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秋風畫扇
- 冬獵
- 酔影清秋
- 8622字
- 2022-05-30 22:33:21
俄式西餐廳的包間里,歸來的佟鶴川與大家推杯換盞。他的目光從未如此堅定明亮,面色也是容光煥發。我坐在一旁維持著微笑,直到面容都有些僵硬了。
“我說!”一個男同事粗聲粗氣的發話,“咱們敬江寒一杯啊!這以后人家指不定就是官太太了!”我見有機會,意味深長的笑說,“你說這世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呢??!蹦型虏唤?,“???”我忍不住嗤然一笑,轉而去看吳桐煙,她鎖著眉似明白又不明白的樣子,又去看佟鶴川,他正不解的思索著?!笆窍扔泄偬?,還是先有官呢?”我說,實則是點給佟鶴川。他如今雖說升職了,可還只是末流。要想繼續往上走就必須要有助力才行。而婚姻是突破階層的最佳途徑,所以沒有背景的我顯然不是最好的人選。
男同事想了一下,立刻恍然,“咳!你這圈子繞的!不過你這話題可深奧了??!”吳桐煙呵呵一笑接過話茬,“有啥可深奧的!不過是時也運也命也罷了。咱們江寒呀有這個命數!”男同事贊同的一指吳桐煙說到,“對!管它先有啥后有啥,江寒嫁給鶴川老弟就全有啦!”
大家轟然大笑,佟鶴川先是略帶羞澀的抿抿嘴,繼而目光熾熱的看向我,眾人見此又是一陣起哄。又鬧了一陣兒,直到酒過三巡,菜也吃的差不多了,眾人都有些疲態,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處閑話。佟鶴川彎著的眉眼含情脈脈,“江寒,三個月沒見,你咋看起來一點兒都不想我呢。”我手指轉著晶瑩的酒杯,輕聲對他道,“想念這種事兒自然是藏在心里呀,難道還要拿喇叭廣而告之一下?”佟鶴川噗嗤一聲兒笑出來,寵溺又好笑的搖搖頭。我輕輕抿了口酒,組織一下詞匯,然后側著身,手臂放在椅背上支起頭,感嘆道,“真是羨慕你呀,這一轉眼都是警佐了呢?!?
“我的不就是你的?”他笑說。我也粲然一笑,轉眼看著酒杯里藍色的液體,似是閑聊一般,“看到你這樣上進,我真是感觸良多,總會想起從前......鶴川,其實人生挺短暫的,年輕有為的那么多,能夠抓住機會平步青云的卻是鳳毛棱角,很多人掙扎一生都終不得志。你要繼續努力啊,別辜負了自己這些年所受的苦。”佟鶴川先是一頓,繼而抿著嘴鄭重的一點頭,“你放心,江寒。”我也是一笑,一場為他量身定做的計劃初具雛形。
深夜,佟鶴川一直送到我樓下。他猶豫著不肯走,我明白他是在等我請他上去坐坐??梢呀洶胍沽?,讓他上樓實在不妥。于是我故作如常的與他話別,他很明顯的失望,好再也沒說什么,道了晚安之后就離開了。目送他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回身看著公寓的方向,不免無奈一嘆。不出意外,窗臺上應該擺好了明天早飯需要的食材。那是花駒送來的......
“哎呀!”
那天早上一開門,一個黑色的影子晃在我眼前。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豬肉。正不明所以,花駒的臉就出現在豬肉的后面,“我給你送點兒吃的來?!蔽蚁乱庾R的問出口,“你,你不是走了嗎?”
“我不能走,我得贖罪?!彼脑捳Z干凈利落,看著我的眼神很是坦蕩。一時間我怒從心起,“贖罪?贖什么罪!我要的是你徹底從這里離開?!辈幌胨粨u頭,“罪沒贖完,我不走?!?
“你......”
“你放心,我不打擾你。只是我欠你的,我得用一輩子來還?!?
“你能償還我什么?”我問道,心中又忽而恍然,“年前那些吃的是不是也是你送來的?”花駒點頭承認,“是我?!蔽翌D時一陣胸悶,想要來回踱幾步,可眼前有豬肉擋著,一氣之下一把從門框上拽下來。想要丟到地上,卻又怕傷了他的心。轉瞬又恨起自己的優柔寡斷,干脆把肉摔倒他胸口上,壓著聲音喝道,“給我走,立刻,馬上!”
“我走,我這就走......”他又畏畏縮縮起來,想要走,看了看我,迅速而又小心的把那條豬肉放在了窗臺上,“你收著,明天我再來。”說完他不等我反應,轉身小跑下去。我想要喊住他,又怕驚動鄰居,不禁又急又氣,想要跺跺腳,也怕驚動了人,最后只好負氣的拿上豬肉進了屋子。關上門的那一刻才重重的把豬肉摔在地上!還黏上了!
熱鍋螞蟻一樣的踱了幾步,心里像是有把火燒著一樣。拿起爐子上的水壺倒了滿滿一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因為昨夜沒有生火,壺里得水冰涼刺骨,胃部立刻傳來不舒服,可心里的火氣下了不少,于是干脆又灌了一杯。不是沒預見過這種結果,可總覺得他沒有留下來的理由,更何況也知道了我如今‘有人了’應該就會離開了。如今看來是我把事情想的過于簡單了......
那以后,每天早上窗臺都會放著些吃的。他狡猾得很,我沒有一次抓住過他,也不知他是幾點來的。無奈之下,我只好留了字條用石頭壓窗臺上,告訴他早起上班人來人往,不要出現給我惹麻煩,于是他就把時間改在了傍晚。我更抓不住他了,因為大多數時候我都在警察廳還沒下班。趁著休息日,我找遍了大半個哈爾濱也找不到他,心里頭又急又氣,卻也一籌莫展。
今晚送來的是兩個雞蛋和一條干魚,也不知他孤身一人哪兒來的錢買這些。我無奈一嘆,拿起雞蛋和干魚開門走進屋。看著吧,不定哪天他撞上來找我的佟鶴川,咱三個奉天的老相識就算是湊齊了......
澤田特使歡迎會這天,吳桐煙找我一起去馬迭爾。彼時正是早上六點,平日里我還沒有睡醒,偶爾早起不免有些頭疼。
“啥表情啊這是?”吳桐煙打量我一番,“咋啦?”我咧嘴一笑,“起太早了,煩?!彼蜃煲恍?,挽起我往前走,“好啦!管咋說就這一天的事兒,挺一挺就過去了!”我忽而心里一陣賴皮,把頭往她的手臂上一靠。吳桐煙雖然嘴上吐槽著,話語里卻透著甜蜜。
到了馬迭爾,做了簡單的安排,警務科的一干人等就去了大門口等候??梢恢焙虻搅司劈c多,連個特使的鬼影子都沒看見。菊池幾次派人去詢問,都是一無所獲。滴水成冰的天兒,我們被凍得情緒逐漸低落和不耐。“科長,特使還有多久能來啊?”一個日本警員問道。菊池抬起手臂的動作都有些僵硬,他看著手表說,“說是八點就到,可能是有重要的事情吧。大家再等等?!鄙弁チ剡至诉肿?,“特使再不來我們真的要被凍死了?!蔽铱粗鴿M洲的警員,這些所謂的‘自己人’都蒼白了臉,想了一下對菊池說,“菊池科長,這么等下去,就算特使來了我們的狀態也變差了,可不可以輪換著去大廳緩一緩呢?”
“這樣的話......”菊池猶豫著,我立刻看向邵庭霖,邵庭霖剛要張口幫我說話,就見從里面跑出來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他對著眾人深鞠一躬,然后說,“澤田特使已經到了宴會廳,請大家上樓吧?!北娙讼仁敲婷嫦嘤U,菊池驚訝的問,“澤田特使到了嗎?”年輕的日本人淡淡一笑,點頭說道,“是的,澤田先生從旁門進來的,他不忍心驚擾附近的居民與行人?!?
菊池面色微微一變,低著頭往里走去。眾人緊隨其后,默不作聲的走進門。真不忍心驚擾旁人,就別讓我們一大群偽滿警察黑黢黢的傻站在寒風里。還不是怕死,怕被人打黑槍!如此詭詐的東西,要不是雅茹姐提醒我這可能是菊池對我的一次試探,我是真想把他的行蹤出賣給鐵血鋤奸團。
澤田特使的形象和我想象的完全重合,身材精瘦,細腰窄肩,刀條臉三角眼。可能因為帶了一副銀邊眼鏡,穿著日常的白襯衫,倒顯出了幾分書卷氣。而與他一道而來,在他身邊少言寡語,卻溫和沉穩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特務頭目土肥原。從前在一些史料上就知道此人的厲害,而那些影視劇中把他過于臉譜化了。此刻他正和特務科的橫煙科長說話,那神情若是旁人看了,只會覺得是一位仁愛的兄長在與弟弟閑聊敘話......
忽然,他轉頭向這邊看過來,眼神中的銳利穿透人群精準無誤的迎上我的目光。我慌忙的調轉視線,止不住的心跳加速......
歡迎會后是去視察警察廳以及幾個警署,但是已時值中午,澤田特使要回房間休息一下。保安科的幾位日本警員要跟隨其后,卻見澤田特使搖了搖手似乎拒絕了,接著又沖著他自己帶來的貼身護衛指了一指,并且很客氣的說了些什么。保安科的警員具都面色一變,卻也只能后退幾步。
澤田對眾人深鞠一躬道了句辛苦,便轉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土肥原跟著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擺了擺手。順著他的方向一看,只見邵庭霖和特務科的橫煙小跑幾步跟了上去,緊貼在土肥原身邊,我頓時心里劃過一絲涼意。菊池也投去了詫異的目光,其他科室的科長也都表情各異。
“喲,沒看出來呀,咱們邵科長不一般呀。”身旁的吳桐煙輕聲揶揄了一句,我心情越發的復雜起來。從前只以為邵庭霖的所作所為是在爭奪更大的生存空間,如今看來并非全然如此,他的背景真的不容小覷。記得布置會場之前他還給我提過醒兒,說澤田特使非常喜歡紫檀木和紫砂壺,我這才把紫檀木的元素融入到歐式宴會廳里,又在他的客房里放上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當然,申請經費的時候一點兒沒手軟,余下了一筆留作以后捐給義勇軍。
下午澤田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去了警察廳,我們被要求留下來,督促晚上的晚宴和舞會。吳桐煙一向是懶得跟他們逢場作戲,所以也就留下來陪著我。距離準備晚宴還有一段時間,留下來的警員先都去了休息室,我和吳桐煙受不了他們云山霧罩的二手煙,于是跟保安科的科長說了一聲,就上樓開了個房間打算小睡一會兒。
晚宴之后的舞會一直持續到下半夜,可澤田和土肥原八點就叫上了日本籍的副廳長以及幾位日本籍副科長去了會議室,只剩下廳長在這里支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有大事兒要研究,然而主人公都沒說散場,我們也只好自欺欺人的歡樂下去。
“江寒,一起跳支舞?!?
看著佟鶴川伸來的紳士之手,心里微微一頓,抬起頭看他。他的嘴角微微淺笑,堅定的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容拒絕,從前的那份小心翼翼再也不見了蹤影。我淺淺一笑,搭著他的手站起來,與他一起往舞池中央走去。彼時吳桐煙正跳得起勁兒,看我走進來了,故意撞了我一下,還拋了個媚眼兒。我嗔她一眼,心卻因為眼前的佟鶴川越發的寒冷......
“整天都在警察廳那邊,也沒過來給你幫忙?!辟→Q川的話打斷了我思緒。我隨著他的舞步,“你不是也在警察廳忙著接待的事兒?也很辛苦吧?”佟鶴川粲然一笑,“還好。對了,給你提個醒兒,今天澤田來警察廳視察一番之后,臉色有些不好看。再加上今天晚上神神秘秘的樣子,我估計是要有大動作?!?
“啊?澤田為什么不高興?。俊蔽矣秒S意的語氣問。佟鶴川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詢問了警察廳的具體情況之后......不對,是從咱們警員的辦公室出來之后不高興的!”我不解,“辦公室已經很規范了呀?!辟→Q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咱長個心眼兒,別觸了霉頭。”我點了點頭,還未及細想這事兒,他攬著我腰的手臂忽然一緊,我立刻貼到了他的身上。心里怒火一閃,卻不好發作,只得壓住情緒。
“江寒......”他低吟著這個原本不屬于我的名字。我故作羞澀,左右看看然后對他說,“別這樣,影響不好?!?
“有啥的?警察廳里誰不知道咱倆是一對兒?”佟鶴川笑盈盈的,順勢把我整個擁抱住。瞬間有想一把推開他的沖動,我暗自咬緊牙,卻控制不住的心煩意亂。忽然,一個清淺的吻落在我的耳垂兒上,我霎時一激靈!接著,又一個吻落在臉頰上。我大腦飛速運轉,權衡著推開他還是先忍下來。萬幸恰在這時音樂停了,我得以與他分開。廳長走上臺宣布宴會結束,大家可以回家了,我這才松口氣,心里吶喊著真是感謝上帝......
以收拾殘局為借口,好歹打發走了吳桐煙和佟鶴川。深夜,一個人慢悠悠的晃蕩回去。冷空氣吹的精神了不少,到了家樓下,不經意抬頭一看,只見原該爬滿冰花的窗戶此刻干凈而透明。轉念一猜,隨即傳來一陣無力,已經懶得去和他生氣了。到了門口,一股暖意透過門傳過來,想來是生了爐火。打開門,走進屋點開燈,卻發現屋子里并沒有人。但是爐火卻燃燒著,整個屋子暖洋洋的。
他生了火就走了?
我有些不相信,四下打量著房間,直到發現了茶幾上的紙條:看到你在執勤加班,怕你凍壞了,就提前給你生了爐子。壺里的水是溫熱的剛剛好,放了兩個姜片,記得喝一碗驅寒?;x。
早晚被他害死。
默然的把紙條揉在手心里,走到爐子邊拎起水壺,無力的把紙團往火爐里一扔。愣愣的看這紙團燃起來,心也跟著忽明忽暗的。直到一切化為灰燼,這才去洗漱更衣,松散的仰倒在床上!周身的松弛感讓我自心底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愛咋咋地的悲催來......
第二天,澤田在大會議室給科級以上的警官開了一上午的會。邵庭霖和菊池回來,那表情說不出的凝重復雜。午飯過后,邵庭霖宣布了會議的內容,竟也是需要整頓。首先是五族警員不得分區而坐,要求立即調整辦公區域。第二是警務科要兼任特務科事宜,并且還和特務科要求一樣,每個月都要出業績。就是說,一個月要抓反滿抗日最少三個人。其余還有一些事,就關系不大了。
邵庭霖說完大手一揮,“好了!現在開始動作吧,大家收拾收拾東西準備換座位。菊池科長一會兒把座位表發給大家,啊,對了,江寒你們兩個女警不用動,還那么坐著吧!”正要收拾雜物的我和吳桐煙停了下來,然后忙站起來向邵庭霖道謝。邵庭霖依舊只是揮揮手,便轉身走回辦公室去了。
我和吳桐煙相視一笑,心里帶著十分的慶幸坐下來。不多時,菊池拿來新的座位表發下去,眾人開始忙活起來。我和吳桐煙干坐著實在尷尬,只好主動去幫忙。看得出,大家還是很不情愿的。幫老周拿東西的時候他小聲嘀咕,“這幫孫子,沒事兒窮折騰?!蔽乙恍?,“長官自有他們的道理,咱們也只能照做。”老周咧嘴一笑,“有啥道理?你個女人不會看事兒,這是變著法的看著我們?!蔽抑蛔雎牪欢?,笑了笑低下頭專注于搬東西。
“行啦,我這頭差不多了,江寒,去幫鶴川老弟?。 崩现苷f到最后故意提高了些音量,眾人都向這邊看了看。我有些尷尬,恰這時佟鶴川越過眾人對我笑著,我也只好向他走過去。中國警員們小聲的起著哄,使得我不禁臉頰微微發熱起來,卻不是因為羞澀。
“江寒,東西重你就別弄了,幫我擦一下桌子吧。”佟鶴川說著地上一塊抹布,我說著好的接過來,然后問,“哪張是你的?”佟鶴川一指對面工位,“那兒。”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心頓時一沉,是正對著菊池辦公室的第一排工位,那是菊池的心腹才能坐的位置......
擦著油亮的桌面,那年奉天城北市街口的孤兒小四的臉恍然闖入腦海。年三十兒的晚上,怯生生站在門口叫我嬸子;后院的門口,執拗的要改口叫我姐;還有大火里,第一個沖進來救我......小四,我真心疼過的孩子啊......或許,他其實早就留在了那場大火里?那眼前的佟鶴川又是誰呢......
下班之前終于一切停當,隔壁的老周去了對面,換成了一個日本警員。我知道這個警員,長得方頭方臉的,兩道寬眉又黑又濃,厚厚的兩片唇總是緊閉著,看上去似笑而又非笑,顯得很靦腆。而其人也如他的外表一般,內向寡言,對待工作認真仔細,可到了下班時間永遠是第一個走人。
他禮貌的跟我欠身打招呼,我也禮貌的回了個禮,之后就各忙各的了。有點舍不得老周這個同胞之余又覺得慶幸,好在是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要是換過來一個刻薄或者陰險的日本人,那這以后的日子就難過了。
霽虹橋之下,轟隆而過的是綿長的綠皮火車。遠處朦朧里的,是細碎的橘紅夕陽。
“澤田特使這一來,把警察廳攪的人仰馬翻的。聽說在新京也鬧了好一陣兒呢?!眳峭熞部粗请鼥V的夕陽。我畏懼北風的嚴寒,縮了縮脖子,“是呀,估計他就是為此而來的?!眳峭熭p輕一嘆道,“一來不要緊,警務科變成一人干兩份兒!還要和特務科一樣有業績。澤田到底咋想的?”我不禁苦笑,“嫌咱們警務科沒正事兒唄!聽邵科長那意思,澤田是覺得哈爾濱平時也不來啥大人物,所以我們也不能干吃閑飯呀,正好特務科外事科日理萬機的,不如把我們也算上。”
“哎......以前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啦!”吳桐煙帶了些哭腔。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忍住,說道,“這倒也還好,要不平時我倆也總被特務科借去幫忙。讓我難受的是澤田說的那話,啥叫女警員沒啥用?合著我們沒干活兒???”吳桐煙嘲諷一笑,“何止是他呀!整個警察廳都看女警員有些礙眼。要不是有女犯人,他們才舍不得每個月給女警的財政支出呢!不過話說回來,澤田自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警察廳整頓的井井有條,什么警務科,警防科,還有外事科的女警員都可由特務科酌情調遣。警務科就不提了,警防科與外事科是吃素的嗎?呵呵,你看著吧,以后啊有的鬧呢。”
“是呀,而且對我們也有業績要求了,和特務科就是競爭關系,以后也少不了扯皮。”
“可不?外事科和特務科僅剩下表面兒的皮笑肉不笑了。江寒我跟你說,以后咱倆可得......”她忽然停住,又搖著頭說,“不對,我用不著擔心你呀,你有邵科長罩著!他跟土肥原的關系可不一般!”我不禁在心里冷冷一笑,這幫人誰會管誰呀?沒事兒的時候你好我好,真要到了緊要關頭都是明哲保身。不過話說回來,邵庭霖和土肥原這事兒倒還真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哎,”吳桐煙忽然碰了我一下,我回過神兒來,“嗯?”她看了看我問,“想啥呢?”我嘆道,“在想警察廳到底還有多少臥虎藏龍?!眳峭熰腿灰恍?,然后一搭我的肩膀,“想那么多干啥?反正那是男人們的廝殺,我們能吃口踏實的熱飯就好!喝咖啡去呀,暖和暖和?”那是男人的廝殺?我笑了笑,也勾上她的肩膀,“好呀,還是老樣子?!?
“曉得,你苦了吧唧的,我甜了吧唧的?!彼龘u頭晃腦的,我被她逗得咯咯直笑,點著頭說,“對,你說得對......”此時夕陽已沉沒,中央大街上燈火迷離,凌冽的風呼嘯而過,雖是冷得刺骨,但也似乎帶走了我們心頭的那點煩悶......
不覺已至四月,天氣有了些微的暖意,卻依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春天,不過樹木的枯枝已呈舒展姿態,隨時準備發芽兒似的。
依舊是江北樹林,我和雅茹姐并排散著步。她微低著頭,沉著臉兒特別恬靜安穩,使得我總有想把花駒的事兒告訴她的沖動。可眼下有比這還要嚴重的事情,“李姐前天被押解到警察廳了,如今正在接受訊問。如果再問不出什么來,怕就要送到憲兵隊?!?
“組織要我們設法營救,你看有機會嗎?”雅茹姐問道。我不禁皺起眉頭,搖了搖頭,“微乎其微?!毕肫鹉翘彀胍购鋈唤拥诫娫捯伊⒖倘ゾ鞆d,我趕到的時候發現吳桐煙也來了,特務科的橫煙科長帶著我們去了審訊室。這時候才知道,是日本兵抓住了真正的李姐,也就是李曼!由于還要繼續戰斗,所以先派人把她送到警察廳來,要我們先行審訊。
我悄悄地觀察著這位巾幗英雄,不禁感嘆人真的不可貌相。她看上去三十歲左右,身形清瘦而嬌小,可能因為腿部中槍失血的緣故,巴掌大的臉兒不見一絲血色,蒼白的嘴唇緊閉著,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地面,這是慣有的防御狀態。簡單的詢問幾句,她卻一言不發,吳桐煙故作沒耐心的一拍桌子,“負隅頑抗是吧!”李曼霍然抬起眼睛,那眼中的光華嚇的我心里一顫。
“姑娘,你們大好年華,卻甘當漢奸,和鬼子一起造孽,會被國人唾棄的!”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慷鏘有力。吳桐煙又一拍桌子,“給我閉嘴啊,少在這兒蠱惑人心!趁早把該交代的交代了,省的受苦。要是把你送到憲兵隊去,他們可不會像我們對你這么客氣!”李曼看了看她又轉眼看我。審訊室里安有竊聽與錄音裝置,此刻我要不接上話就會惹懷疑,于是我只得說,“看你這年紀,應該是為人妻為人母了,我勸你還是多為孩子家庭想想。你老實配合我們,我們也能早日讓你和家人團聚。一家人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不好么?”
“踏實過日子?姑娘,日本人會讓我們踏實過日子嗎?”她冷靜的看著我,“從甲午海戰一直到今天,日本人讓我們踏實過嗎?”
“少扯那沒用的!你要不反滿抗日,誰搭理你?”吳桐煙語氣冰冷而淡漠。李曼掃視我們一眼,又恢復到最初,垂下眉眼,一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模樣。我和吳桐煙相視一眼,然后我起身,拿起桌上早就倒好的一杯水,一邊走過去一邊說,“其實說實話,我很不愿意來到審訊室,也不愿意面對同為女人的你們。因為我無法想象燒紅的烙鐵燙在臉上,如玉容顏就此毀掉。再或者把一群老鼠或者一條蛇放進褲子里再用火去燒,那將會是你無法想象與承受的慘烈。”話至此,我已把水端到她面前,“這里的刑罰對于女人來說太殘忍了,何必要等受盡了苦楚再招供呢?”
她抬頭看了看我,輕輕的一勾嘴角。還未等我想清楚那笑意代表著什么,她又有條不紊的整理了下淺藍色棉袍,最后雙手交疊著放在雙膝上,并且挺直了身體,好像等待開飯那樣尋常。
“既然這樣,只能讓門外的人與你對話了?!眳峭熣f著起身,邊合上記錄本邊說,“走吧,回去洗洗睡!別影響人家做英雄?!蔽倚睦镆怀?,默默的走回去把水杯放下,與吳桐煙一同走出去。門外是早已等候多時的,專門責刑訊的警員,他們面無表情的走進去,也像是回家吃飯一樣尋常......
“她傷的很重吧?”雅茹姐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憶,我立刻想起倒在陰暗牢房里那個遍體鱗傷的女人,心狠狠地抽搐起來,聲音不可控的微微顫抖,“僅僅用了兩天,就已經面目全非了......負責用刑的警察建議送醫院治療,可是特務科那邊說從醫院找醫生來,很明顯,他們就是防止有人營救。”
“好吧,”雅茹姐一嘆,抬頭望向樹林外白茫的江面,“不過我們也不能輕易放棄,她是我們很優秀的一位領導人。你時刻關注著,只要發現機會立刻通知我。”我的回答比任何時候都要鄭重,“是。”雅茹姐點點頭,又叮囑道,“保護好自己為前提?!?
“嗯?!?
“對了,有時間去看看那個陶楚晗。”她忽然說。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靠此??”雅茹姐認真的看著我,“她即將考大學,課業壓力一定很重,她又一直視你為信仰,你長時間不搭理她難免會讓她產生懷疑,萬一她惹出什么麻煩就不好辦了。所以要你去看看她,確保她在考上大學之前一直是穩定的。”
“我明白了?!?
“嗯,好。沒什么事了,那今天就到這吧。”
我想說再多待一會兒吧,可素來知道她的性子。若服從命令,又實在是不想與她分開。雅茹姐一眼便知道我的想法,她一直沉靜的眸子終于劃過一抹暖色,繼而溫柔一笑,“我知道,你和我在一塊兒的時候才會覺得安心,可我們是為家國天下的人,注定要承受更多?!蔽衣栔巛p輕一嘆,無奈的點點頭。雅茹姐轉過來正對著我,抬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以此作為安慰,還有道別。我目送著她,直至消失在樹林深處,之后才向南岸的方向走去。四月的松花江已經開化,所以只能顧一葉小船渡江。
船槳撥開江面的碎冰,碎冰下的水如黑洞般幽深,仿佛隨時準備吞噬掉往來于此的生命。我不由向對岸張望,希望扁舟劃快一些,像是要逃離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