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拉住前面圍著的一個大嫂,這個大嫂我認識,是樓下副食店的老板娘。她為人很八卦,見誰都一副很熟稔地樣子,一見我回來,忙拉著我說:“小于啊,你回來啦。現在莫進去喲,造孽哦,五樓死人啦!”她表情凝重,夸張地拍著手,痛心疾首的模樣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她家出事了。
我皺了皺眉,五樓兩家住戶我都不熟,沒什么印象,我問:“怎么回事???”
“造孽哦,五樓住的那對小情侶吶,今天又吵起來啦,那男的拿起切水果的刀就捅過去啦,那女的,脾臟破裂,救護車都沒來就直接嗝屁啦!”
我遏制了大嫂繼續用她那夸大其詞的敘述方式講述那血腥的過程,撿重點的問:“吵起來至于殺人么?那男的怎么這么沖動???”
大嫂皺著眉,不住地搖頭:“那男孩殺了人就到廚房拿菜刀把自己的手腕砍了好幾下,過了十幾分鐘又報了警,警察來的時候那男的還清醒著呢,你沒看地上的血吶,都是那男孩子的。”
我循著她的指引望過去,果然有一條細細的血跡。
那大嫂繼續說:“你沒看剛才的陣勢吶,來了好幾輛奔馳咧,我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奔馳。”她眼神里掩飾不住羨慕之色。我詫異地問:
“奔馳?”我們這兒是出了名的中貧困小區,還能出現奔馳這樣的名車,確實挺稀奇的。只是,這奔馳車和殺人的事兒有直接必然聯系么?還是說,警察已經腐敗到開著大奔兒來執法了?
“嘖嘖嘖,”那大嫂咂吧著嘴:“看不出來,那死的女孩子家里那么有錢吶,跟著這男孩子私奔出來,結果日子過得不順,倆人老是吵架,最后,”大嫂手重重一拍,像評書先生似地,總結陳詞說:“爆發了唄!”
噢,原來,是爆發了啊。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現在的年輕人也是,不是一個世界的就不要捆到一塊唄,老話說的好,‘龍配龍,鳳配鳳’,這都是有道理的嘛,窮鬼一個還去拐人家富家千金,結果呢,還不是這樣的下場?那女孩的爸爸一看就是有權勢的人,肯定不會放過那個男孩子。”那大嫂一直在我耳旁分析著這對釀成慘劇的情侶是多么多么的不相配,那男的是多么多么的高攀,結局是多么多么的理所當然。
最后嘖嘖惋惜地說:“這么年輕哦,造孽喲!”
我第一次發自內心的覺得,這個大嫂不是個只愛大驚小怪的市井女人。
是呢,龍配龍,鳳配鳳,連一個開副食店的中年女人都能明白的道理,一貫自認為聰明的我,怎么就不能想參透呢?
我不久前才燃起的勇氣火焰,那潛藏于心底覺得可以沖破一切阻礙和隔閡的勇猛力量,就在這場殺人慘劇中,悄無聲息地,熄滅、潰散,最后化作灰燼,飄散在風中,成為一抹微不足道的凄靡塵埃……
我恨我的懦弱,我恨我的膽怯,可是我卻不得不承認,這無情的事實。
是呢,江海洋,我和你,何嘗不是這對情侶的位置?
我們的結合,會不會是下一個慘劇?我們會不會輸給瑣碎的生活、沉重的現實?
你說,要給我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么,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是要把我帶到你那個屬于愛馬仕、LV的奢靡童話,還是帶你走進我這個著廉價于一身,生病都要算計著錢的窘迫地獄?
我終于頓悟,這個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永遠不可能有灰色地帶。
警察將樓棟封鎖了起來,五樓有警力專門把守。
直到很晚,我才被允許回家。
開門進了空無一人的家,我憑習慣按下燈的開關,并不寬敞的屋內驟然明亮起來,我卻突然覺得有點詭異,不知道是不是才發生了慘案的緣故,總覺得陰風陣陣的。我雙手抱臂打了個寒戰,轉身關了半掩的窗戶。
感冒打過針的我,洗漱過便爬上床了。
我剛一躺下,手機便響了,下意識看了一眼屏幕,是江海洋的電話。
我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接了起來。
耳邊傳來江海洋溫柔的聲音,夾雜著信號不太好發出的沙沙聲:“睡了嗎?”
我輕輕翻了個身,臉朝著墻:“沒有。”
聲音寡淡,沒有絲毫感情。我該說我的轉變太明顯,還是江海洋太敏感,他很快嗅出了不對:“怎么了,聲音怪怪的?生病了?”
我聽他鼻音有點重,便扯開話題:“我沒病,反而是你,才像病了呢?!?/p>
“咳咳?!彪娫捘嵌藗鱽韮陕暯Q笫挚酥频目人月暎瑦瀽灥芈曇?,聽起來像是江海洋捂著聽筒在咳嗽。我意識到,他可能是真的生病了。
我的心倏地一緊,關切的話幾乎要說出口,可是就那么一瞬間,腦海里突然出現了那大嫂的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為什么還要捆到一起?
我即刻收聲,沉默地等著那端的人開口。
很久,江海洋才清清嗓音:“昨天晚上玩的太晚了,大概是風吹的。感冒,唉,說出來還真丟人,你是女人都沒生病,我一大男人還感冒了?!?/p>
我努力克制想要溢出的咳嗽聲:“不是你丟人,是我太強悍了。我一路邊的小雜草,沒那么脆弱?!蔽依淅涞淖猿翱跉?,讓自己都為之一震。
江海洋大概是發現了我的異樣,噤聲了幾秒,他小心翼翼地問:“于季禮,你怎么了?”
我握著電話的手抖了一下,心里沒來由地疼起來:“沒事,五樓的死了個人,我在想呢。”
江海洋似是舒了一口氣:“怎么回事???”
“不清楚呢,反正死了個人,挺嚇人的?!?/p>
“呵呵,”那端笑了兩聲:“你這么大了,還會怕這些???”
我悶悶地嘆了口氣,聲音低不可聞。
我輕輕閉上眼睛:“江海洋,以后,你少來找我吧,我們都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
“你怎么了?”
“你別說話,聽我說?!?/p>
電話那端的江海洋雖有些慌張,但是還是耐著性子安靜下來。
我緩緩地開口:“七年前,我沒有接受你,七年后,我一樣沒辦法接受你。謝謝你這幾天對我這么好。我失戀沒多久,心情不太好,而你,正好填補了我的空虛。只是,這樣是不公平的。我對你……”
我有些說不下去,深吸一口氣:“我對你沒有那樣的感覺?!?/p>
“嗶……”電話驟然掛斷。我一看黑屏的手機,原來是沒電了。
江海洋,你看吧,老天爺都不讓我們繼續說了。
假話連篇的,磕磣著老天爺了。
如果不是剛才我真說出了那些話,我都不知道自己這么有騙人的天賦。我自嘲地冷笑,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關機了我也懶得去充。該說的都說完了,沒必要再糾纏什么,我早就醒了,何必還將自己困在夢中?我不是瓊瑤奶奶筆下的狗屎運女主人公,沒有那么多機會給我浪費。
要知道,剛才,我用盡了我最后的驕傲,再也沒有力氣去追逐了。
愛情這個詞,離我太遙遠了。不是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東西,我于季禮是從來不敢相信的。
江海洋的愛,太過美好,我不配擁有。
一整夜輾轉難眠,七年的時間了,我竟然還沒能將這段感情放下。
我明明想要江海洋過的更好不是么?
和我在一起,能幸福么?
答案是否定的。
我可以對任何人自私,只考慮自己的感受,唯獨江海洋,我要他比任何人都好,我要他在世界最頂端,像北極星一樣閃耀,我要全世界都為他的光芒傾倒。
江海洋,你要知道,愛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驕傲的事兒。
第二天,當我毫無準備地打開門時,我第二次被嚇到。對比第一次的程度,我這次要鎮定許多。
此情此景,如是相似,卻又那么不同。
我平息了許久,才抬眼看著直直站著的江海洋,努力讓自己的口氣聽上去更生疏一些:“又是什么時候來的?你不知道敲門么?”
江海洋的臉色不太好,卻還勉強讓自己露出一個笑容,大概是感冒的緣故,聲音聽上去喑啞生澀:“沒多久,剛要敲門,你就開了?!?/p>
我心疼不已,卻還努力克制著,指甲重重剜著手心,手上的凍瘡因為用力過猛開始有些火辣辣的疼,想來應是傷口裂開了。只是這些細小的疼痛我卻似沒有知覺一般,只是麻木的悶不吭聲望著他。
他無聲地把手伸進口袋,從里面掏出一張紙條,輕輕地放在我手心,冰涼的手指觸在我的指腹上,我被涼的一個激靈,抬頭,正對上他略顯疲憊的眉眼。
“噓,”他用手按在泛白的唇上比了個安靜的手勢。我沒有說話。他用他溫柔醇厚地聲音緩緩地說:“我只是,想給七年前的我們一個結果,我不會逼你,我等你的答案。不管是不是我想要的,我想給七年前的自己一個交代。”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了。
我怔怔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當然,也看見了,他有些踉蹌的步伐。
眼底澀澀的,我有些收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紙條,不知不覺間手心便汗涔涔了。
正這時侯,對面住的伯伯正好打開門,看我一直傻站在門口,吊著嗓子說:
“小于啊,你家里沒事吧?早上五點多我去晨練,看見有個瘋子,一直站在你家門口,一動不動的,我瞧著那模樣,挺不錯的一小年輕人啊,只可惜是個瘋子。”
他邊說邊惋惜地搖著頭,我的眼前彷佛出現了天還沒亮就無聲守在門口的江海洋,他該是多么無奈、忐忑和不安?
天多么冷?他的心情,又該是多么壓抑?
我的心陣陣抽痛,鼻尖酸澀難耐。我直直地盯著那伯伯,用不容置疑地口氣,一字一頓地說:
“他不是瘋子?!?/p>
“砰——”
我重重地關上了大門。
渾身一軟,無力地靠在門上。讓震顫撼動著我每一根細微的神經。
我癡癡望著江海洋在我家吃飯時坐的方向,腦海里滿是他溫柔的耍賴和頑皮的笑意。
仰頭,讓眼淚積在眼眶里,固執地不讓它滑落。
伯伯,他怎么會是瘋子呢?他是我的江海洋啊!
每次每次,我都讓他這么難受,七年前也是,七年后也是。
也許,我才是他的劫。
許久,我拿起江海洋塞在我手心的紙條。
紙條被我拽得皺皺地,我小心翼翼地展開,用掌心整平,然后細細地看。
上面只寫了一個地址,顯得十分無力,那大面積的留白,讓人無端生出些無可奈何地哀傷情緒。
無奈的嘆息。
江海洋,你要給自己交代?那我呢?誰給我交代?
我們都不是孩子,還說什么任性的話?
有關于那對情侶的流言,給并不算太熱鬧的春節生生抹上些許驚悚的鮮艷色調,幾天來,我已經聽了好幾個不同版本的“真相”,而事情終究是什么樣子,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而我,不過是眾多聽著流言胡亂猜測的淫民之一。
再傳奇的故事,也不過是我飯后無聊的牙祭而已。
之后的兩天,我的生活都過得孤單而平緩。像一井死水,不起任何波瀾。
沒有特別想念江海洋,只是看著屋內屬于他的痕跡會有些許惆悵。
初五接到不久前在醫院碰到那個高中同學的電話。
千叮萬囑我同學聚會一定要去。
我本想拒絕,話在嘴邊時聽到那端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她不想來就別勉強了,我要是她也不敢來了?!?/p>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讓我聽見了。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鬼使神差的就答應了。
我一貫不愛與人賭氣,這次不知道為什么就這么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