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隔世經年
- 冬獵
- 酔影清秋
- 7995字
- 2022-03-10 22:34:38
一九三三年,松花江融化回暖的時候,我自奉天乘火車來到哈爾濱市警察廳入職。再之前從蘇聯入境。此時東北已經全部淪陷,日本人在長春成立了偽滿洲國。
秋江寒,奉天人士,離異,年二十三,曾旅居日本兩年,回國后考入奉天警察學院并順利畢業,現即將調往哈爾濱警察廳警務科。這就是證件與資料中的我。
而我的上級,也是我的領路人,正是當初救我于廢墟之中的共產黨員陳雅茹。沒錯,我當初沒有回家,而是跟隨陳雅茹去了蘇聯。三一年的年底,我在蘇聯正式入黨。為了潛伏更具有安全與保密性,陳雅茹沒有讓我考她曾就讀的海參崴列寧學校,而是把她所學到的全部親自教給了我。故而無論在哪兒都找不到關于我的任何過往。再之后偷梁換柱,最后終于回到了這片土地。而我的代號是:山風。
哈爾濱的風貌和奉天大不一樣,用少帥的話說,哈爾濱西化的很嚴重。然而那些巴洛克建筑和中式建筑似乎也并不沖突,反而很自然的結合在一起。街邊的咖啡店西餐店很多,往來的行人中也多了些歐洲面容,金發碧眼的美女衣著時髦,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猜想也都是蘇聯人吧。只是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打量風景,因為今天周一,我必須要準時到警察廳報到。
與影視劇中那些反派的臉譜化形象不一樣,警察署廳的人表面看起來都非常和善,甚至與不認識的我主動打招呼。我的上級邵庭霖,長圓臉,挺直疏闊的鼻子,淡青的眉,目光明亮堅定,嘴角帶著自信親和的笑容。也不似宣傳畫報上的警察那樣直挺著身板,反而是隨性的靠在沙發背上,整個人看上去舒展自然。說起話來慢溫聲細語,如果他沒有在警察廳任職,倒像是個讓人可以信賴的兄長。
他不僅給我讓了坐,還給我倒了杯水,“秋江寒,哎呀,一聽這名字就像咱哈爾濱人!歡迎來哈爾濱警察廳警務科。”我趕忙起身雙手接過杯子說道,“謝謝科長!”他擺了擺手示意我坐下,“別那么拘束,在我手下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只要你把工作做好就成,我這兒沒有那么大的規矩。”
我笑了笑,垂下眼眸做恭順狀。這話我要是當了真,那在現代幾年的職場白混了。再說雅茹姐與我說過,要分外小心那些看上去特別和善的人,往往越是這樣的人就越危險,咬人的狗都不叫。而在偽滿警察廳這樣的地方,人人都是披了一層外衣的。這個邵庭霖給我的第一印象雖然不錯,可我心里對他充滿了戒備。
“我們這兒啊最缺的就是女警員了,女犯人一多起來人手根本就不夠用!”他又說道,我趕忙打起精神,只見他抬眼看著我,似不經意的問我說,“江寒,你是奉天人?”
“是的,科長。”
“唔,奉天是好地方!前幾年還在那待了一段日子。那時候兒還是張大帥的天下,啥都是我們中國人說了算。現在不行啦,”科長輕輕皺著眉嘆道,“人在屋檐下,得低眉順眼的活著了。”我心里警覺著,卻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這話似乎怎么說都不對。科長看了看我,不禁莞爾一笑,“干嘛,怕我套你話兒?呵呵呵......你剛來不知道情況,在咱們這兒,給日本人干是不假,但是沒一個愿意和日本人深交。表面上應付,背地里都罵。”
他一副真誠相待的模樣,我心里安穩許多,卻又立刻提醒自己不許放松警惕。科長坐直了身子,帶些神秘的對我說,“不過,在咱們這整個哈爾濱,或者說東三省的警察廳里,只有一種人不能信,那就是那些街面兒上手里拎著棍子的,千萬記住了,和他們保持距離。”
我有些困惑,“您是說?”科長馬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輕聲的告訴我,“北邊的,白衣服。”我恍然大悟。科長又帶了些嘲諷的意味接著說道,“他們是最不可信的,說起來也是最可憐的。日本人不相信他們,連槍都不給配,我們警察也不愿意搭理他們。這幫人哪頭都不落好,欺負起老百姓來卻一個比一個狠。更主要的是會中日朝三國的語言,這可是個大麻煩。所以平時少搭理他們,對你沒好處。”
“是,我知道了,謝謝科長。”我說。科長又擺擺手,卻忽然轉了話題,“哎,江寒啊,來之前聽說奉天那件事兒沒有啊?”我心里微微一顫,卻懵懂的看著他,“什么事兒啊?”科長壓低了些聲音,“老北市老宅里四個日本人被殺了那件事兒!去年中下旬吧。”我故作恍然大悟的點點頭,“那件事啊,想起來了。”邵庭霖竟是往前湊了湊,看上去很有興趣的樣子,“到底咋回事兒啊?你知道多少?跟我說說。”
知道多少......
回奉天那大半年,除了熟悉秋江寒的生活,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這頭一次的開殺戒呢。那是個明朗月光普照的深夜,人體進入深睡眠的時間,我悄然潛入了那個舊宅。先是擰斷了唯一在院子里巡邏的看守的脖子,又用無聲手槍解決掉客廳沙發上熟睡的和樓上靠著臥室門瞌睡的兩人。最后開門走進唯一亮著幽暗燈光的臥室,驚動了坐在椅子上的看守,卻沒想到是個女人。遲疑只有半秒鐘,隨即迅速對準她的額頭扣動扳機。雅茹姐教過,動手的一剎那絕不許猶豫,害怕或后悔那是之后的事情,哪怕有一天槍口對準的人是她也同樣不例外。故而我根本不去看地上的尸體一眼,收起槍走到床邊。
熟睡的花駒娘眉頭緊鎖,一旁的小姨也是滿面不安。我把遮面的圍巾往上拽了拽,然后分別拽住她們的一只胳膊用力的拉下了床。花駒娘和小姨跌落在地上,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也不等她們反應,我繼續把她們往外拖,直到了樓梯口她們也徹底清醒過來。最后,我把她們輕輕往樓下的方向一推。轉身要走,想了一下還是跑去了曾經我與花駒的臥室。從前的書架還在原處,那本書幸而并未毀于火災,我抽出書抱在臂彎里。打開窗子往下跳的時候不禁恍惚,想起了第一次從這里跳下去,還是為了逃婚。時過境遷,究竟是不一樣了。
為此,陳雅茹代表組織給了我一次嚴重警告,還寫了一萬字的深刻檢討。只不過保密起見,檢討看過之后就燒毀了。
“我當時剛正準備畢業的事宜,還有分配的事兒,所以也沒怎么關心那件事,不過日本人好像挺生重視的,還全城搜捕來著。”我微微皺著眉頭,故作回憶的樣子說著。邵庭霖邊拖著長音說著哦邊點點頭,然后一曬,“咳,我也就是好奇!當時哈爾濱也跟著備勤來著,鬧得人仰馬翻的!后來都在傳那個房子鬧鬼,一直沒人接手荒廢了,還是個獨棟小院呢,可惜啦。”我心里微微一閃,把他的話暗暗記了下來。又聽他問,“對了,聽說你旅居日本兩年?”我心里緊張起來,覺得點頭的動作都有些僵硬了,“是的。”科長滿是羨慕的神情,“真好啊!去日本兩年,又考進奉天警察學校,這履歷走哪兒都算是優秀了。我聽說日本可繁華了,東京的大樓蓋的特別高,那兒的藝伎也漂亮!”
“這......我也無緣得見,我去的是京都。”我露出一絲尷尬。科長眼神一閃,立刻也滿是尷尬的笑著說,“啊,京都啊!那兒聽說也不錯。不過你在日本兩年,就沒去東京看看啊?”我遺憾的搖搖頭,“東京太現代化了,還是京都的環境讓人安靜。”科長附和著,“對對!出去旅行散心可能要選環境好的地方。那你日語怎么樣啊?”
“勉強能聽懂,也能說一點。”我說。科長一笑,“能明白就成,小日本的話實在饒舌!”說著他看了看手表,“呀,光顧著嘮嗑了,這眼看都快中午了!我送你去辦公室吧,和同事們相互認識一下。”他說著站起身來,我也趕忙隨著他站起來。他帶我一路來到辦公室,先是向同事們簡單的介紹了我,然后告訴我的辦公桌位置,又囑咐了幾句就匆忙離去了。
其實剛剛未等走進辦公室,我就已經先掃視了一圈。辦公室都是男警員,只有一個女警。這是正常的,這個時代仍屬男權社會,警察廳的男女職員比例是一比九。不過不知是不是刻意為之,我的辦公桌與她的正好挨著。我收拾著東西,用余光觀察著她。玫瑰一般的嬌艷嫵媚,周身散發著清冷的香水味,朱紅色的口紅襯得她膚白勝雪,牡丹紅的指甲使她的雙手看起來更加纖細修長。只是她間或掃來一眼讓人覺得高冷的不好接近,然而,她實在太過光彩奪目。
光芒越是耀眼,影子才會藏的越深。收拾完東西,我深吸口氣轉身面對著她,很是禮貌的問,“你好,問一下食堂在哪兒啊?我們都幾點開飯呀?”她斜著眼睛將我打量一番,清冷的語氣如同她身上的香水味兒,“十二點開飯,食堂在西邊二樓。”我微微一欠身,“謝謝。”心里不免一嘆,只覺沒什么希望接近她了,有些失望的轉回身來。
“要不要一起?”
“啊?”
她又打量我一番,“一會兒跟我走吧!”我這才回過神兒來,趕忙點頭答應,“好呀,謝謝。”不想她回了我一個白眼兒。我在心里吐吐舌頭,再也不敢多說啥,生怕惹惱了她再反悔。
“我叫吳桐煙,梧桐的桐,煙火的煙。你叫啥來著?”
“秋江寒。松花江的江,寒冷的寒。”
她哦了一聲算是知曉了,直到午飯時間沒再與我說一句話。不過不得不說她的魅力,男警員都過來與我打著招呼,然而客氣不過兩句就轉向吳桐煙,不是與她說笑幾句,就是套近乎。這一來二去的互相也都熟悉了不少,不再那么緊張拘束了。故而午飯之前,我算是提前和吳桐煙搭上了關系。
吳桐煙東北淪陷以前就在警察廳了,雖然說起來也可以算是我的前輩,但比我還要小一歲,而且至今都單身,這讓我很不解。然而想想她那小刀子似的眼神兒,我實在是不敢多問。
“提醒你啊,和我走得近日子可不好過。”
正吃著午飯她忽然來了這么一句,我懵懵的看著她。她懶懶的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低下頭去把夾好的土豆吃進嘴里,心里也猜了個大概。通常來講這樣的人間尤物,無論到了哪里都會成為其他女人的假想敵。或者說,有她在別的女人都顯得不那么耀眼了,而女人是最討厭被同性遮擋了光芒的。于是會有嫉妒甚至憎恨,由此衍生出報復性的孤立。想來吳桐煙這樣高冷的性子,怕也是被排擠的久了而形成的一種自我保護模式吧。畢竟示弱沒用,就只好揮舞著利爪迎戰一切傷害,勇敢又脆弱。
吃過午飯我們往辦公樓的方向走,路過廣場花壇,她忽然伸出纖纖玉手沖著大門的方向揮了揮,“你們回來啦!”兩個男警士忙上前兩步打了招呼,然后轉頭看了看我。桐煙立刻對他們說道,“這是新來的同事,秋江寒。”其中一個個子矮一些的趕忙點頭微笑著說,“可算又來一個警花!歡迎歡迎!”我微笑著剛要寒暄,吳桐煙忽然對另一個高個子的警士說,“哎,佟鶴川,你盯著人家看什么看!”那個高個子的警士先是一愣,繼而窘迫起來,連說著不好意思云云。
“別搭理他們。”吳桐煙對我甩出了一句的同時,拉起我的手腕徑直往辦公室走去。
下午吳桐煙對我的態度緩和了許多,還主動教我警務科負責的一些事情,“警務科主要負責大人物來哈勒濱的接待和保衛工作,平時有啥活動要我們去維持秩序管好老百姓。不過因為這種情況比較少,所以很多時候我們要去幫特務科忙。特別是我們女警,原本人就少,所以審訊女犯人的工作就落在我們頭上。說白了我們就是塊磚,警務科特務科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這樣呀。”我心里暗暗覺得好,接觸的部門越多,獲得的情報也就會越多。吳桐煙以為我是覺得事兒多,竟是好言勸道,“在警察廳特務科是爺,其他的都是孫子。沒辦法,廳長指著他們出政績呢。幾個科室都由人家調遣,你沒事兒別去惹他們。”為了表示出對政治與權利沒興趣,我順著她的思維往下說,“這么說事兒還真不少。”吳桐煙也是一嘆,“我們女警還好點,男警們幾乎就沒有休息日。”我抿抿嘴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拿起桌上的水杯并問她,“茶水間在哪兒啊?”她沖門外努努嘴說,“出門五十米左邊就是。”
“你喝嗎?我幫你去接。”我又問她。她看了看我,眼中忽然劃過一絲意味深長,接著拿過自己的杯子遞給我,“謝謝啦。”我接過來說著不客氣,心里被那個眼神看的疑惑了一路。
“你好。”
正接著水,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提起戒備轉過頭去,竟是剛剛在廣場花壇見到的那個高個子的男子。
“你好。”我禮貌的回應。他也很禮貌的問,“你叫秋江寒?”我心里一頓,猜測要是從前警校的同學就麻煩了!秋江寒的父親是積極的親日者,因此被無名的愛國人士暗殺。而同樣親日的秋江寒在父親出事后不得已逃往日本旅居兩年,事變后才回到奉天,報考了奉天偽滿警察學校。在她參加完畢業典禮的當天,就‘意外’出車禍去世了。而與她外貌有幾分相似的我無聲的取而代之。其實不僅是外貌,各方面都很符合,二十多歲,家在奉天,并且嫁過人,甚至連性格都很像。不過她是天生的倨傲,而我是被訓練出來的沉靜寡言。陳雅茹說很少有這么符合條件的替代者,秋江寒就像是為我量身定制的一樣。
但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再像的人也會有不同之處。日本人培養出來的警察都不是吃干飯的,真要是昔日的同學,哪怕不是同專業同屆,只要見過秋江寒本人就會立刻認出我是個贗品....
可是事到如今除了點頭承認也沒有別的辦法,于是我懷著萬分機警的點了點頭,并且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萬一有不對好痛下殺手或者奪路而逃。好在他只是點點頭,然后又問我,“你是奉天人?”我也機械的又一點頭,“嗯,是的。”不想他看了看我之后粲然一笑,伸出右手來說,“我叫佟鶴川,也是奉天人,咱倆是老鄉呢!”我瞬時放松了不少,但仍然懷著警惕與他握手,“好巧呀。”他繼續笑著,不大的眼睛彎成個月牙狀,里面似有星辰閃爍,“在這里遇見家鄉人真好!我是民國二年生人,你呢?”
“一九一零年生人。”
他微微一愣,隨即笑說,“那姐姐是宣統年間的人啦?”沒想到他會打趣,先是尷尬一下,然后才笑出來,心里也徹底松了口氣,看樣子他應該不是奉天警察學校的。于是我也玩笑說,“是呀,這差了三年聽起來卻像是隔了一個世紀。”他呵呵一笑,正要說話,茶水間又走進來了一個女警。她徑直走到我邊上,接上水后轉頭看著我,“呀,這是新來的姐妹吧,你好呀。”說著她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我被這不禮貌的掃視弄得有些尷尬,就下意識的看了看佟鶴川,卻見他已然沒了方才明朗的笑容,眼中甚至透出一絲寒氣。正疑惑他為何如此,就聽女警員說,“我是司法科的,叫章桂梅,就在你們樓上。”
“你好,我叫秋江寒,是警務科的。”我趕忙說。女警一笑,“我知道啊,說是警務科來了個女警花!這一看還真是!”對于這樣的自來熟我很是不適,暗自打量她,年紀四十上下,長圓臉寬下巴,有些豐滿的身材,眉眼中透著幾絲刻意為之的親和力。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這就是我對她最初的印象。
“你們先聊著,姐,我回去了。”佟鶴川忽然一句,還未等我反應他就快步走了出去,看樣子他也不太喜歡這個女人。當然,也或許是不太擅長加入女人們的聊天。不過他也夠自來熟的了,未經我允許就直接以姐稱呼我了。然而我沒有時間想太多,趕忙打起精神應對眼前的這一位。
“這小子,見了我們女警像耗子見了貓似的!真是....”章桂梅看著佟鶴川消失的方向無奈的笑了笑,然后對我說,“江寒呀,下班一起去吃個飯吧!咱們警察廳原本女警就少,大家聚個餐互相認識認識,以后有事也好互相照應不是?”我本能的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于是推脫說道,“前輩們抬愛原本不該推辭的,可是昨天已經約了房東今天去看房子,所以今天恐怕......”她眼神一閃,立刻一皺眉一拍手,“哎呀!你看看我,光想著來了新姐們兒高興,忘了你還沒地方住呢!那成,我跟她們說一聲兒,咱們改明天!就在馬迭爾西餐廳,女警都去,你可不能再推辭了啊!”
“啊?啊......”
“就這么定了!行了,你忙吧!”她說完拿起水杯就走,那樣子顯然是不容拒絕。我愣了愣,只得一手拿一支杯子往回走。回到辦公室就見吳桐煙站在那里,抱著手臂看著我。我走過去把水杯遞給她,她不接過去反而是冷冷的看著我。我有些無措起來,她忽然開口,“見識了吧?”我一愣,“啊?”不想她噗嗤一笑,伸手把水杯拿過去,一邊坐下一邊說,“跟你說過,和我走太近沒好日子過。”我這才明白她口中所指,原來那個章桂梅是沖著吳桐煙來的。可是我們不在一個科室,日常也沒有交集,她有必要這樣嗎?
“她們都跟你說什么了?”吳桐煙忽然問,我下意識地回答,“說是女警們后天一起聚個餐。”她一眼橫過來,“你答應了?”我想了一下如實的回答道,“沒拒絕得了,恐怕得去。”吳桐煙只是冷哼一聲,我只好走回自己的座位,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想了想終究沒有說話。這時佟鶴川從前面的工位上回過頭來對我說,“姐,她們最無聊了,說啥話你可別當真。”注意到吳桐煙在豎著耳朵聽,于是我點頭說,“嗯,我心里有數,放心吧。”
之后又熟悉了一下樓里的環境,很快便到了下班的時候。正收拾著東西,佟鶴川走過來站在桌前,“姐,一起走吧。”我愣了愣,用余光掃了掃其他人,然后邊拿起手提包站起來邊說,“我得去看房子,要走很多地方,所以......”佟鶴川打量我一番,“你不會就穿著這身兒去看房子吧?”我看了眼身穿的警服,“啊,先回賓館去換。”佟鶴川放下心來似的一點頭,笑說,“我就說么,穿著這身兒看房子,人家還不得坑你一把!行,那我先走了。”說罷他很灑脫的轉身往外走去,留下滿是疑惑的我,還以為他會堅持一起走來著,看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哎,勸你別長期租啊。”吳桐煙忽然說,我回過神來看她。她掃了我一眼,拿著包邊起身邊說,“警察廳年下要搬到山街那邊了,就是還未啟用的那個圖書館,正在談呢。”看著她也飄然走遠的背影,想說的謝謝愣是卡在了嘴邊。長舒口氣,一邊苦笑著搖頭一邊也往外走。
回到賓館里,喝口水之后拿出了存折,這里面有在蘇聯做工攢下的錢,還有秋江寒的,加起來也算是可觀。原是留著一部分陸續捐給義勇軍用,一部分作為租房的費用。可是明天我不得不動這筆錢用來支付餐費,因為我并不打算同流合污,但也不想得罪人。馬迭爾西餐廳呢!十幾個女警,一頓飯下來也夠損元氣的......
無奈一嘆,把存折收好,換了便裝出了門。一路來到雅茹姐提前布置好的聯絡點,一家不大的茶葉店。掌柜老顧也是雅茹姐發展的聯絡員,只是從未見過我。見我進來忙掛上笑臉走上來打招呼,“呀,您來啦!”我先是打量他一番,三七分的頭發,月盤一樣的圓臉龐,中等偏胖的身材,著一身棕色長袍,倒是特別附和其身份。接著我掃視著貨架上的商品,一邊說著,“嗯,隨便看看。”他禮貌跟在我身側客套著問道,“您想喝點兒什么茶呢?”我走到放著咖啡的貨架前,拿起二排左邊的一罐咖啡粉說道,“這季節茶葉容易發霉,不知道咖啡粉是不是也這樣。”身后靜默了兩秒,之后掌柜的走到我身邊,聲音里多了幾分試探的意味,“咖啡粉沒有茶葉那么大的水氣,不會變質的。”我轉頭看著他,“摩卡咖啡粉也是嗎?”他目光一閃,隨即一笑,“當然!您要來一罐嗎?”
“好啊。”我說著把咖啡粉放回原處,掌柜的一伸手臂,故意聲音提高了幾分,“您要的摩卡咖啡粉都在庫里呢,您先進屋喝杯茶,我去給您取!”我隨著他的指引,穿過屋門走到里間。待門關上,轉過身的同時伸出右手,“你好呀,老顧。”掌柜不再是剛才招牌式的笑容,而是遇見了老朋友那樣的熱情熟絡,與我邊握手邊說道,“你好啊,山風同志!來,坐。”我開門見山,“雅茹姐呢?”老顧笑了笑,“別急,她知道你今天會來特意等你呢,你坐著稍等。”
我聽話的走到方桌邊坐下來,老顧越過我走到北面,打開后門走了出去。不多時,雅茹姐打開后門走了進來。我趕忙站起來,雅茹姐邊走過來邊問,“怎么樣?還順利嗎?”我看著她和老顧都坐下,這才也坐了下來回答道,“很順利,現在就剩下租房子了。”雅茹姐關切的問道,“打算租哪里呀?”我想著回答,“南崗那邊有一些平房看起來還不錯。”雅茹姐微微一頓,“為什么選那里?”
“房租便宜,距離我上班的地也近。再說,我想把省下來的錢捐給山上的義勇軍,而且我一個人也不需要什么大開銷。”
雅茹姐眼中多了些欽佩與欣慰,“你這個想法很好,只是一個警察廳的警察住那樣的地方不太合時宜,更何況你還是個女警察,生活的太粗糙會讓人懷疑的,租個公寓吧。”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可一想起公寓的租金就覺得肉疼......
“你就聽雅茹姐的吧!你安全了也能更好的幫助義勇軍啊!”老顧看出我的糾結,便在一旁勸道。見我還是遲疑,雅茹姐抬手蓋在我的手背,溫柔的對我說,“聽話,你也同樣重要。”這話既像是囑咐,又想是長姐對小妹的那種發自心底的擔憂,讓我瞬間心里安定,一股暖意在胸腔里蔓延開來,我看著雅茹姐乖巧的一點頭,“嗯。”
從茶葉店出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街面上都是巡邏的日本憲兵與躲在暗處的特務,實在不敢一個人走回去,只好叫了人力車。終于平安的回到住處,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躺下來蓋好被子,卻又睡意全無。明天正式進入潛伏生活,未來像是剛剛走過的那一條條昏暗的巷子,盡頭不知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