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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年華的印記

  • 傷藤
  • 黃丹麗
  • 11593字
  • 2022-01-18 15:06:25

那些鑲嵌在弄堂青石上面的印記,是他們年華的見證,揮之不去。

(一)

那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是雨天。

弄堂的路面積水形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水洼,石墻上也滋長出許多嫩嫩的青苔。

米靈依還是照樣每天很早便獨自騎著自行車到書店去上班,下午也總是留在書店多看半個小時的書,直到店員們都各自回家了她才離開。因此她一次也沒有跟陸書杰一起上下班過,這正是她想要的。

那個流浪的女人又出現過兩次。雖然她知道自己可以安然地坐在弄堂口,飯來張口似的等待米靈依來為她送飯,可是她沒有那么做,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在垃圾筐里搜索著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米靈依還是會在看到她之后迅速地回家取飯菜給她,然后不厭其煩地叫她不要撿垃圾吃。

好像是一個沒有因果關系的循環。

米靈依的常春藤安靜地在那陰雨連綿的日子里像營養豐富的嬰兒一樣慢慢地長高,發芽。她的家也沒有什么事端發生,安然地度過了每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只是那些有裂縫的地方仍然還是沒有愈合。

書店的生意更是沒有因為下雨的關系而變得冷淡,相反,多出了不少因為避雨而來買書、看書的人。因此,米靈依等人的工作量也變大了,經常要加班清洗臟亂的地板,但正如文小蕾所說,那只鐵公雞老板娘是不會給他們加薪的。

而這短短的一個月里,文小蕾也讓米靈依有了許多不一樣的感觸。

文小蕾的父親早逝,家里只剩不識字的母親和兩個弟弟。母親又重男輕女,文小蕾小學一畢業就出來打工供兩個弟弟讀書。她在飯店洗過碗,在理發店洗過頭,在桑拿店按過摩……更不知在多少間超市做過售貨員。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她已不記得自己扮演過多少角色了。目前書店的這份工作是做得最久的,因為她漸漸明白自己并不甘愿永遠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她想要學習,不再做文明世界里的瞎子。

最讓米靈依感動和佩服的是,文小蕾對于追求相當執著,就說對陸書杰的傾心吧,明明一開始就知道希望渺茫,但仍是堅持了這么久。這一點跟米靈依有些相似。于是,米靈依慢慢適應了她那尖細刺耳的大嗓門,每天午休時間會叫她和自己一起看書,并把自己能教給她的東西毫不吝嗇地傾囊相授。

(二)

這天下班之后,米靈依匆忙出了書店。她今天一整天都有點頭暈目眩的,站著的時候雙腳沒有力氣,客人問她問題,她也有些答非所問。午休時,文小蕾買了頭痛藥給她吃下,還是沒有好轉。倒是沒有發燒,只是覺得全身疲軟得很。

“靈依,你把車放在店里,我載你回家吧!”陸書杰在門口攔住她,“你這個樣子騎車不安全。”

米靈依搖了搖頭,坐在自行車上定了定神,“不用了,大塊頭,我自己可以的,謝謝。”說著這話的時候,她甚至有些看不太清面前這個男生的樣子。

自從上次季子沖她大發了一番脾氣后,米靈依一直覺得她是阻礙季子獲得幸福的絆腳石,所以她不會再讓自己有任何機會去觸碰屬于季子的任何東西。

陸書杰還想再勸阻米靈依,她已經騎著自行車走了。他也只好騎上車,慢慢跟在她后面。

米靈依知道陸書杰跟在身后,于是想讓自己騎得更快一點,腳卻像是踩在棉球上一樣完全使不上力氣。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隱約覺得周圍的車輛好像也多了起來,耳朵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個什么機器似的隆隆作響。

不知道騎了多久,她覺得好像已經快到家了,可睜大眼睛一看,一條短街都還沒有騎到頭。

這時,天空又開始下起絨毛般的小雨。蒙眬中,米靈依覺得身體正在發冷,她伸手去車頭的籃子里摸雨傘,準備打開傘來遮一下雨。可她的手還沒有摸到雨傘在哪里,車子就好像是被什么東西顛了一下,車頭開始失控地亂扭,她想用力把它抓穩,可兩只手好像被什么神秘力量掌控了一般,怎么用力都是徒勞。她想睜大眼睛看清前方已然做不到了。她突然感到一陣被硬物擠壓到的疼痛,馬上就要從車上摔倒在地,她想開口大叫,卻只覺得腦袋像被灌了鉛似的沉重,恍惚間聽到一個聲音慌張地叫著她的名字,接著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三)

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米靈依就知道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空氣中彌漫的濃烈的藥水味正不斷地刺激著她的神經。周圍的輪廓慢慢在她的瞳孔里變得越來越清晰,眼皮也沒有那么沉重了。“靈依。”那張熟悉好看的面孔出現在視線里,帶著焦急的、關切的表情。

四周都是白的,米靈依覺得此時陸書杰的臉被白色的布景襯托得格外清晰、格外好看。那張臉像是一塊磁鐵似的吸引著她。

她忍不住呆呆地看著他,忘了要答話。

“靈依,你聽得見嗎?感覺怎么樣?”陸書杰擔心地問,“我去叫醫生來。”

“不用了。”米靈依掙扎著坐起來,陸書杰馬上扶了她一把。

米靈依打量了一下四周,自己的右手正打著點滴,其他三張病床上躺著同樣打著點滴的病人。

“我怎么了?”

“醫生說你是過度勞累,身體有點虛弱,打完點滴就可以回家了,沒有什么大問題,以后要多注意休息和營養。”

“我沒有休息不夠啊!”米靈依有點懷疑,“也沒有營養不良啊!”

“那等你身體好一點,再來做一下詳細檢查吧!”

米靈依靠坐在床上思索著,仍覺得頭有點暈。直到大腦漸漸恢復了清醒,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全身一震,“爸媽知道我暈倒的事情嗎?”

“你放心吧,我聽醫生說你沒有什么大礙,就沒有通知叔叔阿姨。”陸書杰說,“不過剛才阿姨打電話給你,我幫你接了。”

“你怎么說的?”

“說你在洗手間,還說,你跟我今天要加班,晚上我送你回家。”

米靈依松了口氣,“謝謝你大塊頭,你辦事果然讓人放心。”

陸書杰抬頭看了一下架子上的藥水瓶,“可能還要一個小時才能打完,你要吃東西嗎?”

米靈依搖了搖頭,“不想吃。”她也抬頭看了一眼藥水瓶子,“自從上次手術之后,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住過醫院了。”

“對了,你可能是因為手術之后沒有定期做身體檢查,所以才會暈倒?”

“哪有那么夸張!才不會是因為手術的事。”

“腎移植那么大的手術,當然要隨診復查。”陸書杰的表情非常嚴肅,“我都陪季子回醫院復查過好多次了。”

“那不一樣,季子是接受器官移植者,當然要定期復查;我不過是把健康的腎臟移植給了她,當然不需要經常檢查。”

米靈依的理論讓陸書杰沉默了,開刀取下身體里的一個臟器,為什么在她心目中這么無所謂?但他并沒有問,他知道即使問了也沒有答案,在米靈依心里,就算讓她把生命都交給季子也是應該的,更何況一個器官。

“大塊頭,我已經幸福了這么多年,我很滿足。可季子并沒有,所以我不能擁有太多,你懂嗎?”米靈依似乎看懂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陸書杰點了點頭。

“對了,剛剛我夢見小時候讀過的小學,我們在里面玩捉迷藏。”米靈依“咯咯”地笑了起來,“最后你被我們班一直暗戀你的那個一百多斤的小丸子抓住了,她把你夾在胳肢窩底下帶回了家。”

“你總是這么沒正經。”

陸書杰望著她,喉嚨里卻像是被一顆什么東西堵住了,哽咽著。

“靈依,你還記得我那次車禍嗎?”

一幅最不愿想起的畫面突然跳進米靈依腦海里。

那是初中二年級的事情。

當時,米靈依、陸書杰和季子在同一所中學上學,米靈依和陸書杰同班,季子比他們高一個年級,但已經和陸書杰是好朋友了。

每天放學后,陸書杰會跟米靈依在教室里做練習題,或是到操場做一下運動,再一起回家。

季子是不可能跟米靈依一起玩的,她也習慣一個人回家。但那天米靈依不知是怎么了,上課的時候傳給陸書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大塊頭,從今天開始,放學以后你跟季子一起回家吧,我和你以后各走各路。”

陸書杰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畢竟兩人從小學開始就天天一同上下學,已經是多少年的習慣了,無論刮風下雨還是冰天雪地。因此,他想問個清楚。

放學之后,米靈依匆匆騎車回家。陸書杰騎著車飛快地在后面追趕,遠遠地看到米靈依的肩膀在顫抖,他知道她在哭。

那么不愛哭的米靈依竟然在路上哭得這么傷心,他知道事情一定很嚴重。于是,他更加焦急地追趕她,就在即將追上的時候,一輛闖紅燈的汽車迎面撞了過來。

“怎么會不記得?”米靈依輕輕嘆了口氣。“為什么突然說這個?”

陸書杰看著她,“當時你為什么不送我去醫院?”

米靈依有點慌張地逃避陸書杰的眼睛,“當時我沒有看到你被撞倒了,以為是不認識的人,你知道我很怕血的。而且季子不是把你送到醫院了嗎?她還幫你輸了血,你記得吧?”

陸書杰用一種嚴厲的眼光審視著米靈依。他知道她怕血,非常怕,但也知道,不管再怎么害怕,只要當時在場,即使是一個陌生人甚至一個乞丐,他所認識的米靈依都會跑過去搭救對方的。

但她沒有救他!

陸書杰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要是當時你看到我被車撞倒了,會不會救我?”

(四)

陰雨天已漸漸過去了,天氣還是那樣的悶熱。

季子這段時間似乎很忙,即使周末也不經常在家,矛盾沒有加深,當然也沒有被淡化,只是安靜地維持著河水不犯井水的狀態。這已經是很理想的狀態了。

那個流浪的女人已許久沒有出現過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

米靈依仍然每天一個人上下班,下班后還會留在書店看會兒書。回家之后,她是父母乖巧可愛的好女兒,重復著無風無浪的生活。

文小蕾還是那么熱情,仍執迷不悟地追求著沒有結局的愛情。當然,她所采取的方法不外乎上班時獻殷勤,偶爾送送小禮物,下班后傳傳短信而已。陸書杰依舊用對待陌生人的態度應付著她。

這段日子,老板娘對米靈依沒那么刻薄了,因為前些天有幾個老外過來買書,米靈依用英文幫他們做了講解,臨走時他們還在書店里買了幾套最貴的精裝版四大名著以及唐詩宋詞,老板娘把這個功勞歸于米靈依,當然,也僅限口頭嘉獎。那兩個男店員也開始跟米靈依聊天了,只是還沒有很熟悉。

老板娘跟文小蕾吵過兩次架,當著眾人的面跟老公大鬧過三次,還摑了對方幾個耳光。有時店員們會為老板娘的老公感到辛酸,一個文學愛好者,寫了半輩子的文字,竟沒有一篇被媒體看中,他也許做夢都希望老婆的書店里可以找到一本自己的著作吧,哪怕只是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可憐的男人,卻始終不曾放棄,還是不厭其煩地在老婆的辱罵聲中為店員們煮著飯,還是一個人躲在悶熱的二樓用鋼筆寫著文章,還是堅持不懈地給同一家出版社投稿。可悲的是,竟沒有人真正閱讀過他的文字。

米靈依覺得敢于堅持的人是最偉大的,比如愚公。然而,這段日子她也覺自己過得很辛苦。自從上次在醫院跟陸書杰聊過以后,她總覺得心里不舒服,那感覺像是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把她提到半空中,懸而未決。日子過得很壓抑,很不踏實,很沒有質感。

她知道他們之間的問題必須講個清楚,畢竟這已是埋在心里這么多年的一個結了。可是她同時也覺得有些膽怯,那個心結已深深長在肉里,浸入骨髓中。

“靈依,拜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快下班的時候,文小蕾突然拉住米靈依的手走到書店的一個角落里。

“怎么啦?有什么事?”

文小蕾張望了一下四周,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了點東西,緊緊握在手里,表情有些猶豫。

“今晚你能不能替我去看這場電影?”她把兩張電影票攤開在米靈依面前。

“為什么?你不是說今晚要約大塊頭看電影嗎?怎么不去了?”

“那個……其實我本來是覺得這部電影挺好笑的,所以想跟書杰一起去看,可剛剛看手機,發現這部影片風評不佳,但票已經買了,所以……”

“你是不想讓大塊頭覺得自己是個低俗之人,又不想浪費電影票,就想拉我下水,對吧?”米靈依笑著白了她一眼。

文小蕾憨憨地笑了起來,“好啦,你就幫我一次嘛。拜托拜托!”

米靈依看著她手里的電影票,突然無由來地傷感起來,除了小學和中學時集體組織觀看的電影外,自己竟一次都沒跟陸書杰看過電影,一場都沒有,哪怕是所謂的“最低俗電影”。

“好吧!”米靈依接過文小蕾手里的電影票。

“我就知道你是個講義氣的人,謝謝謝謝!不過你不能告訴陸書杰這票是我買的哦!太感謝你了,我愛死你了!”文小蕾給了米靈依一個緊緊的擁抱,然后腳步輕快地跑去換衣服了。

正好和他攤牌!米靈依握住手中的票,小聲對自己說,“應該也只有這一次了。”“靈依——”文小蕾大聲叫著她。

“又怎么啦?”

“別說我沒告訴你哦,這部電影里面有一些兒童不宜的鏡頭哦!”

“什么!文小蕾,你這個混蛋!”

“哈哈哈……”

(五)

米靈依回到家已經六點半了,季子不在家,父母招呼她吃飯。

飯桌上,她埋頭吃得很倉促,把整個嘴巴都塞滿了飯菜。她的吃相向來斯文,即使很餓的時候。米家夫婦對望了一眼,覺得有些奇怪。

“丫頭,你今晚有事嗎?”米爸爸關切地問,“要出去?”

“是啊,跟大塊頭去看場電影。”

“你跟書杰去看電影?”米媽媽有點不解。

“是啊,同事請我們去的。”

“那,用不用很晚回來?”米爸爸又問。

米靈依抬起頭來,發現父母正用一種復雜而關切的眼神盯著自己。

“怎么啦,你們?我跟人家去看場電影很奇怪嗎?”

米家夫婦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收斂了一下臉上的表情。

“沒事沒事,只不過今晚我們家會來一個客人。”米爸爸說,“新加坡回來的華僑朋友,是以前我們科室退休的老于的孫子,今天剛回國,他想來咱們家玩玩,可能還要住一段日子。”

“為什么要來我們家住啊?”

“他對我們家的房子很感興趣,好像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到時你問他吧!今晚早點回來。于凈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兒,父母都是房地產商,我們要盡量熱情點,讓他住得舒服些。”

“原來是個公子哥啊!”米靈依不屑地說。

米爸爸幾句簡單的介紹,讓米靈依對這個還沒踏進家門的客人有了先入為主的壞印象,就如同文小蕾買了票的這部電影。

吞下最后一口飯之后,米靈依瞄了一眼墻上的萬年歷,已經快七點鐘了。

“完了完了,再不快點就要遲到了。我吃飽了。”她立刻放下碗筷,往樓上跑去。

(六)

“白色的好看,還是彩色的好看啊?”米靈依把衣柜里的衣服翻出來堆在床上,一件件拿起來對著鏡子比著。

她的衣柜里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只是由于最近在書店上班要穿制服,所以只能天天穿牛仔褲T恤。其實她是很愛美的。

“晚上出門白色會不會太像鬼了?彩色的又好像太幼稚了。”

她抓了抓頭發,有點不知所措,但心里清楚要打扮得漂亮才好,因為今天是她跟陸書杰第一次看電影,應該也是最后一次。

“對了,大塊頭還不知道要跟我去看電影呢!”米靈依突然想起這個,趕快找出手機來發信息。

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媽,你來得正好,快來幫我看看穿哪件衣服好。”她把母親拉了進來,“今晚我要打扮漂亮一點。”

米媽媽在床沿坐下,猶豫地問:“靈依,跟書杰看場電影為什么要那么緊張?”

米靈依看著母親,從對方疑惑而擔憂的表情知道母親一定是誤會了,“你不要亂想,真的只是單純看電影,我跟大塊頭沒有什么的。”她坐在母親身邊,“我自己心里有分寸,知道該怎么做,你不要擔心,這么多年的問題我想今晚把它終結了。”

米媽媽憐愛地看著她,“丫頭,對不起,媽媽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為了我……你……你連自己的幸福都不能去爭取。”

“不要說這些,媽。”米靈依摸著母親的臉,“我很幸福,真的,我也會努力讓你幸福的,我們的家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米媽媽點了點頭。

“好了,快幫我挑件最好看的衣服出來吧!”

“我女兒隨便怎么穿都好看。”

“那我就不穿衣服出去了,這樣才搶眼。”

“你這個丫頭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七)

這天晚上,居然有月亮。雖然只是彎彎的一角月牙兒,像別人吃剩下的餅干,但已經足夠了。陸書杰站在米靈依家弄堂口等著米靈依。

今晚他穿著一件黑白格子的襯衫,深色的牛仔褲,看上去很精神,俊朗非凡。

米靈依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在一秒一秒地加快。

她摸了摸自己有點發燙的臉頰,緩緩向陸書杰走了過去。

“小鬼丫頭今晚好漂亮啊!”陸書杰上下打量了一遍,由衷地贊賞。

米靈依穿著一條白色的束袖連衣裙,闊領的款式,腰部有一個黑色的蝴蝶結,袖口、領口和裙擺都有白色的蕾絲裝飾。她的秀發自然地披散在肩頭,頸上戴著的水晶項鏈在燈光下閃著光。

“真像個小公主啊!”

“那當然,本小姐天生麗質啊!”米靈依笑著對陸書杰挑了挑眉,“大塊頭今晚也很帥嘛。”

“必須重視呀,誰叫這是我們相識二十多年以來第一次看電影呢?”

兩人此時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都覺得自己的臉好像被放在開水里的溫度計,正快速升溫。一時之間,他們竟不知該做什么好,只好呆呆地杵在原地。

半晌,陸書杰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驚呼一聲:“快開場了!”

米靈依這時才回過神來,“那我們快走吧!”

“你等我一下。”陸書杰突然轉身往他家的弄堂跑回去。

“大塊頭,你干什么去呀?”

陸書杰沒有回答她,米靈依心里突然緊張起來——他該不會不想去吧?

過了幾分鐘,陸書杰騎著自行車回到米靈依身邊。

“公主,請上南瓜車吧!”

米靈依沒反應過來,只是傻傻地看著他。

“時間來不及了,再不上車舞會就要開始啦!”

米靈依這才輕輕地坐上了他的自行車后座。

“好啦,現在請公主在車夫背上寫下要去的地方,看看我能不能猜到。”

“這明明就是廢話嘛!”米靈依笑著說,“你根本就知道我們要去哪里。”

“你就不能假裝浪漫一下嗎?”

米靈依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一筆一畫地在陸書杰背上寫下了“電影院”三個字。

“好的,現在出發了,公主要坐好咯!”

陸書杰用力地蹬了一下腳踏,把自行車騎得飛快。

“車夫,小心點啊……”米靈依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

(八)

走出電影院,米靈依手里還抱著一大包的爆米花。

“該死的文小蕾,居然讓我們來看這種電影!”米靈依暗暗嘀咕著,“真不該幫她的忙,我的臉都給她丟光了。”剛剛電影里面那些惡俗的畫面像符咒一樣緊緊貼在她眼前。

“怎么會想到要來看這樣的電影?”陸書杰推著自行車走在她旁邊。

“那個電影票其實是我朋友送的。”米靈依尷尬得有點吞吞吐吐,“那個……她……她在超市買東西抽獎抽中的,她沒時間來看就送給我了。”

陸書杰微笑著,沒有說話。米靈依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兩人一起走在情侶路上,樹下的情侶們還是一如往常地親熱著,好像因為電影里某些鏡頭起到了一定的催化作用,顯得更加激情了。

米靈依用眼角掃到了一對正靠在樹旁激吻的情侶,頓時全身生起雞皮疙瘩。剛才在電影院里她就已經想落荒而逃了,現在更是希望盡快走完這條路。陸書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在一旁笑而不語。

“對了,上次從醫院回來之后你還有沒有覺得不舒服?”陸書杰試著轉移兩人的注意力。

“我沒事啦,醫生開的藥也吃完了,現在好得很。”

“那就好。”

兩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好不容易走完了那條激情四射的情侶路,米靈依和陸書杰站在路口深呼吸著,就像是剛走完一條鐵索橋,感覺累極了。站了一會兒,兩人看了一眼對方紅著臉的樣子,各自笑了起來。

“大塊頭也會臉紅啊!”

“還說呢,你自己的臉比我的紅多了。”

又是一陣笑聲。

米靈依覺得今晚這場電影雖然有點不盡人意,可心里還是充滿了滿足感。她甚至覺得這場低俗的電影化解了兩人這段時間以來的尷尬和隔閡。

“現在還早,我們去散散步好不好?”陸書杰看了一下腕表說。

“不好吧,我答應爸爸要早點回家的。”

“可是……我們第一次一起看電影,難道就這么回家了?”

米靈依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我怕季子……”

“今晚不說季子。”

陸書杰的聲音傳遞出的堅定對米靈依產生了某種抗拒不了的吸引力,她最終點了點頭。

反正也不會有下一次了。米靈依暗暗想道。

“上車吧,在我背上寫下我想去的地方,看你有沒有猜中。”

(九)

大約十分鐘后兩人來到育英小學校門口。

“吳伯,我們可以進去散散步嗎?”

陸書杰站在傳達室的窗子前面,微笑著對守夜的吳伯禮貌地說著,“我們也是育英畢業的,好久沒來過了,想進去看看。”

吳伯推了推眼鏡,伸出頭,遲疑地看著二人,老人家的相貌并未有多大改變,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不少歲月風霜的痕跡。

“好吧,進去一下就出來啊!都這么晚了。”

“好的,謝謝。”陸書杰把自行車停在傳達室門口,和米靈依一起走進校園。

“吳伯都不記得我們了。”米靈依感慨著。

“我們都畢業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還會記得。”

校道兩旁的樹木在地上投下了一片一片影子,像是一塊一塊深色的地毯。

兩人踏著“地毯”,仿佛踏進一個個交錯重疊的回憶。

他們并肩走到教學樓前面。

這幢翻新過的大樓已不是當年的顏色了,但整個校園的布局卻沒有變,改變的唯有美化了的外觀、綠化了的校道,還有那些一年年來往交替的面孔。

“好久沒來了。”米靈依感嘆著,“還是這么的親切。”

“我們去老地方吧,看看有什么變化。”

陸書杰拉著米靈依往操場方向跑去。米靈依看著自己的手被握在陸書杰手里,有一種快被融化的感覺。她沒有掙扎,只是溫順地陪著他跑著。

反正只有一次!

只有這一次!

他們跑步經過冗長而黑暗的校道,腳步聲在空曠的校園里隱約回蕩。

他們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下駐足。

那是操場最南端的一個角落。這棵洋槐在他們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屹立在這里了,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淋,它依然安靜威武地佇立于此,見證了一代又一代的成長。沒有人知道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多少刻骨銘心的痕跡,亦無人數得清它目睹了多少孩童的歡聲笑語。

此時,陸書杰和米靈依站在樹下仰望著它,心里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慨。

“老朋友,好久不見了。”米靈依的聲音顫抖著。

兩人一起靠著洋槐坐在地上,仰著頭望向前方空曠無人的操場,在心中回憶著各自的童年,耳畔仿佛還回蕩著那年夏天的蟬鳴聲。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在這里寫作業、看書?”陸書杰把手放在脖子后面枕著,“那個時候你成績好像比我好一點。”

“當然啊,五年級之前我的成績一直比你好。”米靈依的語氣里充滿了驕傲,“我年年都是學習委員。”

“六年級以后你還不是輸給了我。不就是學習委員嗎?我還年年是班長呢!”

“班長有什么了不起!四年級那次奧數比賽沒被選上,是誰在這樹下偷偷地哭呢?”

“你怎么老是記住這些令人不快的事啊?”

兩人笑了起來。之后,是一段沉默。陸書杰想起以前的自己、以前的米靈依。

彼時的陸書杰好像確實不如米靈依堅強,只要遇到一點小挫折就獨自跑到這棵洋槐樹下飲泣。米靈依呢,無論多傷心也不會流淚,不開心的時候她也只是安靜地坐著不說話,然后陸書杰就會唱歌給她聽,講故事哄她開心,直到她笑出聲來。

是米靈依教會陸書杰堅強的,他只有堅強了,才可以保護好強的她。

只可惜長大以后兩人連獨處的機會都沒有,無論陸書杰對她多么關心,也只能偷偷埋在心里。

“靈依,那次你是不是假裝肚子疼,故意把參賽的機會讓給我的?”

“是又怎么樣?現在才想起來感謝我了啊?”米靈依推了一下陸書杰的頭,“還好那次你沒給我丟臉,拿了個第二名回來。”

陸書杰笑了。他真的覺得自己的世界里有米靈依是一種幸福,只是這種幸福像是打滿了氣的氣球,越飛越遠,越來越夠不到。

米靈依還在撫摩著剛剛被陸書杰牽著的手,似乎有一股暖流順著那只手流進了心里。

“大塊頭,你跟季子牽過手嗎?”米靈依突然問。

陸書杰轉過頭看著她,但她沒有抬頭。

“牽過。”他淡淡地說。

“那……擁抱呢?”她再次低著頭問。

“抱過。”

米靈依沒再問下去,只是安靜地坐在他旁邊。

夜太黑了,陸書杰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只是覺得好像有一只手伸進了他心里,用力捏著他的心臟,好痛。

“其實,我跟季子……”

話只說了一半,電話突然響起來,陸書杰拿出電話一看,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一個名字——季子。

多么像是一個八分休止符!

他猶豫了幾秒鐘,用力按下了拒絕接聽的按鍵。他終于想要拒絕了。隨后他按下了關機鍵,手機屏幕在一段短短的鈴聲過后暗了下來。

“季子一定是找你有事,我們回家吧!”米靈依站起身來拍了拍裙子。

“靈依——”陸書杰猛然站起來抓住她的手。

米靈依突然覺得手臂像失去力量一般,抬眼一看,發現陸書杰的眼睛里竟閃著流動的光。

“怎么啦?”

“跟我在一起好嗎?”陸書杰用力把她拉到懷里。

米靈依怔住了,一動不動地被陸書杰抱在懷里,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意識蘇醒過來,試著要推開陸書杰,卻被他抱得更緊了。

“陸書杰,你瘋了嗎?不要這樣,快放開我。”米靈依的聲音顫抖著。

“我不!”陸書杰的聲音哽咽著。

米靈依感到一股暖流滴落在她的頸上,然后順著她的背部滑了下去,滲進了她的身體里。

“不要這樣,你已經有季子了,我們不可能的!”

“我喜歡的是你,這么多年了,我從來就沒跟季子戀愛過。靈依,我們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陸書杰放開她,站直身體,伸手捧著她的臉,“Teamo,Vosamo!”

米靈依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全身已經僵住了。

十四歲那年的某一天,陸書杰曾悄悄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下過這句話。

米靈依翻閱了不知多少本英文詞典都沒有找到這幾個單詞的意思,就生氣地問陸書杰到底寫了什么咒語。陸書杰牽著她的手說,那是在一本外國小說上看到的,拉丁語,是男主角在臨死前對女主角說的最后一句話,意思是——我愛你。

我愛你!

米靈依僵硬的身體一點點地融化。陸書杰說過,這句話他只會對至愛的人講。然而今天,甚至永遠,她都不能接受。

米靈依用力地搖搖頭,她必須把自己搖醒,“可是季子需要你,你記得嗎,你出車禍那天她哭著把你送到醫院,還為你獻了好多好多血。”米靈依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些,“你一定記得的,她在你病房外面守了三天三夜,看到你醒來,她開心得哭了。你是這世上唯一可以讓她開心的人。她需要你!”

“那你呢?”陸書杰大聲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天是因為季子跟你說她喜歡我,叫你離我遠點,所以你才決定從此不再跟我一起上學。我被車撞倒的時候明明見你向我跑過來了,是你和季子一起把我送到醫院去的,對不對?還有,你也在我病房外面守了三天三夜,只不過在我蘇醒的那一刻你躲了起來,一個人躲了起來,讓我只看到季子在我旁邊,對不對?”

米靈依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面對陸書杰的質問,任由他再一次把自己抱進懷里,眼里的淚水沾濕了他襯衫的領子。她輕輕地抱住陸書杰,他衣服上殘余的洗衣粉香味讓她的神經漸漸麻醉,好想就這樣睡過去,再不要醒來。

“靈依,我一直沒有跟季子說清楚只是不想讓她更恨你,你明白嗎?我想保護你,可我真的很沒用,每次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傷。我已經不想再勉強我自己了。每一次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故意提起季子,是因為想提醒自己我應該是照顧季子的人。可我真的沒有辦法再這樣下去了,我醫不好自己的心病,我喜歡的是你。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真的希望當時沒有人把我送去醫院,讓我就那么死在路上。這么多年了,我們的痛苦已經足夠補償季子了,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感情是不可以作為饋贈或者贖罪的,公平一點對我,好嗎?”

陸書杰松開臂膀,米靈依很警惕地伸手擦去臉上的眼淚。她抬頭看著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很自私的人,以為讓給季子的愛情,卻原來一直像胎記一樣粘在自己身上。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占據著季子的幸福,卻一直在欺騙自己。

“陸書杰,你冷靜一點,我不可能這么做。即使你不跟季子在一起,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我不喜……”

陸書杰沒有讓米靈依把話說完,而是用自己的嘴唇擋住了那句已被說出一半的、違心的話。

米靈依無力地被陸書杰擁在懷里,只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騰起來了。她好想在這一瞬間突然失去記憶,然后忘了自己是誰,忘了陸書杰是誰,忘了季子是誰。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忘得了,但別人忘不了,這個世界不可能任她安排,生活更不可能只周全她一個人。想到這里,一種強烈的罪惡感涌上心頭,她在那一瞬間覺得格外清醒,于是用力地推開陸書杰,抬起手狠狠打在他臉上。

陸書杰呆住了。

米靈依的手心一陣劇痛,像是被無數根針刺破,甚至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透過那些針孔噴薄而出,然而,她的表情卻是那么堅定。

“陸書杰,今晚的事情不許你對我做第二次,我也不允許你傷害季子。希望你忘了剛剛你說過的話,我們還可以是好朋友。至于我和你,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

陸書杰呆立在原地。米靈依不敢再看他,轉身用盡全力向門口奔去。

她需要回家,需要一張床和一床厚厚的棉被來包裹欲絕的傷心。

大塊頭,對不起!她在心里吶喊。

(十)

米靈依在弄堂口喘著氣,心臟仿佛快從嗓子里跳出來一樣疼痛。她不敢直接回家,而是蹲在弄堂口劇烈地呼吸,希望自己盡快平靜下來。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害怕嚇到了父母。

不遠處的路燈下幾個晚歸的小孩正朝她張望,弄堂口的小房子里也傳來李伯的咳嗽聲,這一切讓她恐懼得顫抖,莫名其妙地心虛。她只好站起來整理了一下奔跑中弄亂的衣服和頭發,走向家門。心里那種想哭的沖動就像一直撞擊著牢門的野獸,快要抑制不住了。

她必須快點回家,回到自己的床上。

窗戶透出來的燈光說明父母還沒有睡覺,隔著大門還聽得到屋里談笑的聲音。米靈依站在門口定了定神,開門走了進去。

“丫頭,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米爸爸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來,然后米靈依聽到一串腳步聲傳過來。

她感到非常緊張,知道自己的樣子必定會讓父母產生一連串疑問。于是,她只好在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快步向洗手間走去。

“爸,我去一下洗手間。”

米靈依的眼角已經掃到父親的身影,便慌張地低著頭朝洗手間跑去。

就在快到洗手間的時候,她突然撞到迎面而來的一個人,聽到對方“哎喲”一聲,眼前隨即出現了一團深深淺淺的綠色。她知道是前面這個人的衣服,可她不敢抬頭去看,因為自己的眼睛此時必定非常紅腫。

她低著頭說了聲“對不起”,想繞過那個人繼續向前走去,可對方偏偏一直和她同一個方向左右移動,那團深深淺淺的綠色始終貼在她眼前。

米靈依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過的那個夢,想起那片鋪天蓋地而來的,吞沒了她的綠色。

一股強烈的恐懼襲上心頭,像是魚鉤一樣釣起了她滿滿的傷感。

她終于抑制不住內心的傷心和恐慌,蹲下身去大聲哭了起來。

然后,她聽到一個慌張而又語調平淡的男聲說著她聽不清楚的話,以及父母慌亂地朝自己奔跑過來的腳步聲,而她自顧自地蹲在地上大聲哭泣著,忘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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