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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張良(1)

  • 水之竭
  • 貓米C
  • 3600字
  • 2022-01-29 18:25:47

近些時日,我常憶起從前。

授衣之際,霜降滿地。叔旦宅邸的院落中,秋意漸染,草木枯謝,唯獨那人贈的木槿還是開著的。淡粉色的花瓣逐片綻開,不似桃花般香得濃郁,卻是重重疊疊,數月不衰,別有一番韻味。

入冬后,那人又送來一株山茶。屋檐上的白雪落到花上,將那雪捧在手心里,從中散發出雅淡的香氣,至今讓人回味。

叔旦從來不許我在那人的花旁練劍,說是萬一我不小心傷了花枝,那人得知后必定生氣。回想起來,我其實從未見過那人。我見過的只有他種的花,以及那一日番君施行魂印之術時,浮現而出的他的靈魂。

傳言燕召公性情恬靜,寫了一手好書法,無人能及。現觀四象令牌上浮現而出的刻字,確是雋秀有力,筆鋒老道。除了沉穩之外,還隱含著一股不易察覺的狂放不羈,似與他一貫的行事風格十分不符。

低調地種著花,低調地安撫民心,低調地在封印前將自己一部分魂魄刻入四象之中,以文字啟示后人,與天力抗衡。

所謂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朱雀上的「浴火重生」,是為番君,也是為他自己,刻下的最后一句話。

只是那人重生于令牌之中,卻不知番君會重生在哪里?萬千為此而亡的人,又要如何寄托?我又能,承載得了多少呢?

朱雀魂印締結,繼而驟雨傾盆。中原脫離了十數年之久的干旱之苦,關中亦不再有我的容身之處。

萬物復蘇之際,再惹事態非明智之舉。白虎不知去向,我只得將其余三象的封印暫且擱置,偕同仲云一起,帶番君的遺體回長沙。趁著夜色,將他與他的夫人合葬于一處。

昔年長沙王府變故之時,百姓為他夫婦二人修建的祠堂至今猶在,只是破落了幾分,原本拔凈的雜草長至沒膝。雖然繼任的長沙王禁止無關的平民靠近王冢,但仍可見到墳前隔三差五被放上些花果,有時還會點上一炷香,不知是何人所為。

史書記載不下的,卻悄悄種在了人們心底。河上公最推崇的那位圣賢曾說過一句「谷神不死」,我至今才算真正明了。

暫居于長沙邊郊客棧,那是除了偶爾有旅人路過求碗酒水,幾乎無人問津的小店,連店主都時常不見人影。品著農家自釀的果酒,仲云問我之后的打算。我說出一個地名后,他顯得有些訝異。

“要去晉陽嗎?我本以為,你會照那小皇帝所說前往齊國。雖然我們沒有拿到皇帝的手書,但若是好好說明情況,齊王應該不會坐視不管。”

我搖頭不語。既然我不打算用兵,去了齊國也毫無益處,只會徒添麻煩。忽而憶起有件事還未曾和他提過,便道:“對了。六年前劉邦出征英布前夕,我在關中曾與師兄見過一面。”

聞言,仲云的眼瞳亮起了光。掩不住滿目的欣喜,他急促問道:“那么你知道他現在人在哪里?在籌劃些什么?”

見狀,我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氣,回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仲云,告訴我,岐山頂上你發動桃花迷瘴時,看到了什么。”

他錯愕了一瞬,自知瞞我不過,臉色灰暗了下去:“海。”

果然……仲云曾因心死自墜于深海,從此連瞳孔都被染成了海的顏色。他和我一樣是桃樹化妖,只需驅動術法即可讓周身散發出攝人心魄的瘴毒,輕易取人性命。但與此同時,施法者也會在自己內心埋藏至深的傷痕面前無處遁形,很容易被引入迷途,喪失本性。

“數百年了,你還無法釋懷嗎?當初師兄將你從海中救出,就是不希望你永遠沉淪進去。”

湛藍色的眼睛執拗地回瞪著我:“恕我無禮。釋懷與否是我個人問題,與張兄無關。”

“若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師兄,你也會說和他無關嗎?”

他平淡的表情微微波動了一下,很快又歸于沉寂。我沒有繼續逼問他,起身合上了窗。多年不見,仲云的術法長進不少,心術修為還稍顯不足。河上公對他這個寶貝徒兒視若掌上珍珠,寵溺過甚,對他來不知是福是禍。

“我既不知他人在哪里,也不知他欲行何事。那日他同我說若是沒有去處,可去代國尋他的弟子。我相信他,僅此而已。”

從南部的長沙到極北的代國晉陽,以我和仲云的腳程來算,若施展起身法,不需要多久。可我們卻選擇坐船和騎馬,一路緩緩地驅馳過去。沿湘江入洞庭湖渡江,過河一路向北,經雁門關,再越恒山。耳畔充斥的人聲從纖細婉轉的南方腔調變到夾雜著胡語的粗獷北話,眼前景物也從草木蔥榮轉為白雪皚皚,仿佛一連走過幾個時季。從關中蔓延過來的遮天密云,至這偏遠之地,多少也散去一些。雨停的時候,偶爾會露出一兩塊藍白色的天空。

我沒有觀景的興致,卻仍舊在觀景。望著遠山上環繞的煙云,望著斷崖邊附著的青苔,望著旅人馬蹄下激起的碎石塵土,望著路邊賭客擲下的莢錢籌碼,實際上卻什么也沒望見。

遮于眼前的濃厚迷霧,散去時,才發現直至天際都只一片空洞慘白。水中映出的是自己,卻不意味你當真融入其中。

千百年間改變的是什么,挽留住的又是什么?有哪一條如你所愿了?你所愿的,是否存在過呢?日后,還可能存在嗎?

這些,你如今可是清楚了?

作為國都的晉陽簡簡單單,或說是稍顯破落,自不能和長安洛陽相提并論。這里生活的人們沒有身著錦衣,沒有神經質般的猜忌緊張,也沒有遇到官兵時習慣性地瑟縮惶恐。見我們兩個大冷天還身著素服單衣的外鄉人在城門口徘徊,非但沒遠遠避開,反而毫無防備地上前招呼,熱情地為我們指明通往王府的路,甚至愿意親自領我們過去。

我還在錯愕間,就已被不知名的熱心人帶到了王府門口。

禮貌地道謝,對方卻只是哈哈大笑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對我念叨了一連串大冷天不能穿得這么單薄年輕人要多吃些才不會如此瘦弱云云,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未及給出的金錢握在手心,硌得我生疼。是我太久沒體會過人情了,幾乎忘記如何不用心計去揣測他人的意圖。也許這趟北行,會獲得比想象中更大的收獲。

入王府,求見代王,道明來歷。聽我道出「蒯徹」二字,未及束發之年的代王從坐榻上一躍而起,緊緊拉住我的手進了內室,詢問他老師的情況。

我心下忽覺有趣。師兄最不擅長的就是與人相處,但所有和他相處過,見過他真正面目的人,都會被他折服,不知是何道理。

這個所謂為他折服的人,大概也包括我在內。

得知我對師兄的近況也不甚了解,代王顯得十分憂心。命下人為我們收拾出住處后,又讓王舅薄昭將我們帶去府院深處,說是王太后也想與我們見上一面。入了王太后所居的西房,才發現帷幕之后,竟是認識的人。

昔年身著大一號的男子軍服,驚慌狼狽地沖進議室,直言不諱沖撞漢王的纖弱少女,如今已成為體態端莊,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國之母,只有眼中閃動的刺人光亮依舊如故。

那是和師兄畫中常見的那名女子一般無二的光亮。

屏退左右,連仲云和薄昭也自覺離開了,只留我和她面對面。輕輕掀開帷幕一角,那女子淺笑言道:“成信侯,好久不見。抑或我現在該稱呼你為文成侯?”

我頷首道:“良早已被漢室驅逐在外,太后直呼姓名便好。”

“子房,我有一問,你可愿如實相告?”

“太后若心中早有答案,則無需問我。”

她神色一黯,素手扣住案邊,身體微微前傾,仍是不甘地問了出來:“告訴我。在你來看,他所求之事,有幾成勝算?”

“他所求之事?”我淡淡一笑,“太后指的是什么?摧毀九鼎?亦或是其他?”

她眼神飄忽了一瞬,語氣卻沉定下來:“他在意識不清之際,曾呼過一名,為「阿玖」。我要知道和她有關的事。”

我心下一跳。以師兄的性情,斷不會輕易將阿玖之事講與人聽。真是好敏銳的女子。“太后既欲探知我師兄內心,可否容我冒昧一問?你此行所求,又是什么?”

她垂下眼簾,苦澀言道:“我只希望能救他……”不待她將話說盡,我已輕笑出聲。

在她錯愕的注視下,我放下先前刻意擺出的矜持,笑看燭臺上燭火飛散搖曳:“太后,救人啊,方法很多。活將死之人,幫其完成心中所愿,或是說一些寬慰人心的話,都可能救得了一個深陷困苦的人。但是,這些都救不了他。這是在千年前就注定的,憑你單方面的自作主張可改變不了。”

瞇眼去看的話,燭火的光就仿佛擴大開來,燒灼著整片視野,在它之后的一切風景或人,都只能化為模糊的剪影,成為火光余暉的一部分。

他自己也早已知曉,所以才會留下那樣的話,讓我回想起那件他讓我「切記」的事。

“我也是前不久才察覺到———沒人能救得了他。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的好。”

“我不信!”太后憤然離席站起,帷幔隨著她的動作滑落而下,飄散滿地。幾欲脫口而出的話,在與我眼神交融的瞬間,又猝然失去了蹤影。

長久的靜寂,在我和她之間彌漫,卻比任何言語都能撼動人心。

她后退一步,抬手扶住了身后的屏風。“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盤?”

“雖然救不了他,但他所求之事,我必助其完成。”我維持著水波不驚的淺笑,“即使要與天地作對也無妨,畢竟我可不是會被幾聲打雷嚇唬住的。”

女子纖長的睫毛閃動了幾下,費解道:“看來,我要將同樣的問題送還給你了。子房,你所求的又是什么?”

我舒出一口氣,喃喃道:“是一種光……”

“光?”

我沒有繼續回答她。這個問題,她也沒有再問第二遍。

行事的理由,真的重要嗎?那不是可以記載在史書上,流傳下來的要事。與之相關的一切,終究會在世人的記憶中一點點消亡,與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無二。既然如此,又何須在意。

世人的期盼是讓這場糾纏世間千年的紛爭徹底結束。我會繼承幾世人對與錯的夙愿,摒除所有的恩怨和因果,為這場水之竭畫上終符。

至于那些沉寂千年的舊事……只需我一個人記住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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