,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就是沒有看到。經小黑這么一驚嚇,我想,也許我再也見不到“美人痣”了!
小黑還在叫,一邊叫一邊搖尾,好像邀功似的。
我氣不打一處來,又是一腳,這下踢中了!
小黑委屈地嗚嗚呦呦的哀嚎著,跑下樓去了。
“活該!誰叫你不乖?雞兒犯你什么事?!”奶奶在樓下責怪小黑。
我在樓頂圍著大楓樹繼續尋找。
想起小學時我養的一只八哥,如果找不到了,只要我吹起口哨學布谷鳥叫,它就馬上飛到我身邊。
于是我試著嘬起嘴,學起了布谷鳥叫。
“瞿咕瞿咕,瞿咕瞿咕……”
任憑我一遍遍地呼喚,“美人痣”依然全無蹤影。
整整一天,我茶飯不思。
“瞿咕瞿咕”,午飯后我在吹。
“瞿咕瞿咕”,晚飯后我也在吹。
“這孩子怎么了?馬上開學了,也沒見看書做作業。”奶奶說。
于是,我拿起一本書,假裝在看。
“瞿咕瞿咕”,我一邊看書,一邊在吹。
“瞿咕瞿咕”,晚上睡覺,我還在吹。
“小雨,別吹了啊,晚上吹口哨會惹鬼的……”奶奶在樓下喊。
于是我停了。
不是怕鬼,是真的吹累了。
等我醒來,天已大亮。
我連忙跑到屋頂,一看,小木箱還是昨天翻倒的樣子。
“瞿咕瞿咕”,我又吹起口哨來。
就在這時,我看見墻上的書包蓋慢慢掀開了一角,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高興得跳起來,沖過去,打開書包,嗔怪地用手指點了一下它額上的“痣”,說:“你也知道回來呀?以后別亂跑啊……”
正說著,“美人痣”突然關上書包蓋,躲了起來!
原來,小黑不知什么時候又跑到屋頂上來了。
這一回,小黑沒叫,只是立在那里,歪著腦袋,正好奇地看著我逗弄那個小家伙。
看來,它是記住了昨天挨的那一腳。
我抬起腿,用腳板底摸了摸小黑的頭,指著書包說:“小黑,記住啊,它是‘小痣’,我們都是好朋友,知道啵?昨天是小痣手下留情,要真干起來,小痣分分鐘可以取你的狗命!”
說著,我又掀開書包蓋,對“美人痣”說:“小痣,它是小黑,以后你們要和平相處哦。”
說完,我把小痣從書包里抱出來,放進木箱里,繼續讓它曬太陽。
小痣聽話地趴著,炸開毛,進行著它那特有的光合作用。
“小雨,別看書了,下來吃早飯?!蹦棠淘跇窍潞?。
“好的,就來?!?
我關上天臺的門,帶著小黑下樓。
農村的“早飯”真的就是吃“飯”,跟午餐晚餐一樣,沒有什么包子饅頭粥啊之類的。
可是我心情大好,吃完了一大碗干飯后,還添了半碗!
“小雨,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蹦棠踢叧赃呎f,“你爸早上打電話了,說下學期帶你到南方大城市里去讀書呢。”
大城市?!我有點懵。
我和小剛一直還羨慕大磊下學期能進縣城讀書呢!
奶奶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發什么呆?是真的!你爸都已經讓六叔把你的轉學手續辦好了,后天就走。你要早點抽空,把該帶的書啊衣服啊,都整理好?!?
這幸福也來得太快了!
我沒說話,一面猛吞著飯,一面傻笑。
“冷天的衣服不用帶,你爸說南方的天不一樣,到時給你買新的。”
“哦哦。”
吃完早飯,我哼著歌兒上樓去收拾行李。
我一看,還真沒什么東西要收拾。小學的課本肯定不需要,初中才上了一個學期,課本、作業,還有幾件好一點的夏天的衣服,都在縣城六叔家里。要帶的,大概就幾本課外書了。
挑了幾本書后,我去屋頂取書包。
到屋頂一看,小痣又不見了!
“瞿咕瞿咕,瞿咕瞿咕……”
我吹起口哨,目光往歪脖子楓樹上搜尋。
果然,那家伙就在大楓樹上,正從一根粗大的枝椏后探出腦袋,看著我。
我一邊吹口哨,一邊招手,示意它下來。
可是任憑怎么呼喚,它就是不下來,還干脆瞇上眼睛,閉目養神。
算了吧,白天它本就該休息,也許它是怕小黑,覺得樹上更安全。到了晚上,它肯定又會回到書包里的。
于是,我再不打擾它,書包也沒取,繼續回屋整理東西。
晚飯后,天色將暗,我再次上屋頂去察看情況。
書包孤零零地掛在墻上,里頭是空的!
我又吹起了口哨。
小痣再次出現了。只見它從大楓樹的歪脖子下沿,一路倒掛著快速爬過來。
我沖它招手,一面小聲呼喚著:“小痣,過來,快下來!”
小痣從楓樹上縱身一躍,精準地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用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小痣瞇上眼,很享受的樣子,像一只可愛的貓!
我伸手從肩上把它摟下來,正要把它抱在懷里。誰知,它猛地一掙,跳上了天臺的沿口,回頭看了我一眼,又一躍,落到了東面鄰居的屋頂上。接著,就頭也不回,飛快地從一個屋頂躍向另一個屋頂,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呆立在屋頂,怔怔地目送它的遠去。
好久,我才悻悻地取下書包,回到了里屋。
我把書包掛到床對面的墻上。零亂的書散了一地,也懶得整理。一整夜,我都仰躺在床上,看著水泥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縫發呆。
“瞿咕瞿咕”,不自覺地,我又吹了幾下,聲音小到只有自己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