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烏鴉鏖戰記
我們所有的人,每一個,都他媽的差點凍死在一九九一年的冬天。
幾乎每一個人都是瘦了吧唧的,除了豬大腸是個腦垂體分泌異常的巨胖。而那一年冬天,即使是豬大腸都他媽的差點凍死了。
這個班級一共四十個男生,學的是機械維修,沒有女孩兒。全天下的女孩兒在那一年都消失了,經過了兩年的技校生涯,我們都變成了青少年性苦悶,隨時都可能崩潰,每一分鐘都是忍耐著進入下一分鐘。而那一年冬天異常的冷,冷到你什么都想不起來,連女孩兒都不想了。
四十個男生騎著自行車到郊外的裝配廠去實習,裝配廠在很遠的地方,從城里騎到裝配廠,相繼看到樓房,平房,城墻,運河,農田,公路,最后是塔。塔在很遠處的山上,過了那山就是采石場,關犯人的。闊逼他哥哥就在那里面干活,黃毛的叔叔在里面做獄警。我們到了裝配廠就跳下車子,一陣稀里嘩啦把車停在工廠的車棚里。出了車棚,看到那塔仍然在很遠的地方。
進去頭一天我們就把食堂蒸飯間給端了,那里有很多工人帶的飯菜,放在一個像電冰箱一樣的柜子里蒸,這玩意兒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也懶得考證了,中午時候,工人到柜子里去取飯菜,各取各的。頭一天我們都沒帶飯菜,跑到食堂里一看,那兒的飯菜都吃不起,四十個人跑到柜子那兒,端起飯盒搪瓷茶缸,十分鐘之內全部掃空。那會兒工人還正慢慢騰騰地往食堂這兒走呢。
吃完這頓,裝配廠的廠長差點給我們班主任跪下來。
養不起你們這四十個混蛋,你們請回吧。
班主任差點給廠長跪下來。
無論如何讓他們實習這兩個月,保證不搶東西吃,保證老老實實的。
然后就把帶頭偷吃的闊逼給處分了,闊逼背了一個處分,有生之年只能去飼料廠上班了。
我跟鐵和尚合吃了一個粉紅色的搪瓷茶缸,那天是冬筍燉蹄髈,其他人吃得都不如我們,他們都不想去揭開一個粉紅色的茶缸,不知道為什么。
吃完我們反正就溜了,記得粉紅色茶缸上還有一串葡萄圖案,挺好看的。
在冬天來臨之前,車間主任讓我們去擦窗,告訴我們,有裂紋的玻璃一律都敲碎了。這樣他就可以申請換新玻璃。車間里的窗玻璃大部分都有裂紋,也能擋風,無非是不夠美觀罷了。四十個男生舉著四十把榔頭一通胡敲,窗玻璃全都被砸爛了,風吹了進來,車間主任覺得有點冷,跑到總務科去申請領五十塊玻璃,總務科把申請單扔了出來。
于是這個冬天車間里連一塊玻璃都沒有,工人罵罵咧咧糊報紙,冷空氣南下之前外面下了一場雨,報紙全爛了,再后來就沒有人愿意去糊窗戶了,情愿都凍著。
壞日子都是出自情愿,而好日子要看運氣。
四十個男生守著一輛小推車,要用這輛推車把至少十個立方的污泥運到廠外面去。沒有鏟子,連簸箕都沒有。八十個眼睛連同偶爾的幾個眼鏡片子一起瞪視著十個立方的污泥,起初還能用手撿幾塊土坷垃,扔進推車里,后來沒法撿了,泥土如新鮮的牛糞。四十個男生蹲在污泥旁邊,抽煙,打鬧,做俯臥撐。我一個人推著小推車,想把僅有的一點土坷垃運到廠門口去,迎面來了一輛叉車,躲閃不及,撂下推車就跑,叉車正撞在小推車上,發出一聲巨響,兩個車轱轆像大號杠鈴一樣朝我們滾來,剩下一個鐵皮車斗崩到了不知什么地方。開叉車的女工,嚇得臉色潮紅,跳下車子對我們破口大罵。
小推車沒有了,我們抽煙。下班前車間主任扛著一把鐵鍬過來,讓我們加班把污泥運走,看見那輛小推車,也傻了眼。我們騎著自行車呼嘯而去。
那是冷空氣來臨的第一天,有什么東西呼啦一下收縮起來,臉上的皮都緊了。四十個男生都穿著單衫,其實也沒多大差別,你要是騎自行車在一九九一年的冬天跑來跑去,那所有的棉襖都擋不住。
豬大腸剛跳上自行車,兩個氣門芯像子彈一樣射了出來。豬大腸有兩百五十斤重,是個畸形兒,二八鳳凰的輪胎也受不住他跳上跳下的。我們都走了,剩下他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回到了城里,修自行車的小攤一個都不見,豬大腸得了肺炎,他不用來實習了。
四十減一。出于方便起見,還是算四十個,豬大腸即使死了我們也會給他留一副碗筷的。
我們四十個人,坐在灰撲撲的車間里。外面下雪了,天色陰沉如一塊白鐵皮,車間里某些地方還亮著橙色的燈光,那可能是車床的燈,或者鉆床,或者刨床,或者銑床。四十個人全都沒搞清什么是車床什么是刨床。燈光晃眼,我們派煙,抽的是紅塔山。
工人們都縮在休息室里,里面有個爐子,架著一個水壺在燒水。里面很暖和,但我們四十個人進不去,我們只能蹲在風口,撿了一些草包鋪在地上,有人坐著,有人躺著,沒多久就凍得神志模糊。為了清醒一下,我們建議把卵七的褲子扒下來,卵七本人也沒有抗議,當他想抗議的時候,褲子已經不見了。卵七光著屁股,用草包做了一條類似夏威夷草裙的東西,圍在腰里,滿世界找他的褲子。后來雞眼走到卵七身后,用打火機點燃了他的草裙。
這個游戲做完以后,我們和卵七都覺得很暖和。
這四十個人之中,楊痿是戴眼鏡的,楊痿擅長畫畫,這門手藝是他從爺爺手里學來的,他爺爺大概是個畫糖人的。楊痿用一支炭棒在墻上畫了個裸女,和真人一比一的比例,乳暈有銅板那么大,這件藝術品讓我們肅然起敬,全都倒退三米,瞇著眼睛看畫。楊痿說,畫得越大,越震撼,你們看到的黃色圖片都只有巴掌大,這是不具備藝術沖擊力的。
老瞇勃起了,可憐的老瞇,看到炭棒畫都會勃起。
雪下了好幾天。好幾天的時間,四十個男生都穿著深灰色的工作服,蹲在倉庫區的棚子下面,那地方擋雪,但不擋風。我們決定派一個學生代表,去跟廠里交涉,要求給一間有墻壁的房間。最后是班長九妹妹,帶著團員杠頭,兩個人去打電話給班主任,說我們實在凍得受不了啦。班主任說,要學習一下堅守在祖國邊疆的戰士嘛。
這時我們在倉庫區凍得像一群剛從水里撈起來的烏鴉,先是感覺自己的耳朵不存在了,然后是鼻子,然后是腳趾,漸漸地我把全身上下都交付給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帶著我穿過大雪,走到了一個類似海岬的地方。除了心臟還在跳,其他器官都停頓了。
九妹妹和杠頭打完電話,在廠門口喝了一碗熱豆漿,讓自己暖和一點,又在豆漿店里抽了幾根煙,再跑回來找我們。兩個人都嚇傻了,那倉庫棚子塌了,鐵架子和油氈拌在雪里,有點像巧克力圣代。
是火罐干的,火罐等九妹妹和杠頭,等了很久,我們都快凍睡著了,火罐一個人在雪地里跑步,跑得興起,一腳踹在工棚柱子上。聽見吱吱咯咯的聲音,好像煤礦塌方之前的動靜。我們全都醒了,趁著年輕腿腳便利,呼拉一聲跑了出去。聽見轟的一聲巨響,工棚被大雪壓塌了。
你應該慶幸那是一杯巧克力圣代而不是他媽的草莓圣代。
四十個男生中最狠、最強、最有背景的滅絕老大在逃跑時滑了一跤,也不嚴重,兩個門牙磕飛了。可悲的是這兩個門牙曾經被人打下來過一次,磕飛掉的是后來補上去的,那不是門牙,全是錢。如果僅僅是門牙,他也許就不會那么難過了。
下班前我們都去職工澡堂洗澡,讓自己稍微暖和一點,澡堂里很安靜,裝配廠的職工一個都不見。我們脫光了,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猶太人一樣沖進去,大水池是干的,只能去洗淋浴,擰開水龍頭,蓮蓬頭喘息了幾下,流出像前列腺增生一樣細細的一股涼水。
四十個光屁股的人,對著四個蓮蓬頭,每十個人排成一隊,陽具被寒冷揉成袖珍,雞皮疙瘩貼著雞皮疙瘩。如果給我一把槍,我愿意把裝配廠所有的工人都打死。
四十個男生就是四十把槍,有機槍,步槍,手槍,射魚槍,紅纓槍……射程與火力不同,目的是一樣的。
現在這四十個人排著隊,向古塔那邊走去,天還是陰的,到底有多少天沒見到太陽,我都想不起來了。塔看起來很近,但真要走過去,就如同在夢中脫一個女孩的衣服,怎么也脫不完,怎么也走不到。
看見河了,河面上結著冰,冰到底厚不厚,我們誰也不敢保證,但是橋確實在很遠的地方。我們決定從冰面上走過去。不可能四十個人一起走,推選毛猴子做斥侯,毛猴子不樂意,我們把他的車鑰匙掏了出來,扔到了河對岸。毛猴子破口大罵,緊跟著他被按倒,腳下的旅游鞋被扒下,扔了過去,這樣他就只能穿著襪子從冰面上跳過去了。毛猴子輕盈地踏上冰面,跳芭蕾一樣,閃啊閃的,樣子很賤地過去了。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雪又開始下了,我們決定回去。
毛猴子在對岸大喊,沒問題,都過來吧。一邊喊一邊找鑰匙和鞋子,又喊,我操,我還有一個鞋子呢。
大馬拎著另外一個旅游鞋,喊道,還有一個鞋子在這兒,我們先回去了,你自己過來拿吧。說完把鞋子掛在了光禿禿的樹枝上。
走過農業中專,那學校沒有圍墻,看見一群男孩在雪中踢足球。痰盂決定去搶一個足球過來玩,我們一字排開蹲在路邊,每人叼一根香煙,給痰盂壓陣。痰盂想了想,覺得這四十個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真打起來可能會袖手旁觀,也可能會一哄而上,不是他痰盂被人打死,就是他痰盂帶頭去打死別人,這兩種結果都不太好接受。搶足球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在農業中專那兒仍然能看見那座塔,我知道爬上塔就可以看到更遠處的采石場。現在我們只能蹲在路邊眺望著塔,我們離它更遠了,但在視線中它并沒有變得更小。雪下大了,它只是模糊于雪中。
在不同的季節你會愛上不同的女孩,我對那些永遠只愛一種男人的女人表示不屑。這肯定不是口味問題,而是她們的審美出現了偏差。不同的女孩會被我在不同的季節愛上,這一定律也適用于后面那三十九個混蛋。
比如在遙遠的夏天,你會愛上重點中學的女孩,也會愛上語文老師那個瘦瘦的有著好看嘴唇的女兒,或者是一個拎著西瓜刀的女流氓,可是在一個快要凍成傻子的冬天,四十個形影不離的男生是四十只營養不良的烏鴉,在梵高的畫中飛過,即使沒有死亡,也帶著不祥之氣。這樣的冬天,四十只烏鴉可能會愛上一個稻草人女孩。
稻草人女孩打著一把折疊小傘,頂著雪,從我們眼前經過。我覺得她是一“朵”女孩。
肖雞說她就是自己的夢中情人。肖雞穿著過于肥大的深灰色工作服,他大概只有一米五的身高,你給他一把雞毛撣子,他能直接當拖把用。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領一件大號的工作服,也許是貪圖布料比較多?肖雞的夢中情人,我們只當是一件大號的工作服。后來大屎跑過去,差不多鉆到人家傘底下,把稻草人女孩嚇了一跳,大屎撒了歡地跑回來報告,說那女孩美得一塌糊涂,我們學校的團支部書記跟她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塊辣雞翅。
哈巴趙說,如果你覺得自己愛上了一個女孩,先摸摸自己的雞巴,它要是沒勃起,那就說明你可能是真的愛上她了。
第二次看見她,她從對面走來。每一個人都把手伸到自己褲子里,于是每一個人都說自己愛上了稻草人女孩。
她可能是科員,她這么無所事事地在廠里走,工作服干干凈凈的,戴著一副白色皮手套,全世界的商店里都找不到白色皮手套。四十個男生決定跟蹤她,這次不會有人來做斥侯了,四十個人只能一起行動,他們跟在稻草人女孩身后,她往前走,四十個人也往前走,她停下,四十個人假裝抽煙,她去食堂,四十個人蹲在食堂門口。如你這一生有幸被四十個男孩尾行,但愿如此,等大家都死了以后,我們會變成四十個烏鴉停在你的墓碑上。
最后她走進了廢品倉庫,她是廢品倉庫的管理員。
有一天我跑進食堂,看見稻草人女孩在吃飯,她有一個小小的鋁制飯盒,還有一個粉紅色的茶缸,上面印著好看的葡萄圖案。原來我吃過她的冬筍燉蹄膀。
沒注意到她少了一根手指。
車間主任指著我們說,你們他媽的連個車床都不會玩,車出來的東西全他媽的是廢品,當心把自己手指頭車進去,跟廢品倉庫那妞一樣。我們一起看著他,問,那女的手指頭沒了嗎。車間主任說,她原先是個車工,手指頭車掉了。
這不算什么,在軸承廠,一年能車下來一碗手指頭。不管是美女還是丑女,手指頭車下來了就都是一樣的了。
這不算什么,稻草人女孩缺了一根手指頭很尋常。
飛機頭連電影票都買好了,本來想請她去看電影的,后來他把電影票給了我和屁精方。下班之前,飛機頭又反悔了,說他還是想請那女孩去看電影。飛機頭太他媽的純情了,我很同情他,把電影票還給了他,但是屁精方,那個王八蛋把電影票弄丟了。飛機頭捏著唯一的那張電影票,再后來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
裝配廠在市郊,騎車得一個半小時才能到。我媽媽說,一個男人,每天騎自行車超過兩個小時,就會得不孕癥。我期盼著自己得不孕癥,這樣和女孩做愛的時候就不用擔心懷孕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避孕物。
當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女孩。
瘟生帶了一盒錄像帶,瘟生家里就是干這個的,出租錄像帶。我們在他爸爸的店里看過了至少一百部港片,至少二百部三級片,有時也能看到頂級的,但那不能在店里看,得去瘟生家里,得請他吃飯。四十個男生同時看毛片的場面,也有過那么一兩次,我只記得禿鳥跑進了廁所里,把門反鎖上,同時要求我們把音量開大,再開大。
瘟生帶來的錄像帶,在冬天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們已經凍成了四十個螺螄,小便時都想蹲下來。瘟生很傷自尊,就說,這不是你們以前看過的,這本片子都是女的主演的。
喂喂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會有兩個女的主演的色情片,難道不需要男性嗎。
瘟生說這種事情你們根本不懂。
錄像帶是一罐密封的扣肉,我們是想吃扣肉的四十個烏鴉。它黑沉沉地擺在我們眼前,想象力被限制住了。
下午,我們在廠區閑逛,看到一個通風口,像小墳墩一樣藏在電焊車間后面的枯草叢中。通風口上的木制百葉窗已經被砸爛了,里面是一口深井,我們可以下去試試看,抓了小癩就往下扔。小癩說,求你們別他媽的扔,我自己下去還不行嗎,有梯子的。
小癩到了下面,喊道,有個通道,不知道去哪里的,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
剩下的那些人,在上面看不到小癩,只聽見他的聲音,覺得很好奇,膽大的陸續都下去了,中等膽量的也下去了。最后是膽小的,在電焊車間后面凍得一跳一跳的,也決定下去。四十個人不可能都站在深井里,最前面的由小癩帶領著向通道里走去,后面的人跟上,打火機一個接一個亮了起來。
我們走進了一個地下舞廳。
每個廠都有舞廳,裝配廠的舞廳是地下室,位于地上的入口就在傳達室邊上,總是鎖著,還有一個看門老頭守在旁邊。聽說一個月開放一次,僅供廠內職工使用。
大臉貓找到了電閘,往上一推,走廊里的小燈亮了,再打開各處開關,舞池里的大燈也亮了。我們不敢去碰激光燈,怕驚動了上面的人。舞廳里很暖和,很多人造革坐墊的椅子,很多熱水瓶,杯子,正對舞池的地方放著一個碩大的電視機,搞不清幾吋的,后面的DJ臺上有各類音控設備。
四十個人搬了四十把椅子,坐那兒抽煙。
排骨說,真他媽的想不明白,既然有這么舒服的人造革坐墊椅子,為什么那幫車間里的工人還非要坐鐵椅子。
其實這個道理很清楚,人造革坐墊椅子是享受時候用的,鐵椅子是工作時候用的,享受的時候你不應該坐鐵椅子,工作的時候,你不應該坐人造革坐墊椅子。但是排骨這么一說,我也有點糊涂了,你坐了一個月的鐵椅子,在車間里吃灰,聽噪音,然后在某一個晚上鉆到地下室來坐人造革坐墊椅子,吃茶,聽音樂,跳舞。這樣的生活,你很滿足。
烏鴉們不能理解。
瘟生走到DJ臺那里,搗鼓了一通,把書包里的錄像帶塞進了錄像機里,把電視機打開。一陣稀里嘩啦,女人和女人出現在屏幕上。瘟生對楊痿說,你不是說越大越震撼嗎,給你們看個大的。
瘟生把音量調得極低,怕被上面的看門老頭聽見了。老頭對這種聲音都非常敏感的。這很麻煩,離近了我們只能看到畫面的局部,離遠了又什么都聽不清。這是一堂非常特別的生理衛生課,我印象中這四十個男生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因為安靜,讓人誤以為是肅穆了。
看完之后,我們把電器都關了,讓舞廳恢復原樣,地上的煙頭是沒辦法處理了,只能讓它們留在那里。從黑漆漆的通道里出去,二鬼子一直在背后頂著我,那滋味非常難受,剛看過女人和女人的錄像,我就要體會男人和男人的感受。二鬼子說他也沒辦法,出不了火,他那玩意兒就會一直頂著,等會兒出去了插在雪地里,看能不能軟下去一點。
爬梯子時,二鬼子被硌了一下,痛不可耐,摔在一群人的腦袋上。
那天剩下的時間,四十個人全都叉著腿走路,把手抄在褲兜里,彎著腰,鬼鬼祟祟的,再也沒有人喊冷了。
太監把肚子給吃壞了。
每天中午十一點,太監就偷偷溜到食堂里,拉開蒸飯的柜子,在里面找吃的,那個時間點上,飯菜都蒸得又香又爛,工人正餓著肚子在上班,食堂里沒有人。
我們都不敢再偷吃東西,只有太監無所謂,他有饞嘴綜合征,他一個小時不吃東西就會難受。相反,他看見女人就沒有什么反應,他只在乎吃的。
我們都不知道太監每天去偷吃東西。他不是只吃一個飯盒,而是把所有的飯盒茶缸都打開了,像狗熊那樣撒了歡地吃。這一天,他吃到了生平最難忘的一頓飯——有人在某一個飯盒里摻了瀉藥。
太監抹著嘴坐在食堂里,四十個烏鴉拼命吃東西,只有太監很滿足地微笑著,每一天都是如此。這一天他笑著笑著忽然發出了打嗝一樣的聲音,眼睛也不眨了,眼珠子凸出,繼而干嘔。大飛在太監頭上打了一下,讓他不要發出這么惡心的聲音。這一下把太監上下打通了,嘩啦啦的聲音從太監的屁股后面傳了出來,太監非常害怕地問,發生了什么。
沒人理他,我們還在吃飯。太監試圖站起來,往廁所跑,但那瀉藥實在是太猛了,他一站起來,就像用皮老虎打通了一個堵塞的下水道,這下我們都吃不下去了。太監猛回頭,望著我們,尖叫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最冷的就是那天,冷到甚至沒有人愿意去廁所,隨便找個地方將就了趕緊躲到房間里去。我們把太監抬進廁所,不斷地有人在冰面上滑倒。太監繼續尖叫,我不要去廁所,我要去醫院。
這個建議是對的,因為太監脫水了。
天氣預報說,這是本市一百年來最冷的冬天,氣溫降到零下九度。我媽說,要是天氣預報說氣溫在零下十度,根據工廠里的規定,我們就可以不用上班了。
所以它就一直是零下九度。
有一天我們看見廠里的兩個工人,從地下舞廳的通風口鉆了出來,懷里抱著錄像機和話筒,紅鬼說要去抓賊,瘟生覺得他多管閑事。紅鬼說,瘟生你他媽的真是個笨蛋,你的指紋都留在舞廳里了,要是放他們走,肯定得把你抓起來。瘟生一下子想通了,跑過去一腳把其中一個工人踹進了深井里,后來警車來了,抬走了一個血淋淋的人,順便把瘟生也給銬走了。
我們說起瘟生,就會感嘆,再也沒有免費的錄像可看了。這次是四十減二,瘟生享受著和豬大腸一樣的待遇。
在冬天,四十個男生都變得很溫和,甚至有點憂郁。他們為什么會憂郁,說也說不清,假如這是夏天,他們一定會是另一種樣子。
已經沒有一個工廠干部敢來支使我們了,我們砸壞了玻璃窗,撞爛了小推車,推倒了工棚,還差點殺了一個人。所有的人,包括我們自己,都在等待寒假來臨。
其實我們很憂郁。
寒假快來的那天早上,我們沒進廠,徑直來到廠門口的豆漿攤上,清晨的馬路上還是有很多上班的工人經過,動不動就有一輛自行車摔倒。四十個烏鴉安靜地喝豆漿,吃早點,像看一場無聊電影一樣看著別人跌倒爬起,最后一個到的人是賤男春,他騎著一輛罕見的山地車,把我們所有人的二八鳳凰都比下去了。賤男春說,這車他媽的八百塊一輛,拉風吧。他騎著車子,不停地在我們眼前打轉。四寶看了一會兒,放下豆漿碗,走過去,把賤男春拽了下來,說,這車歸我了。
兩個人在雪地里打了起來。
后來我們所有人都撲了過去,按住賤男春,把他的腦袋埋在雪里。賤男春大哭起來。旺財騎著山地車,小白菜騎著二八鳳凰,一直往南去。我們繼續喝豆漿,聽著賤男春在一邊哭叫或者罵娘。過了半個小時,旺財騎著二八鳳凰,帶著小白菜回來了。小白菜說,那山地車還真他媽的挺值錢的,賣了四百塊。可這四百塊怎么花呢?
離廠不遠的地方有個鐵皮房子,那兒是個溫州發屋,我們決定進去玩玩。我們對賤男春說,別他媽的哭啦,最多讓你洗一次小頭,我們洗大頭。
賤男春說,媽的,那車最起碼能賣五百塊,早知道要賣,我把車證一起給你們了。
所以說賤男春還是很可愛的,他雖然有點賤,但因為這份可愛,而不至于死在我們手里。
用鐵皮搭起來的溫州發屋,在荒涼的馬路上,這一帶也沒有居民,搞不清為什么要在這里做生意。我們推門進去,三個剛起床的姑娘嚇了一跳,她們頭發蓬亂,臉上還沒化妝。
屋子里該有的東西一應俱全,有一個電熱爐上正在熱著稀飯,刀疤五剛走進去就碰翻了姑娘們的早飯,姑娘們說,不要緊不要緊,沒關系的。我們說,這可不行,餓著肚子沒法洗四十個頭,讓刀疤五給她們買油條去。
真的要洗四十個頭?
當然。我們說。
那我們燒水去。姑娘們贊嘆,一個燒水,還有兩個開始化妝。
屋子里太小,最多只能容納十個人,剩下那些就只能在門外等著了。好在我們也凍慣了,想著馬上就要洗頭,心里也就暖洋洋的。
這期間有一個中年男人騎車過來,想進去看看,我們攔住他,問他干嗎的。中年男人很傲慢地說,我是來洗頭的。我們說,洗頭排隊,后面待著去。中年男人有點不服,把頭伸到屋子里喊,小麗。被我們一把揪出來,滾。
他回到停自行車的位置發現車沒了,開始大叫,說有賊。我們說沒看見賊,也沒看見他是騎車來的。他想了想,大概覺得這是一場夢,搖搖頭走了。
那車是黃胖扛走了,這下賤男春又有一輛車啦,雖然是舊車,總比沒有的好。
我們在外面抽煙,聽見昊逼在里面大叫,姑娘也尖叫。花褲子跑出來,興奮地說,快去看,昊逼剃了一個莫西干頭。
不是姑娘們動的手,是我們自己。三個姑娘看著鏡子里的昊逼,哈哈大笑起來。昊逼說,你們他媽的每個人都給我剃個這樣的頭,要不然老子點火燒了這棚子。我們說,你這樣很不好,人家洗頭的姑娘又沒惹你,剃就剃,誰怕誰。
輪到我坐在水槽邊,溫州姑娘很溫柔地將洗發液倒在我的頭上,她的手指伸到我的頭發里,熱水順著我的頭發往下流。她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我閉上眼睛,幻想她是我喜歡的女孩,她的手,在幻想與現實中都伸到了我的頭發里,為我輕輕地揉搓,好像我的頭顱上有一道巨大的傷痕。
我和三角鐵、老土匪一起坐在了折疊椅上,三個姑娘同時開始擺弄我們的頭發。后面站著一群莫西干頭的少年,我將和他們一樣,或永遠和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