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衣出了刑房，天色已亮，藍澄澄的空曠一片，看不見一絲云彩。

身邊的保鏢勞碌了一晚上卻無半點收獲，這會一個個都虎著個臉，強打精神硬撐著昏昏欲睡的身體，她又何嘗不是眼下一片黑青，便讓一行人先去休息，捉鬼的事先放一邊。今天，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是孫文才迎娶她的日子。一想到這個事實，不禁胸口發悶垂下眼瞼，念著孫福來已經出了這孫府，自此天高惡狼遠，他想過什么日子，就可以過什么日子，倒是能得欣慰緩上一口氣。

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

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

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

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自此，她是否也要神魂不定的思念他夜夜難眠，內心蕭條到處布滿灰塵和空廢的蜘蛛網，他這一走，是否再也不會有消息？

咬唇克制著自己內心起伏的不定，也罷，不愿聽到他歸來的聲音，無消息就是好消息！整整衣衫，平和淡雅地往自己閣房走去。

*

胖妞和石榴早已經候著，見她走來忙去攙扶，石榴道：“娘子，怎么不見今日要穿的赤色純衣纁袡禮服呢？昨日還見好好的在的！”

她不以為許，由心底笑道：“不在了就不在了，取那件翡翠如意云紋群給我穿戴就可。”

胖妞忙道：“今日是大喜日子，怎能不穿大紅大紫呢，我看那件霞彩赤色彩繡群，暫可以充當禮服。”

“那與你穿上你來做這新娘，怎樣？”她心神寧和，臉上似笑非笑，逗起了胖妞。

“娘子真會說笑，我這就拿如意云紋群就是。”

衣服穿戴好，秀發盤髻，忽聽胖妞叫道：“娘子，首飾盒的首飾怎么一個都不見了？”

“嗯？”昨日回來的時候只見房內物品都幡然一新，許是梳妝臺連著首飾盒一并換了新，可盒子里的東西跟著不翼而飛，有點說不過去。

“你去尋了昨日幫我換新的仆人來，我有話要問。”

“換新嗎？”胖妞疑問，仔細一看，“是唉，這梳妝臺不是之前的，可這首飾盒我認得，是之前的沒錯。”

“快去找人來。”

*

胖妞領著兩個保鏢，虎背熊腰的三人并排而來，倒顯得胖妞無比小巧可愛。

“昨日你們來過我這青衣閣？”

“回稟娘子，昨日我們是與老爺一同進入這青衣閣的，不過還有其他些人，這會都睡老實了，有什么事，問我兩便可。”

“昨日你們進來的時候，我廂房可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正是。”

“那沒發現有少什么東西嗎？”

兩人相視一看，搖了搖頭道：“不瞞娘子，昨日，赤色禮服破爛在地，霞帔被蠟燭燃出大洞，所以老爺才差奴才們全部給換了新件，至于少了東西，奴才們不知原有些什么東西？”

胖妞聽到霞帔立馬想到鳳冠，問道：“那鳳冠呢，”她拿起桌上嶄新的鳳冠霞帔，“昨日的鳳冠遠比這個精致的多，你們有沒有見到？還有，我娘子的首飾盒，并不是換新的，里面的飾物卻都不見了，這是怎么回事？”

“這，奴才們也不清楚啊！”

“算了，你們下去吧，”孫青衣吩咐道：“胖妞，你去老爺那稟告一聲去。石榴，首飾盒里的飾物你能記住名字的，都去庫房重新領一份，還有今日要用的，也一并領來。”

這些都是自那日出府哭訴丟錢之后，孫文才重新賞賜給她的，想必庫房也都有留底，從今天起，她要開始把這兩個丫鬟，打造成府上最伶俐聰慧的。

兩個丫鬟一走，她便躺在床上歇息。閉上眼睛，天就黑了，再用雙手蒙住眼睛，就仿佛夜深一樣。這片黑夜里，沒有滿天的星斗、沒有成片的云彩、沒有沉寂的月亮、沒有廂房內搖曳的燭火，只有黑。她似乎看見了孫福來將自己緊緊攬入懷中，彼此偎依的身影；又仿佛看見月圓睜大著雙眼，笑嘻嘻地張嘴喊她娘親，卻又哭鬧著向她索要爹爹，或許今生，再也見不到他了。

睜開眼，淚水已模糊了視線。

*

巳時兩刻（上午九點半），胖妞和石榴一并回來，她還沒問，胖妞就張口說：“老爺說他昨天沒發現丟東西呢，怎么就少了物件，還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他正做什么著呢？”

“似乎是剛起來，正有奴才幫他穿衣呢，一身絳紅色的金邊錦繡袍，上面還繡著牡丹龍紋浣花的紋路，腰上系著滾邊玉帶子，貴氣天成好不華麗，只怕娘子穿的素雅，會被他嫌棄。”

“呵呵，”她一邊笑一邊自嘲道：“鬼鬧成這樣，昨夜事出成那樣，我都以為這婚禮不辦了，多希望這婚禮別辦了。”

聽她無心吐露出的真言，兩個丫鬟頃刻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來了四個嬤嬤，手上虔誠地捧著裁縫連夜趕織好的純衣纁袡禮服，三兩下給她換上，略施胭脂粉黛，重新給她盤了鸞鳳凌云髻，戴好了鳳冠，披上霞帔，蓋好了蓋頭，匆匆就又走了。

此時已經接近午時（上午十一點）。

四個嬤嬤走了不到一會，就聽見敲鑼打鼓，奏樂聲震徹天穹，聲音漸漸往這邊來了。

按理說，新娘上轎之前，應有平輩或晚輩陪著新郎新娘吃飯，也稱為吃和合飯。新娘吃過這別親酒辭家宴，便感恩辭別親人。此刻青衣閣冷冷清清，她沒有親人，心里又積蓄了太多的痛苦，掀開頭上的蓋頭，眼眶泛紅地看著胖妞和石榴道，“在這孫府，我舉目無親，自此，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親人，我自當是你們的姐姐。”說完蓋下了蓋頭。

胖妞和石榴在她那句希望婚禮別辦了之后，就沒說一句話，又聽得她說的這么傷感，兩個人心下都吃了一痛。

胖妞哽咽道：“從此胖妞當娘子是姐姐，是親人，以后再也不毛手毛腳，給姐姐惹來麻煩，定當甘愿做牛做馬，好好服侍姐姐。”

石榴也聲音微顫，緩緩道：“石榴福大命大，進了這孫府還能出去見得爹娘接濟他們，都是娘子心善，不，都是姐姐待我好，這恩情，石榴畢生不忘。”

*

容不得主仆煽情，花轎已經到了青衣閣外。

胖妞忙拿起提前準備好的一簸箕的谷豆，口里念叨著“撒谷豆，破煞神”到處撒起來，一直從青衣閣撒到外面的花轎，撒的花轎里里外外到處都是豆子才滿足。

眾人都想簡單了事，沒想到還有知道習俗的，便都等著。胖妞撒好谷豆后放下簸箕，屁顛著跑進來，和石榴一起，兩人左右扶著孫青衣從方才撒下的谷豆上走過，出閣入轎。

凡新娘，皆該喜悅嬌羞才是，凡婚禮，皆有“一曰納采，二曰向名，三曰納吉，四曰納征，五曰請期，六曰親迎”之禮節。她當然絕不奢望孫文才能給她多像樣的婚禮，可偏偏燒香點燭拜天地，她最不愿意，他卻最看重。當著蒼天大地的面，他們的結合，較孫福來更被各路神仙接受，怕是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都會判她是孫文才的婆姨。

*

轎子直接從青衣閣抬到了殿堂外，下轎進去就可直接拜堂。胖妞一愣，還有本打算要撒在男方寢床上的谷豆，也就是入洞房的地方，看這陣勢，估摸著根本就沒洞房可言。她也不可能貿然跑進孫文才的寢殿亂撒一通，就只好作罷，在孫青衣下轎的時候，將谷豆撒的一顆不留。

被扶下了轎，孫青衣用余光掃到，昨夜那些被莫名遣散的客人如數的又來了，而且更多。她經過之處人頭攢動，贊美賀喜聲不絕于耳，方才呆在廂房感覺到多冷清，在這里就能感覺到多熱鬧。

一個嬤嬤從石榴手里接過她攙扶著，地上全是滑腳的豆子，她微微挪步，走到了大殿正中央，孫文才已在那候著。

她抬頭，透過絲薄的蓋頭看周圍的景象，昨夜這里還并沒布置的這般光彩。只見大殿正中央的香案上，煙霧繚繞，紅燭高矗，燭火盈盈；殿堂四角均高懸一方形大彩燈，四個彩燈彼此之間，用靚麗的彩帛連結成線，中間是用絲綢挽成的大紅花。這方形大彩燈的四面，分別繪著“鸞鳳和鳴”、“鸞鳳呈祥”、“鸞鳳顛倒”、“鸞鳳合歡”圖案。呵！她心思一瞬間冷嘲，不怕臉皮厚，最怕不要臉。鸞鳳顛倒合歡的字樣，都能大言不慚地高掛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文人墨客，知道的眨眼一看，就清楚這是明褒暗諷的話。也不知道是誰這么大膽，敢明目張膽的諷刺著孫文才。

......

“一拜天地，二拜列祖列宗，夫妻對拜，入洞房。”

隆重的三拜之后，孫青衣就被扶到了孫文才大殿里的廂房，誰也不能入內。她在這里一坐，就從中午坐到了傍晚，又從傍晚坐到了深夜，直到孫福來魂不附體的突然闖進來，拉著她要遠走高飛。

她餓，但必定餓不死，她痛苦，必定也痛苦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