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后來一直在后悔去香港,香港留給我太多太多的傷心,如果非要說有收獲,那么唯一的收獲,大概就是見了江海洋一面,雖然最后,我無恥的欺騙了他,一個人逃了回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江海洋,也不敢想象一貫毓秀溫文的江海洋會這樣兇狠地瞪著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點害怕的感覺也沒有,我只是貪婪地看著江海洋,想看清他的一分一毫,一顰一笑。
卻不知,越想看清,眼前卻越來越模糊,我感覺到喉間一陣酸澀,眼前濕氣騰騰,如果我再不行動,我的眼淚會順著地心引力落下,所以此刻我無聲地抬起了頭。
望著碧空如洗的蒼穹,我努力睜大雙眼,讓眼淚迎風蒸發。
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卑鄙的想法,都被我生生遏制。
于季禮,你不是大熊,所以你不可能擁有時光機,一切早在1999年就戛然而止了,你還在期待會有怎樣的后續?
我在心里不斷地告誡自己,直到成功的將自己催眠。
我重新看向江海洋。
從頭到尾,他就這么盯著我,甚至我傻傻地仰頭看天空,他也就這么盯著,不發一言。
當我與他視線相接的那一剎那,他突然嗤地笑出聲來。
我想,他是在笑我傻氣的舉動。卻不知,在他的面前,我連呼吸,都是那么的困難。
他的笑容充滿了暖意,自嘴角至眉梢,都是說不盡的明媚。
他不知道這樣的笑容于我而言是多么大的誘惑力,我像溺水的人想抓住那求生的浮木,卻還要理智地克制,告誡自己不可以!
我努力地深深吸氣:“你好,江海洋。”
我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更明快,卻還是不能控制的自聲帶里發出些不協調的沙啞音調。
“叩、”江海洋伸出他微微彎曲的手指,用關節處輕輕地在我的額上敲了一下:“真是要被你氣死了,好什么啊?”
看著江海洋漸漸恢復正常的表情,我自心底感到欣慰,我展顏一笑,像無數次在鏡子前練習的那樣,扯動嘴角:
“新年好啊,還有好久不見了,也好啊!”
“你哪里好了?”
江海洋皺著眉扯了扯我的工作服:
“這又是什么裝扮?有你這么相親的么?”說完他又似是想起什么,繼續補充:“還有,那是什么男人啊?你就算不找多優秀的男人,也不能找個嘴都閉不攏的啊?你這樣我會覺得很沒面子誒?”
我見他開始說教,就知道他已經成功的回到江海洋的位置了。他的憤怒,他的反常,都是那么一會兒的沖動而已。
其實我知道,男人對女人,總有一種救美的英雄情結。而我這個落魄的女人,恰好可以成全他的情結。所以當他看見我狼狽的摸樣,他總是一副拯救者的姿態嵌入我的生命。
只可惜,于季禮從來不是一個貪心的人,于季禮,一直只是于季禮。永遠做不了那等待王子披荊斬棘來拯救的“公主”。
“老板娘的侄子,只是見個面喝杯咖啡。”我淡淡地解釋,事實上,我并不想掩飾自己過得窘迫,甚至也開始不在意江海洋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我已經足夠悲哀,再怎么加也就那樣,還有什么放不開呢?
我拍拍江海洋的白色休閑裝:
“有錢么?請我吃個飯。”
我和老板娘那大侄子約的地方在江灘附近,都是些夜生活的酒吧,吃飯的地方并不多。我和江海洋走了一會兒看見了一間叫“蘭亭”的餐廳,遂決定就在這吃了。
上樓的時候我每一下都走得很小心,因為我發現樓梯都是好看的紅色木頭。踏上去會有悶悶地嗒嗒聲。
這家店外面看起來很普通,卻不想里面是別有洞天,以“蘭亭集序”為主題,整個裝修偏古典的中式風格,真真有幾分“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的調調。
一進正廳就能看見鐳射燈光打在地面的“蘭亭”二字,匠心獨運。我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不停變換色彩的“蘭亭”二字,直到江海洋招我進去。
我一身臟兮兮的工作服成功吸引了不少目光,看著人們投來的異樣目光,我多少也有點不好意思,而走在我前面的江海洋卻跟沒事兒人似地,很坦然地帶著我往里走。
整個過程我都在想,他到底是真的坦然,還是忒能裝呢?畢竟這世上悶騷的人很多,我還不能全數分辨出來。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直到我們落座。
菜都是江海洋點的,我裝作無意地瞟了幾眼菜單,價位基本上都是三位數的。就那么一瞬間,我突然感到有幾分自卑的怯意。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江海洋已經和我這么不一樣了。
我早該想到的不是么?
在1999年,能舉家移民的家庭,人家家里的孩子和我這樣的女人,從頭發到腳趾甲,那都是不相配的。
我腦海里出現了那時在愛馬仕碰見的女人,精致的妝容,合體的衣飾,恰到好處的氣質,舉手投足無不在彰顯著她渾然天成的貴氣,這種貴氣,不是衣服,首飾襯托出來的。而是由身體每一個細小毛孔散發出來的。是我永遠不可能有的。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自卑。
在江海洋面前,我永遠沒有辦法抬頭。
這頓飯我吃的食之無味,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江海洋給我夾什么,我就全數吃下去。直到最后,江海洋看不下去我這么牛嚼牡丹,親自給我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花茶:“別吃了,喝茶。”
我接過來就準備往嘴里倒,他抓著我的手,阻止道:“燙,放一下。”
我怔怔地盯著他的手,掌寬而大,皮膚很細致,但是并不是那種瘦弱病態的白皙,看上去有一種欣欣向榮的生機,讓人覺得握著的是希望。最重要的,是自他掌心傳來的,溫熱。
他從我手中拿走杯子,放在我眼前,囑咐我:“涼一點再喝。”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自然而流暢。
我沒有出聲,沒有發表意見,只是默默地記住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像個病態的收集者,想把他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腦海里。
我輕輕地摩挲我的手背,彷佛還有他的體溫。
“他再也沒有來找你么?”
“呃?”我先是楞了一下,后來意識到他大概是說顧岑光,我笑著搖搖頭:“沒有我,他會過的更好。”
“那時候為什么逃跑?我第二天去找,你就已經不在了。你說說,誰允許你騙我了?”
我抬頭,正對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跳猛的加快,我努力克制,裝作無所謂地聳聳肩道:“因為沒有必要,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變了。”
江海洋放下筷子,愣頭愣腦的來了這么一句。
他目光凜冽地望著我,我不禁一個冷顫。
“哪里變了?”
他微微瞇起眼睛,像一只慵懶的貓,薄唇輕啟:“哪里都變了,至少,我認識的于季禮,不會像你這么不自信。”
我心底泛起絲絲苦澀。
自信?
我的自信早被生活磨合的沒有了。
貧窮的生活早就讓于季禮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遇到一點事都會疲軟,都會退縮。
“我以前也沒有很自信,現在更加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值得自信的。”我實話實說,也不怕他笑話。
聽見我的話,江海洋沒有立刻回答我,他微微偏頭,瞇著眼睛打量著我,我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只得默默低下頭去。
“不要低頭。”
我背脊一硬,僵僵地抬起頭,對上他探究的目光。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角度,特別漂亮?”他比著手勢,我不解地望著他。
他怎么就突然說到這個話題了?
“沒有么?”他微微蹙眉。
我望了他一眼,老實地點點頭。
當面夸我漂亮也確實遇過一些,基本上每個角度都有人評論過。此刻江海洋偏頭的角度看到我應該是個四十五度側臉,這個角度確實被很多人夸過。
看我點頭,江海洋馬上換上一臉笑容,笑瞇瞇地說:“這不就對了?你為什么沒有值得自信的?女人不是都很重視外表么?漂亮難道不值得自信?”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的笑容很誠懇,彷佛可以驅散所有圍繞著我的陰霾。我只能傻傻地笑,用行動告訴他,我贊同他的話。
“于季禮,你不該是這樣的,我覺得,你應該過得更好。”
我重重地點頭,我想過的更好,真的。我明白,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為了未來而努力。
只是江海洋,你知道嗎?
人,也要為了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我的生活,是我自己選擇的,怪不了任何人。
吃完飯,我們順理成章的去江灘逛了逛,這里我很久沒來過了,自從和顧岑光在一起,我除了工廠就是租住的小屋,兩點一線。偶爾過節日,我會將我存的錢拿出來和顧岑光去貴一些的地方吃飯,顧岑光不大愛走路,也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所以我們基本上沒有一起逛過街或者散步。很邪門,我每次遇到江海洋都會和他散步,兩個人并排走著的感覺很親昵,彷佛太平洋那樣的距離,也是可以逾越的。
臘月的江灘喜氣洋洋的,到處張燈結彩。但是人并不是很多,大概是天氣的原因,此刻和江海洋這么走著,冷風嗖嗖地灌,刮在臉上都有些生疼。我倒還好,我的帆布工作服連水都不進,更何況是風。我悄悄看了一眼江海洋,他穿的很單薄,白色的休閑外套,里面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看上去并不那么暖和,但是他的樣子卻很愜意,絲毫無法把他和“冷”這樣狼狽的字眼聯想到一起。
一路默默無語,氣氛讓人有些難受,見江海洋一直沉默,我只好率先打破。
“這次是回來探親么?”
江海洋搖搖頭:“我快畢業了,畢業論文已經上交了,等教授給我通過。”他隨意地聳聳肩:“留學生太多了,這個時間大概有些長。”
“會回來生活嗎?”
這才是我關心的問題,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我有些許的后悔,但我迫切想要知道。他如果回國,那我們還可以再見的幾率會高很多。或許我們在路上也可以遇到,他不和我打招呼也沒關系,我只想遠遠地看著他,不,我不貪心,哪怕只看一眼,也夠了。
江海洋思索問題的時候喜歡抿抿嘴唇,這大概是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的習慣。我細細地看著他,等他說話。
“大概會,我沒有入籍,只是有綠卡。我比較想回國,我爸媽其實也想,不過他們放不下那邊的事業。”
江海洋停下腳步,雙手撐在江灘用來阻攔游客翻越的護欄上,眼神淡漠地眺望著遠方略顯的有些窄的江面。冬季不是汛期,河床都退出來一大半,看上去有些泥濘,江水彷佛要干涸了一般,讓人有一種微微的悲涼感覺。
我甩甩頭,想把這些該死的讓人難過的情緒通通甩去。
“于季禮,你想過的更好么?”江海洋突然轉頭對我說了這么一句。
我本能的點頭,我當然想。
“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勇敢的向前一點點,整個世界,都會很不一樣。”
江海洋說這句話的時候,像夜幕中最閃耀的北極星,那么璀璨,那么奪目。讓人移不開視線。
而我,只能傻傻地站在角落,靜靜地仰望,那不屬于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