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為白墨和劉邦的事懊惱,也是因中原戰況刻不容緩,分別后我就與師兄斷了音訊,全心破除劫難。不想讖言還是成了真,無論是他還是我,都辜負了老師和叔旦的期盼。
喜悅很容易平復,悲傷卻極難忘卻。人類羨慕妖靈擁有長久的生命,卻不知生命每長一分,悲怨也會積累一分,根本不會隨歲月的流逝減少,直至將其壓垮。所謂妖靈的末路,就是這么一回事。
死亡的確無法抹除過去,但卻可以了結你當前難以忍受的一切災禍,正因如此,才會有那么多人渴求它。
但真的可以就此抹去嗎?孤獨、憤恨、不甘、絕望,這些足以將人壓垮的情感都可以憑借一死了之嗎?如果不能,那千百年來的積怨會變成什么?
要怎么,才能真正結束掉它呢?
我一生中三次瀕臨入魔,三次都活了下來,不得不說是一種奇跡。其間最不為人知的一次,是在我隱居于長沙城北的民宅密室時。發覺空氣中的血腥味毫無預兆地濃重起來,我當即從密室沖出趕往長沙王府,然而還是沒來得及。番君的親信家眷慘遭毒手,身著黑衣的漢國士卒還在用兵器戳弄著尸體,檢查他們是否死透。
那一刻,我意識到有什么絕對不容有失的東西被永久破壞掉了。我意識到我已再無顏面去見那個人。
那是我第一次被憤怒沖昏頭腦。外加重傷未愈,妖氣頓時失控。等我再次找回意識,王府內的漢兵已經一個不剩了,靠近河岸的地方,數艘官船碎成幾截,燃燒著熊熊火焰。哀痛和悔恨在我身體里胡亂沖撞,讓我無暇理會眼前之景。沿河岸走出沒幾步,脫力倒進江流之中,失去知覺。若非赤松相救,只怕就要神不知鬼不覺地付諸魚肚了。
醒來之時,我躺在不知何處的草席之上。透過沒有戶欞的窗子,見窗外陽光明媚,山風吹動碧草連茵,杏花樹下有一女子正漫不經心地打掃落滿花瓣的庭院。身著簡單的素色長袍,長發披肩,鄉里間隨處可見的裝束,在她身上卻顯得熠熠生輝。
我起身下地,稍一用力就被猛然襲來的眩暈感擊得幾乎摔倒。一陣清風拂過,剛剛還在院中的女子出現在我身前,一臉關切地扶著我重新坐下。嗅到她呼吸間散發出的純凈靈氣,我知曉她非妖,更非人類,而是另一種,我從沒接觸過的存在。
赤松,那女子讓我這般稱呼她。
“世上竟然真的有神仙。枉我自認活得夠長久了,卻直至今日才初次見到。”我苦笑道。
她嘆了口氣,輕聲回道:“你入世過深了,這樣的妖,我也是初次見到。”
剛剛起身的動作過大,未及痊愈的傷口再次裂開。鮮血透過重衣滲了出來,我卻似渾然不覺,依舊保持微笑:“那么神仙大人,是來替天行道懲戒我的?”
她的面容平淡無波,抬手將我的上衫解開,又將繃帶取下換新,動作輕快而熟練,仿佛沒聽到我剛剛的話語。
我任由她替我上藥,又重新包好繃帶,一直到她將一系列工作完成,轉身要離開時,才拉住她長至曳地的衣袖,重新問道:“神仙……是怎樣的存在?”
她回首看了我一眼,又別過頭去,輕輕一嘆道:“傳言神農之時旱災嚴重,赤松氏有一位女子服水玉躍于火中,以自身獻祭于河伯水神,求得降雨。死后升仙,號赤松子。”
“傳言?”
“自我記憶初始,已是這副形態。生前如何,都是聽來我祠堂祭祀的人講述得知。許多年過去了,這故事也改變了不少。”她偏頭淺笑,“我是仙非神,所謂仙,就是這么一回事。”
見我發愣,她又重新來到我身前,彎下身來與我平視,道:“子房,我與你是相似的,擁有別人看得到,自己卻看不到的過去。所以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和悲傷。”
素衣女子灰藍色的眼瞳中如同有星河在脈脈流動。忽然間,比言語更勝一籌的奇感在心底蔓延,讓我一下子清楚了那女子的所思所想。在那一瞬,她如何知曉我的過去,又為何要搭救我,都變得不重要了。赤松貼近,頭埋在我的肩上,讓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一縷仙氣從鼻尖拂過,渾身傷痛都隨之飄到九霄云外。
“子房,你可愿與我同游?離開這嘈雜的人世,忘卻那些亦真亦假的過去,去到不沾染半分塵煙戰火的神仙之境。可好?”
感受著她肌膚的清涼,倦意隨之襲來,我合上雙眼,喃喃問道:“那樣的地方……真的存在嗎?”
“若存在,你可愿陪我一同前往?”她抬起頭來,目視我道。
我微微一笑,點頭答道:“好啊,等我把該結束的都結束了。”
她錯愕了一瞬,旋即明白過來,神色跟著一暗,我的心也隨之感受到一陣哀痛。
“該結束的?對于你來說,怎樣才算結束?”
“是怎樣呢……”我重復著她的問話,又是一笑。
收回放在我肩上的手,赤松站起身來,恢復了原先清冷的面容,甚至又多了幾分冷漠。見我強撐著從榻上坐起,繃帶上又透出血色,柳眉一蹙,背身向外走去。因傷口劇痛而泛起的恍惚間,有光從眼角流過。我定神望去,赤松剛剛踏過的地方,原本已現枯色的雜草重又盈上水珠,水珠折射著日光,散發出分外熟悉的光輝。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想我該是改變了許多,探求的東西有增無減,當年誤入歧途后許下的小小心愿,也愈發難以實現,甚至可能比師兄的愿望更加遙不可及。
但還沒到只能放棄的時候。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講。”
“「神」又是什么?”
赤松在門外駐足,背對著我,身形一動未動,半晌不語。我靜立待她,不知過了多久,才傳來低喃一般的聲音。
“子房,你相信神的存在?”
我相信嗎?名為神的存在。不知為何總有一種感覺,我應該是見過神的,只是那份久遠甚至要脫離于記憶之外。
生靈死后化成的鬼魅,受眾生念想所染,拋卻前塵記憶,即可成仙。而神,是仙的終結。便如魔是妖的末路一般,那是一種她絕對不想見到的存在,赤松這樣對我說。
“祂是邪惡的?”
“不一定。只是,祂是絕對的。”
“絕對?”
“意思就是,如果祂是邪惡的,就會是絕對的邪惡。”
有位故友曾如是告訴我——祂的目的,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