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辰被店主帶進來的時候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店主是個四十多的中年男人，帶了副黑框眼鏡，個子一米八出頭，氣質很穩重，應該日常還健身，看起來壯實又不過度肥胖。

他跟一群店員把黎子辰從人群里帶出來，費了不少力氣，衣服被抓皺了，正在整理。

兩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鮮明對比，黎子辰瘦削的就連那寬大的外套都遮掩不住，快脫形了，看著也沒什么力氣。

那張臉倒是依舊，相較于鏡頭里，更加精致，沒有妝容的修飾，少了點陽光，多了點陰郁。

杜沐卿想起沈茹月剛去給他做心里疏導的時候，拍了發過來的照片。

青年坐在窗前，外面是藍天白云和光禿禿的樹枝，陽光照下來，落在他頭上，整個人就像琉璃做的展覽品，干凈純澈。

現在……

杜沐卿在心底暗嘆了一聲，相由心生，從來不是無緣故的說法。

店主帶著服務生出去應付外面蜂擁而至的人群，周玉生關好門回來杜沐卿旁邊坐下，誰也沒說話。

黎子辰的目光落在杜沐卿身上，看了半晌，神色莫名：“你有什么話要問我嗎？”

周玉生神色怪異，他今天這后知后覺的腦子算是終于明白過來了。

他和沐卿兩個人坐在這兒，問問題卻只說你。

一進來選的位置也是沐卿后面，這要說沒預謀，誰信？

杜沐卿反客為主：“問題很多，但你愿意說什么，我就聽什么?！?

周玉生打開手機錄音，揣進兜里，抱著手臂靠在椅背上聽兩人交流。

“小蕊……”黎子辰頓了頓：“還好嗎？”

杜沐卿用最平和的目光看著他：“目前還行，知道自己給你帶來的影響很愧疚，但是錯誤已經犯了，所以得付出代價。”

黎子辰眸中閃過一絲痛苦，身體微顫：“是她錯了?！?

他重復了一遍：“是她錯了。”

他形同呢喃：“我也錯了?！?

杜沐卿眸光微深，若有所思。

“黎小蕊是成年人，她是獨立的個體?！倍陪迩潼c他的名字：“黎子辰，你也是獨立的個體?！?

“別被網絡輿論帶偏了，他們只是想向你施加壓力，把痛苦和生活中的不如意分攤出來罷了。”

黎子辰抬眼，見女子目光水似的溫柔，那里面有太多他讀不懂的東西了。

他的心中冒出一個很不恰當的比喻，對方就像是一個慈愛的年長者，在看一個誤入歧途的小輩，給了他最大的寬容，最多的耐心。

可杜沐卿的年齡，甚至比他還要小上一些。

黎子辰覺得自己狼狽極了，他不是第一次知道杜沐卿，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與之面對面的交談。

她仿佛能穿透自己的內心，看到最本質的他，看到那個躲在陰暗角落里，開始發霉的靈魂。

救救我。

他在心底的無人區不止一次的吶喊。

可是一切早已回不了頭。

無能為力的疼痛感竄上來，黎子辰抬手捂住心口，微微彎了腰。

周玉生警惕起來：“沐卿，要給他叫救護車嗎？”

杜沐卿心口發緊，她捕捉到了黎子辰抬手時腕間露出的紅紫交錯的傷口。

沈茹月分明說對方這些天情況很穩定，也有了好轉的跡象，積極配合治療。

可積極配合治療，怎么又會出現自殘傾向？

杜沐卿抬手壓下周玉生要撥出去的電話，站起身，越過與黎子辰中間相隔的木桌，站到了對方面前。

周玉生覺得杜沐卿不該靠那么近，剛要開口提醒注意安全，就見女子彎下腰虛虛給了對方一個擁抱。

杜沐卿的手在黎子辰后背輕拍了拍，直到對方的身體停止顫抖才松開。

“只做你想做的，聽想聽的，剩下的交給我們，好嗎？”

……

夏嵐接到杜沐卿電話的時候正要下班，已經到警局門口了。

“嵐姐，聯系一下公關部，密切注意黎子辰的賬號，還有與老周相關的任何話題?！?

夏嵐不明白為什么，不過她也不問，這種時候打來的電話必然萬分緊急，她回了個嗯，轉身就要往回走。

余光突然掃到個熟悉的身影，她側頭一看，詫異了：“宋隊？”

宋亦安沖著她點了點頭，神情嚴肅。

“你的傷養好了？醫院那邊同意出院？”不是夏嵐愛多管閑事，但這人的傷，不是說沒個十天半個月養不好嗎？

宋亦安不多說，只道：“協商好了?！?

夏嵐就不多問了，跟在他身后進警局，看著沒啥問題，步履穩健，傷口應該無大礙。

宋亦安進了專案組辦公室，找出藥廠的案卷資料，逐字逐句的開始看，沒有放過任何細節。

夏嵐那邊通知了公關部，在公關部一片哀嚎聲中給杜沐卿回了個電話。

“沐卿啊，我這邊通知下去了，他們目前還沒發現相關內容，今晚會安排人守著的?！?

夏嵐又想了想，還是帶了一句：“宋隊那個傷沒關系嗎？要不要向張局申請再調個人過來？還是要以身體為先，這個情況特殊，請假的話張局那邊肯定會批的?！?

女子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陡然變嚴肅了：“他沒跟我說，我這邊事情結束了，現在就回去局里?！?

夏嵐掛了電話，抿了抿唇。

說到底，這一個年，大家就都沒怎么過好。

專案組四個小年輕，忙得都要飛起來了，壓力是真大啊。

宋亦安卷宗看完第一遍的時候，目光就落在了張暉這個名字上。

這人與兩位死者，同任發酵罐修理工作，R市這邊總廠區一共就配備了他們三個人。

在記錄里，看得出來他對其他二人的行為有不贊同的方面，甚至可以稱得上不屑。

有人敲了敲門，宋亦安抬頭，應聲：“進來?！?

門打開是夏嵐，臨走之前，想著給他送杯熱水，最好能再勸勸早點回去休息。

哪里知道對方開口就問她：“這個張暉，有調查他的人際關系嗎？”

夏嵐回憶了一下：“沒，只調查了死者那邊，說廠里關系都挺和睦的?！?

宋亦安的手在紙上摩挲，語調平平：“關系和睦的人會在警察面前說出死者都是活該這樣的話來嗎？”

夏嵐猛然體會到了這個年輕人身上的強大氣場，方知恐懼為何物。

她犯了個最低級的錯誤，低級到甚至罪無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