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藍天干凈得就像于凈的笑臉,讓米靈依暫時忘記了某個傷口的疼痛。云朵,純白得讓人心痛。
(一)
米靈依醒過來的時候頭重重的痛著,像是被人打暈過似的。
她揉揉眼睛,發現眼睛也腫得有些睜不開。
陽光透過窗簾倦倦地趴在地板上。
她松開緊緊抱在懷里的玩偶,翻了一個身面向墻壁躺著。心里像是灌滿了水銀一樣沉重,她看著面前雪白的墻壁,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昨晚,她做了一個噩夢,夢里她拉著一個人的手哭得很傷心,但她不愿去回憶那個人的臉。
不知躺了多久,米靈依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伸長手去書桌上摸手機,嘴里喃喃道,“完蛋了,忘了上班的事了。”
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9:00。
這個醒目的數字讓她腦袋嗡了一下。她仿佛看到老板娘突然站在她眼前,怒目圓睜大聲叫著:“啊是要吃生活哉?!”
她放下手機,連忙起身把睡衣迅速脫下來,正要打開衣柜拿衣服時,手機響了起來,是短信鈴聲。米靈依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拿起手機。
“靈依,昨晚的事情就當是一個打了太多氫氣的氣球突然爆炸了,對不起嚇到了你,希望我們都忘了它。書店里我今天會幫你請假,你好好休息一下。大塊頭?!?
時間是早晨七點半。
米靈依把手機丟在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但愿煩惱真的可以像氫氣球一樣爆了就沒了。
她默默地換上衣服。
打開房門的那一刻,看到對面房門口是正準備出門的季子。兩人幾乎是同時開的門。
米靈依怔怔地看了季子一眼,默默低下了頭。她也分不清此時自己是覺得心虛、內疚,抑或是其他的情緒,就是沒有勇氣抬起頭去看季子,她覺得自己是只打破了花瓶的小貓。
“昨晚真的只是看了一部很慘烈的電影嗎?”季子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讓米靈依猛地打了個激靈。
季子極少主動跟她說話,因此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米靈依不知所措,呆在了原地。她感到季子的犀利的目光正打在她身上,刺眼得要命。
她不敢抬頭。
“米靈依,這個世界上壞人很多的。你做不了壞人,也不要做一個經常被欺負的假好人?!闭f完,季子快速地走下了樓。
假好人?
一瞬間,所有的偽裝都被撕碎了,米靈依感到自己正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季子說出了她心里最不愿去思考的問題:她只是個假好人。
(二)
“丫頭,快過來吃早餐。”米媽媽坐在飯桌前面招呼著女兒,溫柔的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關懷,“書杰一早來說幫你請了假,所以媽媽就沒叫你起床?!?
米靈依微笑著走過去。她知道不能再讓母親看到自己的狼狽了。
這時,她看見一個男生慌張地從椅子上起身,站在自己面前——是昨晚和她撞了滿懷的那個人。
米靈依這才想起父親說的那個客人。
她打量了對方一下,發現這男生長了一張干凈秀氣的臉,眉毛很濃,眼睛不大,但很明亮,鼻子很挺,嘴巴卻很小,看上去跟自己認識的其他男生都不太一樣。身上的衣著簡單,卻很時尚,發型也非常前衛。
米靈依覺得這個男生并不像剛從海外回來的華僑,倒像是一個古代的書生,身上儒雅的書卷氣讓她倍覺親切,只是,他低頭的樣子顯得有點呆滯。
“丫頭,這位是你爸說的客人,剛從新加坡大學畢業,要在我們家住上一段日子?!?
“你好,我叫于凈?!蹦猩f道。他的聲音很纖細,有點氣若游絲的感覺,初次聽到這種聲音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攙他一把,生怕他說著說著話會突然斷氣。他的普通話不太標準,帶著一種電視劇里臺灣腔的發音,所不同的是,他說話的語調異常平淡,像心跳停止時的心電圖,每個字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你好,我是米靈依?!泵嘴`依覺得自己跟這位客人間似乎隔著一種說不出的尷尬,也許是因為昨晚第一次見面就那么狼狽的原因吧!
兩人相對而站,都有點無話可說的樣子。
“坐下來吃東西吧!”米媽媽的聲音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兩人相視一笑,便各自坐下了。
米靈依想起昨晚自己的失態,心中有些慚愧??腿说谝惶斓郊依飦砭涂吹阶约耗莻€樣子,一定覺得這個家很不太平。想到這兒,她的心情不由得又沉重了幾分。
“丫頭,真的沒事了嗎?”米媽媽看著女兒腫如核桃的眼睛,仍有些擔心,畢竟她從來沒見米靈依那樣哭過。
“當然沒事啦,還賺到了一天假,怎么會有事呢!”米靈依若無其事地說,把一大截油條塞進嘴里。
“沒事就好,等一下給你爸打個電話,他昨晚擔心得一晚沒睡好,早上上班的時候還特別交代,叫你醒了給他打電話。”
米靈依用力地嚼著嘴里的食物,自責像是被牙齒磨碎了的油條,油油黏黏地塞滿了整個心臟。
母親跟于凈閑聊起來,問了他一些生活習慣、喜歡吃什么東西、有沒有水土不服,諸如此類。
米靈依只是低頭吃東西。
“對了,我昨晚有沒有撞傷你???”于凈突然小聲問道,“看你哭得那么傷心?!?
“沒有沒有,真的只是因為電影很傷感,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又看到路邊一個流浪兒,所以,有點觸景傷情吧!”米靈依慌張地解釋著。
“什么電影那么感人?。俊庇趦舨痪o不慢地問道,“片名是什么?”
米靈依先是愣住,歪著腦袋看著于凈,隨后,一股莫名的緊張感突然從胸腔直沖上來。她還來不及說話就感覺嘴里的東西在這股巨大的沖力作用下,被卡到了喉嚨里,上不來又咽不下去,瞬間讓她有種要窒息的感覺。幾番掙扎,她終于用力咳了一下,一大口嚼爛的油條噴在了于凈的身上。
(三)
于凈換完衣服走到客廳的時候,米靈依正獨自坐在沙發上怔怔地望著電視屏幕發呆。電視上正在播放一段豐胸產品的廣告。
“你對自己的身材很不滿意嗎?”于凈在米靈依身邊坐下。
米靈依才回過神來,馬上轉了一個頻道。她看著于凈換好的干凈衣服,心里感到既好笑又內疚。
“剛剛真是不好意思啊,弄臟你的衣服……”
“算了啦,我昨晚不也撞了你嗎?來而不往非禮也嘛!”
于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鑰匙扣,“這個送給你,本來是昨晚想給你的見面禮,結果到現在才有機會送出手。我不知道第一次見面該送女生什么禮物,所以只好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送一個給你,希望你喜歡?!?
米靈依接了過來,原來是一只橡膠材質的露著屁股跳舞的蠟筆小新。
“謝謝,我很喜歡看蠟筆小新的?!?
“我也是?!庇趦羧缬鲋舭愕貜目诖锾统鲆淮蟠B在一起的鑰匙扣,亮到米靈依面前。上面全部都是蠟筆小新的公仔,各種動作和表情都有,大小不一。
“哇,你好小氣??!”米靈依叫了起來,“你自己有這么多個,才送一個給我!”
于凈聞言愣住了,顯然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的回應。
“你這個女生好奇怪哦,不是應該要感謝我的嗎?居然還說我小氣,小新的粉絲超級多,這種正版的很難買到的?!?
“我剛才已經謝過你了啊!喔唷,反正你以后回國還可以買到,這邊就真的是找不到這么好看的,你就再送我一個吧!”收到蠟筆小新之后,米靈依的心情陰天轉晴,頓時開朗了許多。
于凈想起昨晚米靈依撞在自己懷里哭得那么傷心的樣子,現在好不容易開心了,也許是基于同情,或許是想先跟主人家交個朋友,他只好又從鑰匙串中取下了一個穿校服、背著小書包、睡眼惺忪的小新,依依不舍地把玩了一會兒,才遞給了米靈依,“這可是最后一個啦,以后不許跟我要?!?
“謝謝啦,小氣鬼?!泵嘴`依拿在手里看了好久,又看看一旁心疼不已的于凈,突然想起他剛剛那句“來而不往非禮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樣吧,等下午太陽沒那么曬了,我帶你出去遛遛,請你吃小吃怎么樣?”
“好?。 庇趦舻难劬︻D時亮起來,“我要吃生煎饅頭、蘿卜絲餅,還有鹵汁豆腐干!”
米靈依一聽傻了眼,本以為這個歸國華僑什么都不懂,隨便糊弄一下就行了,沒想到竟然碰到了行家。
“原來你已經摸好底細啦,比我還會吃!”
“我要幫我的蠟筆小新吃個夠本兒?!闭f著,他伸出一只手掌在米靈依面前慢慢握成拳頭,仿佛抓住了一個什么東西。他的語調依舊平淡,可還是聽得出很是興奮。
“真是個小氣鬼!”
“我不跟你說了,先回房上一下網?!庇趦粽酒鹕硗鶚翘菘谧呷?,“出門的時候記得叫我哦,野蠻小姐?!?
“野蠻是女孩子的一種美德!”
米靈依轉過頭繼續轉臺,突然想到了什么,回過頭叫住于凈,“對了,小氣鬼,你住哪個房間???”
于凈回過頭來皺緊了眉頭,表情哀怨地說:“你們家的雜物房?!?
米靈依得意的笑聲頓時充盈了房間的角角落落。
(四)
習慣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只要一形成就很難戒得掉。
兩個月的上班生活讓米靈依習慣了充實而有條理的作息,雖然一周只能休一天,她還是會回書店看會兒書。今天,她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突然有種無所事事的感覺。這就像她已習慣在父母面前永遠是快樂無憂的孩子,在季子面前永遠是卑微的戴罪之人,而在陸書杰面前則是一個壓抑的,不敢也不能去釋放任何感情的絕緣體。有時候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陽光還是很強烈,但已沒有正午時那么猛烈。
米靈依梳了個丸子頭,穿著簡單的短褲和T恤,站在客廳等著于凈。
“小氣鬼先生,你還要多久才打扮好???”
“你再等一下啦……”
米靈依嘟囔道,“男生那么愛打扮干嗎?大塊頭不用打扮就很好看。”
她發現自己腦海中又浮現起陸書杰的臉,于是立刻走到茶幾前倒了一大杯水,大口大口吞咽起來,試圖打消心中的雜念。
“丫頭,帶多點錢?!泵讒寢屪哌^來把幾張鈔票遞給她,“于凈是客人,不能讓人家花錢。”
“不用了,媽?!泵嘴`依推開了母親的手,“我已經發工資了,夠我們兩個吃的了。以后不夠我再跟你拿?!?
米媽媽還想再把錢塞給她,但米靈依拒絕了。
“那好吧,你帶于凈好好逛逛,那孩子看起來挺老實的,別捉弄人家??!”
“什么!我會捉弄他!”米媽媽的告誡似乎對米靈依產生了某種化學反應,使得她的音調突然提高了一個音階,“人不可貌相??!說不定我還讓他拐走了呢!”
母女倆正說著話,于凈已從樓上下來了。
“可以出門啦!”
只見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上衣,衣服上有一個很大、很抽象的圖案,下身是深藍色的牛仔褲和白色的布鞋,頸上和手上都戴著金屬的首飾,配上他那頭好看的故意抓得亂亂的頭發,顯得格外帥氣。
要是帶著這樣的男生去參加同學會,還不得把我們宿舍那幾個丫頭羨慕死!米靈依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不屑地說,“打扮那么夸張干什么?我們蘇州姑娘的眼光可是很高的,別指望能在路上招蜂引蝶?!?
“這樣就叫夸張??!”于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我要是真的打扮起來你肯定會被我迷倒了?!?
于凈用特別的語氣、語調說著這樣的話,讓米靈依忍俊不禁起來。
“不要笑啦,出去吃東西啦!”
米媽媽又囑咐了一些事情,兩人便推著自行車出門了。
從陰涼的屋里走到悶熱的屋外,像是跨到了另一個地域,皮膚上立刻生出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感,所幸這種排斥反應很快就消失了。
“丫頭——”米媽媽跑到門口的時候,于凈已經載著米靈依到了弄堂口。
“怎么啦?”
“記得別再把東西噴在人家衣服上啦!”
“媽!我生氣啦……”
于凈載著米靈依的嗔怪聲,漸漸遠去。
(五)
真的是一個晴朗的天氣!藍得透亮的天空,一片片純白的云朵漂浮其中,像是一朵朵巨大的棉花,好看得極不真實。
陸書杰站在首飾店門口等季子下班。他仰望著這樣漂亮的天空,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人跟他說過,要是可以把天上的棉花掰一點下來洗澡就好了??墒撬淹浤莻€說話的人當時的表情了。
“好美的天空??!”不知不覺季子已站在他身邊,以同樣的角度仰頭望著天空。
“是啊,現在已經很少看到這么干凈的天空了?!标憰芨袊@了一聲,“回家吧!”
季子提著裙子輕盈地坐上他的自行車后座。
“昨晚很早就睡了嗎?我十一點發信息你都沒有回?!奔咀釉囂街鴨?。
“哦——”陸書杰沉思了幾秒鐘,“有點累,所以睡了,早上看到信息了,不過我想都過了這么久了,就沒有回復你。”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昨天跟米靈依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季子突如其來一問讓毫無防備的陸書杰心里打了個激靈。他思索了片刻,還是沒有吱聲。
“她回家哭得很傷心?!奔咀咏又f,“從來沒見她在別人面前那么哭過?!?
“季子,”陸書杰叫住了她,似乎害怕她繼續說下去似的搶先道,“我跟靈依是一輩子的朋友,永遠都是?!?
季子沒再說話,只是安靜地仰頭望著陸書杰寬大的背,心里無端悵然起來。
(六)
同一片天空下的另一個角落里,米靈依和于凈正在一間小吃店里吃著東西。
桌子上擺著幾盤蘇州的特色小吃。
“真的是很好吃哦!”于凈把最后一個生煎饅頭塞到嘴里,“改天再出來吃?!?
米靈依咬著汽水吸管把玩著于凈送給她的蠟筆小新,微笑著沉思。
“是不是真有那么喜歡啊?”于凈看著她懷疑地問。
“當然是真的很喜歡??!我覺得小新很厲害,可以心無旁騖地為所欲為,完全不需要顧忌,真的是與眾不同呢!”
于凈呆呆地說,“你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難道我可以像他那樣光著屁股在窗口大跳露屁屁舞嗎?”米靈依白了他一眼。
“哦——”于凈醍醐灌頂般傻笑道,“原來你是羨慕他可以不穿衣服跳舞哦!”
于凈這句話說得很大聲,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總之像一個突如其來的號外引來了旁桌客人的注目禮。
米靈依狠狠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穿著臟衣服回家?”說著,她舉起桌上的辣椒醬。
“對不起啦,開個玩笑而已。”于凈趕緊投降。
米靈依夾起一塊豆腐干放進嘴里,自顧自地吃起來,不再理會于凈。
“喂,等過兩天你休息了可不可以帶我到處玩一下?我想要好好研究一下蘇州的文化?!?
“我沒有休息時間?。 泵嘴`依喝了一大口汽水,“我從明天開始要一直上班,連一天假期都沒有。”
“騙人!”于凈的眼中此時閃過一絲狡詐,“我已經問過你媽了,她說你上完這個星期的班就可以在家休息了。”說完得意地喝著汽水,“你只是去書店上兩個半月的班,剩下的全是休息時間,對不對?”
米靈依咬著牙瞪著他。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這個看上去呆呆的書生居然事先把自己的情況都打聽好了。
“我媽也真是的,本來休息一段時間就是她的主意,我說了不要休息的,現在倒好,還把我出賣了!”
“所以你要帶我去玩哦,盡一下地主之誼?!庇趦舻靡獾匦χ潜砬榫秃孟窳脸隽艘粡垖懼爸麟S客便”的通行證般。
米靈依看著他狡猾的表情,那句“人不可貌相”又再次像大字報一樣貼在她眼前。本來以為是個好欺負的軟柿子,原來一點也不簡單!
“都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長得那么老實,內心這么奸詐?!?
于凈再次在她面前傻笑,“你也是死心眼兒,帶我出去玩,你自己也跟著沾光??!”
“那——我可是有條件的哦!”米靈依笑著說,水靈的眼睛里掠過一絲詭異的光。
“要我做什么嗎?”于凈小心翼翼地問。
“先保留著,以后有需要再告訴你吧!”
于凈注視著對面這個笑顏如花的女生,眼神里再次泛出一絲懷疑。
(七)
傍晚時分,暑氣盡消,迎面襲來的微風帶著舒爽的清涼。
米靈依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輕輕蕩著雙腳。
“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彼蝗幌肫鹆耸裁?,喃喃自語道。
“我又怎么啦,野蠻小姐?”
“我爸說你是因為一個夢,所以才來蘇州的?”
“是啊,很奇怪嗎?”于凈平淡地說。
“到底是什么樣的夢?”
“我夢見自己在一條小巷子里驚慌地跑著,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追趕我,可轉過頭去又什么都看不見,只是在那條巷子里沒命地跑,卻怎樣都跑不到盡頭?!?
“僅此而已?”
“第二天爺爺就打電話給我,問我放假要不要回來玩一段時間,然后我就來啦!爺爺說你家的房子很有蘇州特色,我才說要來這里住一住?!?
“真的假的?”米靈依充滿懷疑地問,“會不會只是不想去找工作才找來的借口?”
“你愛信不信!”
這時,米靈依想到自己那個綠色的夢,那種在長巷里被吞噬的感覺她是感同身受的,于凈說的既恐懼又好奇的心理她也親身體驗過,便沒有再追問。
自行車拐進熱鬧的弄堂。不少街坊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于凈,畢竟,此地像他這樣打扮的年輕人不多,冷不丁見到這么醒目的陌生人,當然會多看幾眼。
“靈依丫頭,軋朋友哉(蘇州話:談戀愛)?”幾個熟悉的阿姨朝著米靈依起哄。
“這個男的眼頭木屑(蘇州話:呆頭呆腦),豈是我能看得上的?”米靈依的回答引來婦女們的哄笑。
“你說我什么?”于凈不解地問。
“說你很老實啦!”米靈依偷笑著。
米家夫婦正在門口站著聊天,陸書杰的媽媽也在。
“我們回來咯!”
大家彼此打著招呼。
“于凈啊,今天我們家丫頭有沒有帶你去吃小吃?。俊泵装职株P切地問。
“有啊,吃了好多?!?
“丫頭,你沒有……”
“我沒有把東西噴在他身上!”米靈依嚴肅地打斷了母親的話。
大家都笑了。
“靈依啊,書杰怎么還沒有回來?”陸媽媽微笑著問。她笑起來的樣子跟陸書杰像極了,米靈依有些恍惚,并不敢正眼看她,只禮貌地說:“我今天沒有去上班,他可能下班以后跟季子去哪里逛街了吧!”
正說著話,陸書杰的自行車就停到了弄堂口。
季子從車上跳下來,理了理身上的裙子,微笑著跟陸書杰說了句“明天早點來接我”。
隨后,兩人突然看到門口站了一排人。
“書杰,媽媽在這里。”
陸書杰看到了母親,只好把自行車掉個頭,騎了進來,季子也收起微笑朝眾人走來。
季子只是跟陸媽媽打了個招呼,沒有理睬其他人,包括于凈,徑直進了家門。
于凈呆呆看著季子的身影,又用一種不解的眼光掃視了四周,心里充滿了疑問。
陸書杰站在米靈依旁邊和長輩們寒暄著,米媽媽跟他介紹了于凈,兩人互道了一聲好。然后,他看了看始終沒有抬頭看自己的米靈依,輕聲問了句,“今天休息得好嗎?”
“很好??!”米靈依抬起頭燦爛地笑著,“好久沒有睡到九點才起床了。對了,老板娘有沒有罵我?”
“沒有啊,只是工資要扣掉而已?!标憰芤残α诵?,眼光不敢在米靈依身上停留太久。
“喔唷,真是會算計的老板娘?!泵嘴`依看著身邊的于凈故作無奈地說,“我的工資被扣光了,不能陪你去玩了?!?
“沒關系啊,我請你啦!”于凈淡淡地說著。
說了一會兒話,陸書杰便跟母親回家了。米媽媽招呼其他人進屋吃飯。
“今天你媽做了醉蟹招呼小凈,大家有口福啦!”米爸爸笑道。
“那我們快進去吃飯吧,我早聽說江南的醉蟹可好吃了……”于凈的語氣透著一種嗷嗷待哺的急切感。
米靈依站在門口看著陸書杰的背影,心口像是壓著一塊巨大的鉛塊,沉悶而疼痛。
她暗自嘆了嘆氣,然后走進了家門。
陸書杰轉過頭來的時候,米靈依已經不在門口了。
月亮的身影在這時悄悄地出現在了弄堂口的天空中。
(八)
“唉,我的書杰又跟你姐姐約會去了?!蔽缧莸臅r候正和米靈依看書的文小蕾突然靠在書架上說,“我已經約了他好多次了,一次都沒有成功,只能整天眼睜睜地看著他跟別人成雙入對?!彼难劬锍錆M了無盡的憂傷。
米靈依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好笑,那神情就像是一個丈夫出軌的怨婦,卻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份幸福根本從一開始就不屬于她。
米靈依轉過頭,目光沿著書架的一端延伸到店外被陽光曬得刺眼的馬路。
正午時分,路上的每個角落都被陽光霸占著,行道樹的葉片也反射出刺眼的光,蟬兒躲在樹梢寂寞地鳴叫著。行人很少,偶爾有幾個經過也像是被追捕著似的神色匆忙。陽光像是那種長了翅膀的黑色大螞蟻,隨時準備在路人的皮膚上咬上幾口。
“不知道我的書杰現在在干些什么?”文小蕾繼續喃喃地說。
米靈依轉過頭來微笑著對她說,“別亂想啦,再這樣下去早晚變花癡?!闭f罷,她低下頭繼續看書。
文小蕾已經完全沒有看書的心思。她低頭盯著書頁,覺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一只只爬蟲似的在眼前扭動著身體,完全看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字,仿佛一瞬間患上了閱讀障礙,只覺得腦袋有點發麻。她干脆放下了手上這本米靈依極力推薦的《紅樓夢》,走到另一個書架前隨便抽出一本書,又百無聊賴地回到米靈依身邊,翻開一看,才發現拿的是一本教人織圍巾的書。
“喔唷,看到這些圖片突然覺得好熱??!”米靈依瞄了一眼封面說。
文小蕾卻有不同見解,只見她翻了幾頁彩圖,在其中一頁停下來,眼睛定定地看著上面的圖案,臉上浮現出一種欣喜的表情。
“靈依靈依,你快看!”她把那頁彩圖放在米靈依面前。
米靈依看了一眼,先是愣了一下,又接過書認真地看了起來。
原來那頁彩圖上是一個男模特的照片,古銅色的皮膚,犀利的眼神,高挺的鼻子,乍一看,除了皮膚黑一點之外跟陸書杰長得十分相像。
“是挺像大塊頭的?!泵嘴`依把書還給文小蕾。
“是啊,我剛剛也嚇了一跳。”文小蕾的眼光始終不舍得離開那本書,好像真是在盯著陸書杰的臉,“你看,他脖子上這條圍巾是不是很好看?”
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圍巾,深灰色,巾身上交錯著一個個菱形的圖案,看上去很時尚,很有氣質。大約也是跟那個男模特的形象有關吧!
“想織啊,你?”米靈依淡淡地問。
“我覺得這樣的圍巾圍在書杰脖子上,一定好看極了?!蔽男±匍]上眼睛,陶醉在自己編制出來的幻境里。
“你織過圍巾嗎?”米靈依的問題像是當頭一棒,敲醒了夢囈的人。
文小蕾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迅速地把書翻到教學的部分,找到了那條圍巾的編制分解圖。
“天哪!”文小蕾把書移到距離眼睛很近的地方,瞪大了雙目,聲音此時顯得更加尖銳,“好難懂?。『孟裉鞎粯?!”
米靈依忍不住再一次笑起來。
“沒關系,沒關系,我會成功的!我現在就出去買毛線,今晚就開始織,還有好幾個月才到冬天,應該來得及?!彼蝗话涯潜緯矫嘴`依手里,徑自朝門口跑去。
“小蕾,你發什么瘋!現在是仲夏啊,你去哪里買毛線?”米靈依話音未落,文小蕾已經跑到門口。
文小蕾轉過頭來大聲地說:“你幫我把那本書放好,小心放好哦,下班我把它買回家。”
米靈依呆呆地看著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午后蒼茫的陽光下。那一刻,她覺得文小蕾的影子好像一下變得很高大。她深呼吸了一下,轉過身去,把文小蕾的“所羅門寶藏地圖”小心地放回書架。
(九)
午后炎熱的氣溫令人難以入睡。
陸書杰和季子在孤兒院的休息室里哄著小朋友睡覺。當季子講完第三個故事時,屋子里開始傳出一陣陣均勻的呼吸聲。她微笑著朝陸書杰比了個手勢,輕輕退出了房間。
兩人并肩走在走廊上,沒有說話。
今天中午下班以后,陸書杰接季子匆忙來到了這間孤兒院。他們買了很多水果分給小朋友,接著陪他們吃飯、做游戲、哄他們睡午覺。
這是陸書杰第一次陪季子來孤兒院。此前,季子在這里做了一年義工,沒有固定的時間,只要有空就來。
自從上次向米靈依表白后,陸書杰每次跟季子在一起總有一種愧疚感,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嚴格意義上講,他沒有正式跟季子在一起,既然不是戀愛關系,也不存在腳踩兩只船的嫌疑,甚至如他自己所言,為了照顧季子的感受,他與米靈依已經犧牲了太多追求幸福的權利??伤褪莾染危舱沁@份內疚促使陸書杰產生了一種義不容辭的,關心季子的情緒。這種情緒十分細微,細微得就像空氣里的浮塵。
對此,季子是感覺不到的,但陸書杰自己心里明白。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季子扭過頭問道,“像我這樣冷血的人也會來這里做義工?!?
陸書杰望著她笑了,眼中飄出一抹難以言喻的柔情,“其實你一點都不冷血,我知道的。”
季子把手插在褲袋里,走到走廊盡頭的椅子上坐下,“剛來這里的時候,我也有一點難適應,這些小孩子根本不像電視上的孤兒那么溫順可愛,由于長期缺乏家庭的溫暖和教育,性格比一般的小孩野蠻得多。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有小孩朝我吐口水,那幾個智力障礙的小朋友也讓我覺得很臟很可怕,那時我覺得自己根本堅持不下來。”
陸書杰在季子身邊坐下,“那后來為什么會堅持下來?”
“因為第一天我想要回家的時候,有一個智力障礙的小朋友突然抱著我的腿喃喃地說著些什么,怎么也不肯放手。當時我非常害怕,后來他的生活老師跑過來跟我說,他只是想讓我抱一下他,他非常喜歡被別人抱著,可是別人都怕他,已經很久沒人抱過他了……”
季子沒有再說下去,眼前又浮現出那天的畫面。
陸書杰凝神望著她,沒有說話。
一個轉頭的瞬間,季子突然看到離自己不遠處的角落里,一個小女孩正坐在那里發呆。她看上去十歲左右,身上穿著舊舊的連衣裙,頭上扎了個亂亂的馬尾。此時,她抱著自己的膝蓋靜靜地坐在角落,雖然走廊的陽光如此燦爛,她卻仿佛身處在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
季子望著小女孩,心里突然像是被針扎般劇烈地疼痛起來。
她不禁想起那年的冬天。
弄堂里的每戶人家都在門口掛起了紅燈籠,人們屋里的暖黃色燈光透過窗戶把整條小巷染得像夏天的黃昏一樣。
弄堂里的所有東西,包括自行車、垃圾桶甚至散落在地上的幾個塑料袋仿佛都反射著刺眼的金光。
各個不同版本的賀年音樂穿過家家戶戶的窗欞鋪天蓋地地彌漫在弄堂里,有港臺童星的聲音,有地方戲劇的調調兒,無不是喜慶和歡樂的。
鉛灰色的天空往下灑著不大不小的雪花,雪花在燈光里變成溫暖的黃色,在燈籠上映成熱鬧的紅色,似乎沒有人會覺得那年除夕的雪是冷的。
八歲的小女孩坐在弄堂口的矮墻上,一動不動。雪花在她頭頂、衣服上堆積出一些不規則的形狀,像冰塊般冷凍著她的身體、血液以及期盼。
父親站在她身后一遍遍地幫她拍掉身上的雪,一遍遍用抑制住哭腔的聲音叫她回家,跟她說媽媽明天就回來。
已經是無數次聽到這個答案了。
小女孩瑟瑟發抖地坐在弄堂口,眼眶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臉上嫩嫩的皮膚被凍得通紅,嘴唇干裂得滲出了血。
那一天她等了多久,沒人計算過。
“我們回去吧,快到上班時間了?!标憰艿穆曇舭鸭咀訌幕貞浝锢嘶貋怼?
季子眨了眨發痛的眼睛,竟覺得心里掠過一絲涼意。
“你等我一下?!奔咀訌阶宰呦蚰莻€角落里的小女孩。
“小朋友,你怎么啦?”季子在她身邊蹲下。
女孩緩緩地抬起頭望著季子。
那是一雙明亮的眼睛,透著一種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憂傷。
季子正在等著女孩的回答,但她沒有說話,只是突然站起身來迅速從季子身邊跑開。
季子站起來望著女孩的背影,呆呆地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們走吧,下次再來看她?!标憰芾咀幼呦蛄舜箝T。
(十)
文小蕾回到書店時已經快一點半了。
米靈依見她手里提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汗水在她身上蒸發出一層四處逃竄的熱氣,也蒸發出了一層淺薄的悲傷。
“真的被你買到啦!”米靈依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是啊是啊,而且顏色跟書里的一樣?!蔽男±俅罂诘卮鴼狻?
米靈依看著對方曬得通紅的皮膚,心里想著如果自己是男生一定會很感動的。
“我會加油的!”文小蕾微笑著說。
“加什么油?”
陸書杰這時突然出現在她們身邊。
文小蕾望了他一眼,剛恢復正常的膚色馬上又像剛在太陽底下暴曬過似的漲紅起來。
“沒什么……”她含混地答了一聲,轉身沖向更衣室。
只剩下米靈依和陸書杰面面相覷。
“外面的太陽很曬吧!”米靈依沒話找話道。
“是啊!”陸書杰的眼睛四處亂瞟,也不知說什么好,“那個……你們家那個客人跟你相處得怎么樣?”
“很好啊,我跟他像哥們兒一樣?!泵嘴`依露出一個很燦爛的笑容,“有空可以來我們家一起玩?!?
“好的,那,我們工作吧!”
陸書杰緊張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崗位,米靈依也迅速走回旅游圖書區。
墻上的時鐘此時剛好顯示一點半。
米靈依神情恍惚地倚靠著書架,想到每次和陸書杰見面都免不了尷尬的氣氛,便生出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人總是這樣,以為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待到真正去做卻總是跟預想中大相徑庭,哪怕是簡單的寒暄,也要努力地將內心波瀾強行撫平。
米靈依本想借那天看電影的機會將兩人之間的問題開誠布公地說清楚,卻沒想到引發了那樣一場意外,更沒想到讓杵在兩人之間的那面墻越砌越厚。想到這兒,她覺得腦袋隱隱作痛,身體也好似有些乏力。
“請問,有沒有關于蘇州旅游景點的書呢?”一個男聲在耳邊響起。
米靈依說了聲“稍等”,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了幾本書,等到再轉過頭來發現于凈傻笑著站在自己面前。
“原來是你這個小氣鬼?。 泵嘴`依把書放到他手里,“這么熱的天跑出來干嗎?現在大街上可沒有幾個女生可以讓你勾引的。”
“喂,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小氣鬼?我到底哪里小氣啦?”
“你只給了我兩個蠟筆小新,當然是小氣鬼?!泵嘴`依理所當然地說。
“天哪!”于凈沖著她翻白眼,“給一個,你說我小氣;給兩個,也說小氣,那要是下次我買一整套給你呢?”
“那你就是全世界最大方的人,并且我以后也不會再叫你小氣鬼了?!泵嘴`依的眼睛里閃著光,“記得哦,一整套的蠟筆小新哦,呆子!”
“什么?現在我又成呆子啦?”于凈的語氣里帶著不滿的情緒,語調卻還是那么平淡。
“喂,你說話是不是沒有辦法生動一點啊?要是有一天你遇到歹徒,需要喊救命,以你這樣的語調鬼才會去救你!”米靈依調侃道。
“你管我,我就是……”
“先生,現在我來向你介紹一下我們所在的這個位置吧!”米靈依突然打斷于凈,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你現在所在的位置呢是蘇州市相城區的元和街道。這里之所以叫‘相城’,是因為春秋時期吳國的一位叫伍子胥的大臣在陽澄湖畔‘相土嘗水,像天法地’‘相其地,欲筑城于斯’,故此得名。至于元和呢,也是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更是留下了不少歷史文化名人的遺跡和傳說,例如范蠡、孫武、蘇秦、顧愷之、陸贄、文徵明,等等?!?
米靈依一邊講解一邊朝于凈使眼色,后者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幾次想插話都插不進去。后來他轉身一看,才發現身后站著一位看起兇巴巴的中年婦女,正在盯著二人的一舉一動。于凈猜到這就是傳說中那位刻薄的老板娘了,于是配合地說道:“你講解得很好,這幾本書我都要了?!?
見狀,老板娘才滿意地離開。米靈依伸出頭看了看,確定她已經走開才松了一口氣。
“謝謝你啊,呆子。”米靈依拍拍他的肩膀,“要是被老板娘發現我們在閑聊,一定會被罵死的?!?
“不用謝啦,大家同住一個屋檐下嘛?!庇趦羯敌χ皩α?,這里有沒有可以看書的地方?”
“有啊,最里面那排書架就是?!?
“那好,你繼續工作,我去看書了?!庇趦襞踔掷锏臅x開,剛走幾步又回過頭對米靈依笑著說,“為了表示你對我的感謝,我在這幾本書上看中的地方麻煩你帶我去玩咯?!?
說完,于凈得意地走了,剩下米靈依一個人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