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走后的五天里,一種逐漸堆砌的無助和不安在麥冬心里蔓延。雖然他竭力像往常一樣投簡歷但屢屢遭拒,重拾“兼職”卻喧賓奪主的更像主業(yè)。
他依舊會得到中老年人士,尤其是爺爺奶奶輩的倚重青睞,還每每不忘在送別時尊頌一句“小活神仙”。也同樣會被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貴婦少爺罵幾句倒霉晦氣的“窮酸道士”。
但好在看似漂泊零落的日子里還有街邊小童遞來棒棒糖的溫暖,扎著羊角辮的她一臉治愈的奶聲對麥冬說著謝謝大哥哥,幫她趕走了那個天天讓她在路邊害怕的紅衣阿姨。
這種義務勞動的“兼職”實在是越少越好,但索命鬼任誰也不能放任不管。只是這幾天麥冬察覺到自己的變化,他甚至已可以不施符咒就看到那些游魂野鬼,即使他們戾氣不深,怨氣不重。
初時還有欣喜,久了也成憂煩。究竟爺爺解開的封印還有多少影響?而自己又有著怎樣的靈力?想到這些,埋在沙發(fā)里的麥冬恨不能把自己藏得更深。
視線在出神間只剩下巴掌大小,麥冬眼前的木鑰匙顯得愈發(fā)清晰碩大。他到底還沒把握接受爺爺留下的既成事實,更缺一份底氣去承繼歷代先輩的重托。
雖然海木離開前應允他“若有所需,無有不應”,但關鍵是麥冬不知該從何處開口和入手,況且心里還有一點不知所謂的自尊。
“秘門開啟所需有四,鑰匙、法咒、靈力和血脈。”麥冬于心重復琢磨著爺爺生前所囑。只是鑰匙在手,法咒銘記,血脈天生,唯一所缺也是最難尋覓的莫不如靈地靈脈的天地靈力。
想著,麥冬不自覺的起身來到爺爺?shù)狞S松木書架前,他第一次認真的審視起這座幾乎占了這個十平米臥室近一面墻的古樸家具。
大大小小的十幾個框格,上下不一的布滿整個書架。越往上書本上灰塵越多,怕是爺爺生前患病后極少翻閱這里的書了。
搬來矮梯,麥冬用撣子一格格拭著浮塵,目光卻停留在一本名為《泉丘志》的書上。
麥冬翻來發(fā)現(xiàn)這只是其一的地理冊,書中所述不過是泉丘市古往今來的地脈水文,山勢氣象,只是更多描述止于宋明以前的泉丘府。
略看去,水文篇里山泉湖河末節(jié)的一段繁體正楷讓麥冬心生了一些念想。
“......泉丘明湖,蓋因納天地日月之氣,成鐘靈毓秀之貌而得名于漢末。又諸泉匯入而成今時之盛......”
城東明湖,麥冬幼時爺爺麥地常帶自己去玩耍。記憶中四時光景各有不同,但仿佛都在湖面氤氳著一層若有似無的薄靄霧氣,只是偶爾見到又好像故意躲藏。
每當麥冬想再定睛看清時,卻總也找不到一絲剛剛存在的痕跡。麥地總是笑著喂給他一顆冰糖后就招呼著該回家了。
收放好書,麥冬看了一眼窗外,道旁懸鈴木仍盛,但秋風已開始將枝頭片葉染黃。他揣起木鑰匙想要證尋下自己的想法,匆匆出門騎上單車奔向城東。
明湖其實早在幾十年前就被國家改造成景區(qū),只不過取之于民還之于民,免費開放。周圍住家戶極少,即便有也是還沒談攏的釘子戶。取而代之的是商場酒吧,卻也是獨樹一幟的城市規(guī)劃,達成了某種和諧。
停好車子,麥冬沿著南邊的礫石小徑輕逛進了明湖。矮草泛黃,湖面漣漪。雖已仲秋,湖中的蓮花未謝,偶爾湖邊拂柳還傳出陣陣蟬鳴,仿佛夏日未遠,一時麥冬竟有點恍惚。
不覺間麥冬走過一片荷塘來到了一間古樸匠藝的茶亭旁,亭子建于岸邊卻有一半探于湖面水上。
“這仿古工藝也是沒誰了,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做舊的手藝。”邊說麥冬邊撫摸著一根亭柱仰看。
“哎,哪個冒失鬼把本姑娘的魚又嚇走了,這個破亭子就是建錯了地。”
貿(mào)貿(mào)然的女子喊聲打破湖畔安靜,把麥冬嚇了一跳。繞過亭子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一塊泛著深青的草地在后面,旁邊還有一棟二層庭院靜矗著。
不遠處的岸邊,一個白衣女子挑著魚竿,雙腿愜意的蕩在水邊,但臉上顯然帶著幾分不滿,可麥冬卻分明感覺不到任何怒意,反而多了一點莫名的戲謔。
“抱歉,不過同學你也嚇了我一跳。”麥冬想舒口氣,見白衣女子并沒有收竿的意思,反倒又拋竿出去。
“誰是你同學,我有這么小嗎?”接著她也不看麥冬又自語,“看來也怪不得這亭子,這糊涂勁只怕真給你個古物也分不清遠近真假。”
麥冬聽聞又回望了一眼亭子,難道這不是仿建的?
“就算建錯也錯了快一千年了,都沒怎么變。”女子好似歷經(jīng)一般的收竿查看鉤餌,發(fā)現(xiàn)沒魚復又拋了回去。
“真的打擾了。”麥冬心有奇怪,說著就要回身離開。白衣女子懶懶的打了個哈欠,伸了伸坐了許久的身子,不急不慢地看向已經(jīng)轉(zhuǎn)身的麥冬。
“你是找到問題的答案了嗎?”
麥冬停了腳,好像沒聽清又問了一遍白衣女子。
她依舊不緊不慢,卻爽利地踢了踢腳上的水站起身子,魚竿穩(wěn)穩(wěn)地被她輕抬著絲毫不影響垂釣。個子不高的她身材嬌小,一頭黑亮的長發(fā)卷垂腰際,那雙清眸盯著垂竿移也不移。
麥冬正要再問,白衣女子猛地收回了竿。
“日子不濟啊,看來釣魚也要看黃歷了。”
麥冬離近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釣鉤上并無釣餌。
“你是誰!我們應該不認識。”麥冬才開始意識到這個曾經(jīng)自以為熟悉,卻原來仍有未知甚至有些陌生的明湖并不簡單。比如身后的近水亭,以及亭后的這方園地。
“緊張什么,你來明湖不是為了解個疑惑,或?qū)€方法嗎?”白衣女子輕快的收好漁具,言辭間好似安撫起麥冬來。
“后面的湖畔小居是我家,不進來坐坐么?”說著,白衣女子看也不看麥冬轉(zhuǎn)身推開了庭院的木門。
明湖周圍可是號稱泉丘的“小CBD”,寸土寸金的地方能住在這里也是一號人物,可轉(zhuǎn)念一想附近不該有住戶了啊。
白衣女子突然停下,一字一句的伸手強調(diào)道:“我不是釘子戶。”
麥冬此行的心思似乎都被白衣女子看穿似的,有點擔憂卻不害怕,反而多了一點離答案更近的感覺,或者她真的能解答自己今天唯一的疑問。
白衣女子的庭院并不算大,卻精致工整。內(nèi)飾簡約中透著大氣,和她嬌小的氣質(zhì)形成反差,但處處利落干凈。
兩人來到二層露臺,青石桌上的并非茗茶卻是一扎半溫的小粒黑咖。白衣女子輕巧坐下滿倒了一杯捧在胸前,卻面似青霜不茍言笑地望著遠處的明湖。
“這個地方很美吧,而且去哪都方便。”她說著深飲了口咖啡又心滿意足的不露欣喜,示意著麥冬也坐下。
麥冬欠了欠身坐下,卻陷入回憶,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那些波光粼粼,五彩氤氳。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猛地起身去到欄邊極目遠看。果然,雖是午后,湖面上還隱約飄浮著一片幾不可見的薄霧,又或者對于普通人根本不存在那些緩慢騰挪的氣霧。
“看到了吧,風晴雨雪,四時往來,這些東西都在那里。”白衣女子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杯子見了底。
麥冬點著頭又發(fā)覺不對勁,回身警醒的看向又續(xù)了一杯的白衣女子。
“你到底是誰?你也能看見那些靈氣?我確實是來找它們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能要的。”麥冬此時除了疑慮,對女子又多了一點敬意,也許她是同道中人,畢竟從剛才到現(xiàn)在他沒有察覺到一絲外道氣息。
女子沒有直接回答他,只站起身步到麥冬身邊一起望向那團氣蘊。
“看來它們在你眼里還是若有似無的樣子,什么時候才能自信點把‘能要’換成‘想要’呢。”
白衣女子并不打算停,只是轉(zhuǎn)身續(xù)了杯咖啡。
“小麥地走得是不是早了些,有時我也在想。但既然他已經(jīng)傳于你執(zhí)事位,那你就一定要擔得起這個名。
不用再懷疑的看著我,我和他相識了幾十年,既然答應了他,自然也會繼續(xù)幫著你們家想想辦法咯。”
麥冬逐漸相信她是爺爺?shù)墓式唬皇菐资甑恼f法開始讓他見怪不怪了。他來明湖要尋得就是眼前的這般靈氣,只是如何確定強弱又如何為己所用,才是他最緊要的問題。
“那您是?”麥冬一時有些語竭,半晌擠出了三個字。
女子自是不樂意地瞥了他一眼,分明在說老娘不老,何來的您。
“叫我白駱就好,不要帶前輩的那種。”
麥冬尷尬一笑,看著白駱這十七、八,最多二十出頭的樣子像自己的小表妹還差不多。言歸正題,他又看向斜陽里微風拂面的明湖,徑自走下湖畔小居,來到岸邊。
白駱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不露聲色地瞧出了麥冬的猶疑。
“你需要很強大的靈力,當然你的直覺也還不錯。這明湖歷千年未曾干涸,自然蘊含了山川湖河的靈氣,尤其是天上的日月和地下的川泉。
不過,世人不知這明湖靈力的根源既非那日月,也非那幽泉,而是東海。”
麥冬以為聽錯,泉丘離東海遙不可及,怎會有靈脈相通。白駱眼中突得悵然起來,雖然看去仍掛著清冷,卻明顯多了些猜不透的古遠。
“所以,你確定能掌控這一湖的靈力么?”
麥冬不自覺地退后了一步,即便是找到了可能的境域,工具呢?方法呢?他記得爺爺說過,天地靈氣日漸稀薄,御控法門也漸難修習,即便我道中人咒術精通,也未必能御使自如,成風起云動之勢,所謂法微時代莫不如此。
這樣看來縱然守著一湖靈力,卻也無半分取法的可能,起碼現(xiàn)在自己的道術不可能。
“小麥地是那種不聰穎但勤奮的,做事不逐完美但求周全,所以,他應該給你留下了些什么以備不時之需。”
說著,白駱自然地拉起了麥冬的左手,眼神一動又極難確定她是否掠起波瀾。
“把那只手給我。”
麥冬倒不自然的伸過去了右手,顯然白駱的手并不溫潤,其實還有一點溫涼。
“我就說呢,看來你缺的不是靈力,而是御使的法門。”
麥冬不明所以,翻看起這只普通了二十四年的右手。白駱背手往湖畔小居邊走邊哼著輕快小曲。
“白紙一般。你可知麥地在你右手封印了什么?如果說你在尋找的靈力是開啟流沙秘門的鑰匙之一,那你手中封印的西洞天便是那把鑰匙。”
西洞天?麥冬從未聽麥地說起,即便是他離開的那天。但麥冬記得在爺爺解開自己部分靈力的那天,身體分明有諸多玄妙神奇,明亮寬廣的感受。莫非就是這西洞天封印一同開啟帶來的感應。
“西洞天到底是什么?”麥冬追了上去,大步跟著白駱又來到小居露臺。
“沒什么神秘的,不過是西域的一處靈地。這靈脈靈力雖不及觀道觀的陰陽靈脈,卻也足以用于開啟流沙秘門。小麥地也算用心了,怪不得早早的去了,這空間封禁術法不知又耗了他多少壽元。”
麥冬聽后覺得右手似有千鈞之重,那不僅是一塊靈脈這么簡單,更是爺爺以余生換來的無言托付與希冀。
“所以,問題只有一個。”白駱盯著手中空杯底并不看他,麥冬卻知道她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道門雖然也有吐納轉(zhuǎn)運靈氣之法,也知道必得通運陰陽五行之靈方可成術,但到底我得修為遠不足以呼風喚雨,更何況這是一地的靈力。”
白駱點著頭首肯,道:“還算謙恭,但不必太過謙卑。以現(xiàn)有你所習人族修煉運靈之法,確實長路漫漫啊,要開啟那道門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幸好小麥地解決了一個棘手的,那剩下這個就讓我來幫幫你。”
說完,白駱伸手于空變戲法似的捧來一本青皮古書,面無表情地遞到麥冬眼前。
“只有三句對你有用,應該標出來了,好好琢磨。”
麥冬還沉浸在白駱的非常法術中緩不過神,直到她踮腳敲了一下他腦門才回過神,忙翻起書來。
“你,不是人吧?”話出口,麥冬才毀青了腸子,但白駱卻沒生氣,只是如釋重負地半躺回那張軟木躺椅。
“沒錯,我是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