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馱一個女孩去莫鎮


她真是美極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飯館女招待,像一碗剛端上來的小餛飩那么清純,像一束百合花那么干凈。她看上去和我們差不多大,十七歲,或者十八。后來過了很多年,每當我想到她的時候都會心如刀割。

我們一共八個人,那天一起逃課,在大飛家里叉麻將,開了兩桌,叉到夜里七點鐘我們都饑腸轆轆。以前大飛的女朋友會給我們煮面條,但那次她和大飛分手了,我們吃她的面條吃膩了,覺得大飛也應該換換口味啦,于是就出來吃飯。當然,大飛還是很悲傷的,他是被踹的一方。

我們騎著自行車,去了街口的飯館,吃飯的人稀稀拉拉的,大堂里一半燈開著,一半關著。我們偏要坐在暗處,讓服務員打開頭頂的燈,像舞臺上的一束追光,照著我們八個。那天是花褲子贏得最多,當然由他點菜。花褲子手臂上戴著黑紗,他爺爺剛死,所以他能贏這么多錢。我們迷信這個。

花褲子點了炒雞蛋,炒青菜,番茄湯,總之是一堆便宜的家常菜。點酒的時候我們產生了一點分歧,闊逼想喝啤酒,但黃毛認為冬天喝啤酒太傷身體,應該喝黃酒,而大飛心情一直很惡劣,他輸了女朋友又輸了錢,他想喝二鍋頭。于是我們爭執起來。女招待說:“你們可以照自己喜歡的,每樣先來一瓶。”

之前我們沒注意到她,燈光盡照著我們了。我說:“你長得真漂亮。”闊逼放下手里的菜單,站起來看了看她,認真地說:“你像電影明星,而且是日本的。”

她往后退了半步,像一只沒見過世面的兔子。

有兩種美,一種是你忍不住要貼上去,啰里八嗦,神經錯亂;另一種是覺得自己無話可說,手腳都不聽使喚。前者像吵架,后者像打架。她一直站在飯桌旁,我們神魂顛倒,每一杯酒喝下去都能聽見自己心里叮當作響。以前我也遇到過美麗的女招待,為了讓她多跑幾次,啤酒都是一瓶一瓶叫的,但她們都沒有美到這種程度,我的筷子都掉在地上了。

只有大飛很不屑,大飛說你們都沒見過女人是不是。現在大飛的心里被已經遠走高飛的前女友塞滿了,得過上一陣子才能為女招待騰出空間。大飛說:“花褲子,你今天手氣太騷包了,晚上再叉麻將你把黑紗拿下來。”花褲子說:“我書包里還有一個黑紗,你不服氣就把它戴上。”

花褲子的爺爺死得很慘,他患上了一種叫做陰莖癌的病。我們都知道,癌癥可以在全身任何一個器官發病,但長到陰莖上真是太可怕了。闊逼的媽媽是護士,闊逼說這主要是不講衛生造成的,應該常洗,翻開來洗。小癩說翻開來怎么洗?闊逼說下次去農藥廠洗澡我給你翻翻。

我們就高談闊論著陰莖和癌癥,那個女孩像沒聽見一樣。我們以前講這種話題的時候,總是能把技校里最嚴肅的女孩逗樂。

花褲子說,他爺爺死的時候只有八十多斤重,臨死前很解脫地說,終于可以去見他奶奶了。

“生同衾,死同穴啊。”黃毛感嘆說,“你們知道嗎,那個字讀qīn,不讀niān。”

“黃秀才,黃秀才。”

葬哪兒了?

還能有哪兒,莫鎮。就是那個有很多公墓的地方,非常遠,在修路,全家坐著一輛破中巴車顛簸了一個小時,差點趕不上中午落葬。

大飛說:“我提議為你爺爺干一杯。”

酒沒了,女孩又端上來一瓶黃酒。后來她走開了,去收拾另一桌的碗盤筷盞。飯館里乒乒乓乓的動靜很大。不會就這么打烊了吧?看樣子是。八點鐘就打烊的飯館真是沒前途,服務員都無精打采的,好像也患上了癌癥,只有她看上去光彩奪目,慢慢騰騰,像一個在施法的仙女。

我們開始談論她。

真的很漂亮,帶回去做女朋友一點不虧。

飯館里的女招待哎,服務行業的。

去你的,你的女朋友也就是個硫酸廠倒三班的,臉色像棺材里爬出來的,你有什么資格看不起飯館服務員?

她們都是外地人。

飯島愛也是外地的。

她比飯島愛好看多了,比王祖賢差點兒。

泡她?歸誰?

我有小麗了,我要是去泡她,小麗會殺了我的。

我有小倩了,小倩也會殺了我的。

小倩會閹了你。

……

我們盤算了一下,八個人,四個有女朋友了,剩下四個之中,大飛剛失戀,完全沒有心思再搞一個除非你把王祖賢扔他眼前,花褲子的爺爺剛死,戴著黑臂章很不適合出去泡妞。那就只有我和老瞇了。

大飛說你們倆抓鬮吧。

我們擲啤酒瓶蓋子,結果老瞇贏了。我沒多說什么,其實我一直暗戀著語文老師的女兒,雖然被女招待的美麗所震懾,但僅僅是此時此地,不能保證我明天還有這股熱情。她這么美,看上去不是一天就能泡上手的。

我們七個人看著老瞇,天哪,竟然是他。全班僅有的三個近視眼之一,還帶散光,上嘴唇留著經年不剃的黑色絨毛,好像是要用它來生利息,青春痘發炎,眼鏡永遠滑落在鼻翼上,團員,我們帶他逃課打麻將僅僅是因為他的政治面貌可以替我們擋災。不過我們還是很仗義的,我們說老瞇你去和她搭訕吧,要不要我們假裝流氓,然后被你揍趴下,演一出英雄救美的老戲碼?

這行不通的,你不能在飯館里直接把她泡走,你得等她下班。

老瞇很猶豫,他上一次追求女孩是高年級的一個姑娘,長得不是很好看但只約會了一次就花光了他所有的錢,為此他有了心理障礙。你這輩子可以愛很多不同的女孩,好看的不好看的,聰明的不聰明的,有錢的沒有錢的,但你總要冒險一次,找最難上手的那種,哪怕是司令員的女兒呢?

老瞇決定豁出去一次。只有大飛在冷笑,大飛一向是看不起老瞇的,大飛認為這種傻瓜怎么可能得手?

就當玩玩嘛,反正也就是個服務員。老瞇安慰自己。

夜里九點,外面很冷,我們本來是上館子吃飯然后就回去叉麻將的,現在卻要站在風口里。為了老瞇有點不值得,很不值得,也許純粹是想看看,她能不能泡上手吧。風吹得我們瑟瑟發抖,老瞇掏出煙,打火機那微弱的火苗始終被風撲滅。后來大飛點上了,我們一個個湊過去借火。有兩個醉漢從旁邊的酒樓里出來,一個彎腰嘔吐,另一個推過來一輛摩托車,頭盔也不戴,載著嘔吐的家伙絕塵而去。

“等到畢業了,我就去買摩托車。”黃毛說。

“像你的女人那樣大手大腳花錢,你這輩子能保住自行車都不錯了。”闊逼嘲笑他,“你他媽的干嗎偏要找個賓館里上班的?我都懷疑她不止你一個男人,她的化妝品都是你買的,可是衣服呢?鞋子呢?首飾呢?”

黃毛說:“閉嘴。”

“你到底得手了沒有?不然你虧大了。”

“我不像你那樣喜歡聞硫酸廠的味道,好聞死了,天天聞著覺得特別有安全感。”

“操。”

闊逼生氣了,他是聽不得別人嘲笑那個硫酸廠的小麗的,那簡直就是他身上的死穴,同時也是我們的笑穴。他扔下煙頭說:“你們一群白癡在這里候著吧,我先走了。”

大飛問:“麻將怎么辦?”

闊逼說:“沒看見我在發飆嗎?叉你個頭。”他去暗處推出了自行車,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燈照不到的地方。

這個笨蛋經常賭氣走掉,好像女人一樣。有他沒他,對我們來說都無所謂,過幾天他自己會買了香煙來賠罪。

女孩出來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滑雪衫,罩住膝蓋,還戴了一頂紅色的絨線帽。帽子真好看,像個紅蘿卜,在她的額頭勾勒出一道弧線。

我們六個攔住她,老瞇縮在后面。黃毛說:“小姑娘,我們不是壞人,大家認識一下吧。我叫張軍,綽號叫黃毛。”大飛說:“我就是混這條街的大飛。”小癩說:“我叫賴寧,就是賴寧的賴寧,我綽號就不說了。”我說:“我叫路小路。”花褲子說:“哼。”

這次她沒有往后退,也沒有喊救命。她很認真地看著我們,低頭思索了一下,大概是盤算著怎么跟我們說話。黃毛說:“沒事的,大家認識一下,你在這里上班,我們也在這附近玩。以后可以來找你玩嗎?沒事的,我們都是化工技校的89級機械維修班的,有名有姓,你可以去查的。”女孩說:“今天晚上不行,我要回家,我媽生病了。”

沒事的沒事的,我們可以送你回家,一群人送你太扎眼了,讓老瞇來送吧,老瞇你過來,你躲后面干嗎?你看,他戴眼鏡的,最老實了,而且是團支部書記。老瞇你把衣服拉開給她看看團徽。

她好像很吃驚:“你真的要送我嗎?”

老瞇說我送的。

她說:“那就太謝謝你們了。”

真太容易上手了,不過也別高興得太早,曾經有一次我們也這么干,結果那女孩把送她的小癩直接騙到了聯防隊。

“你住在哪兒?”

“莫鎮。”

我們一下子都暈了菜。天哪,莫鎮。那個遙遠的埋葬死人的小鎮,照花褲子的說法,還在修路,那種公路上不會有一盞路燈。天哪,假如我們是流氓那該多好,可是這么冷的天就算流氓也未必愿意去莫鎮做壞事……

“得有三十公里遠吧?”老瞇猶豫地說。

“二十七公里。”花褲子說,又轉頭問女孩,“你是騎車呢還是坐汽車?”

“這么晚,沒有汽車了,我只能騎自行車。我媽媽生病了。”女孩說,“我平時住在城里的,但是今天我必須回莫鎮。”

我們撤到一邊安慰老瞇。

你騎得稍微快一點,兩個小時就能到了。公路不算難走,修路的那段并不長,而且就在鎮口了。你看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如果你陪著一個女孩在寒冬的深夜騎了二十七公里的自行車,她就是你的了,至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你他媽的看看自己這副屌樣,除了你老媽之外,還有哪個女人會記得住你?這是你終生難得的機會,榮耀屬于化工技校也屬于共青團,闊逼要是沒走的話,他肯定會和你搶的。

老瞇伸出脖子越過我們的肩膀對她說:“沒問題,我送你!”

女孩說:“我的自行車被人偷了!”

車就停在店門口,現在不見了。她都快哭了。我正想說,大飛家里還有一輛女式車,可以借給她,但老瞇忽然像吃了藥似的說:“沒問題,我馱你去莫鎮。”

這當然更好,如果你馱一個女孩在寒冬的深夜走了二十七公里,穿過無人的荒野,在兩側山丘上隱隱的墓碑,月光之下白花花的……這種體驗會不會像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鐵人三項賽?不管你有沒有獲得獎杯,她將對你終生難忘。我甚至有點妒忌老瞇,二十七公里對我來說不是一個清晰的概念,我只知道她很美,如果可能的話,我愿意馱她走二百七十公里甚至更遠,但誰讓我輸給那個啤酒瓶蓋子了呢?

現在他們打算出發了,老瞇的自行車太破了,我把我的阿米尼變速山地車借給了他。女孩坐在山地車后面,老瞇一只腳撐在人行道上,一只腳用力踩腳踏板。我說:“調到三檔啦笨蛋。”他們歪歪扭扭地向前,女孩攬住了老瞇的腰。真是溫柔無敵,我估計老瞇的骨頭都酥了。

“這個笨蛋能行嗎?”大飛說。

“這個笨蛋看來是交桃花運了。”黃毛說,“大飛,你會后悔的。你下個禮拜就會忘記前面的女人,那時候只能看著這個笨蛋高興。”

大飛說:“我現在已經有點后悔了,不過我并不想泡一個莫鎮的姑娘,一點也不想。”

是的,在我們那兒有一種說法,莫鎮的姑娘(也包括小伙子,也包括其他人)都不太干凈,一個被墳地環繞的小鎮,人們只有死了才會去那里。你能想象一個毛腳女婿上門,拎著香煙老酒穿過墓地拜訪丈人丈母娘?或者是結婚時,西裝革履穿過墓地去接新娘子?總之是有點驚悚。我們很迷信的。

“萬一老瞇死在路上呢?”我說。

花褲子說:“沒那么慘的,路上有很多人家,還有派出所。他可以喊救命,掏出他的團徽。只要他能挺下來,泡上那姑娘的可能性很大的。其實莫鎮的姑娘也很不錯的,何況又長得那么漂亮呢。”

事情總是這樣,你也說不清到底是虧了還是掙了。

兩桌麻將沒法打了,只剩六個人。花褲子說他要回家,我也打算走,于是在飯館門口告別。我心里有點郁悶,我和老瞇是一個方向,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很快就能趕上他,但我不打算趕上他。我說了我有點妒忌,我不想看著她攬住老瞇的腰,而他們騎的還是我的自行車。人都走光之后,我在飯館門口又抽了根煙,感覺他們都走遠了,這才騎車回家。

我家在城外,我是在城外的橋上看見老瞇騎著山地車逆向而來。我說:“你怎么回事?姑娘呢?”老瞇嘆了口氣說:“我后來想想,莫鎮的女人太不吉利了。”我說:“不吉利你也得送她回家啊。”老瞇說:“不吉利我就不打算泡她了,我沒覺得她有多好看。都是被你們這幫畜牲抬上去的,你們他媽的就想看我出洋相。”

就算再笨的人,被捉弄得久了也會聰明起來,看來老瞇是變聰明了。不過你仍然是個笨蛋。

我問:“人呢?”

老瞇說:“在橋堍下面,我讓她自己找輛出租車,她同意了。”

“你這個畜牲。”我說,“這三更半夜的哪個出租車肯去莫鎮?”

我把他從山地車上揪下來,我騎著自己的車子在橋堍下面的電線桿旁邊找到了她。她捂著雙頰,嘴里呵出白氣,站在原地跳啊跳的,好像并沒有遭受到難堪和羞辱。我快速地騎到她面前,捏閘,山地車發出嘎的一聲脆響,這很酷。我說:“再介紹一下,我叫路小路,剛才那個傻瓜你可以忘記他了。我馱你去莫鎮。”

她說:“謝謝你。”

我把脖子上的圍巾摘下來,給她戴上。我知道接下來我會很熱而她會很冷。我說:“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到莫鎮之后,你得讓我睡在你家里。我可不想半夜三點鐘再從莫鎮一個人騎回城里,不是那種戇卵。”

她高興地說:“沒問題,我家里很大很大,有一幢小樓房!”

那么,讓我們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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