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桃安靜地低頭看向東雪,又抬頭看向天空,靛黑的天幕如洗,星辰點點,一顆破軍格外明亮。
破軍星,悍不畏死,孤軍深入,唯有一搏。
片刻之后,她睫稍微微一動,垂下眸去,折過身來,向楚勝盈盈跪下,“回稟殿下,姜桃與蘇大人并非家人。非但不是,還因族中之事素有仇隙,蘇大人公報私仇,臣恐有性命之虞。姜桃知道陛下如今在哪里,且能助殿下心愿達成,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短短幾句話,字字直擊要害。像擅捕的獵手精心設計一尾誘餌,為的正是將貪心的魚兒引上鉤。
楚勝聞言,果然喜不自勝,忙道,“好好,你說出父王現今在何處,便依舊留你在宮中侍奉。”
蘇衍緊蹙眉頭阻道,“殿下不可……”
楚勝不愉得打斷道,“蘇大人,如今父王不見了,當同仇敵愾以大局為重,個人恩怨且先放一放。”而后俯身對姜桃和悅道,“你不必驚慌,快快起身,父王此刻人在何處?”
蘇衍神情陰郁得看著姜桃應“是”,便見她從容不迫得從袖中取出竹算籌,遞予楚勝,聲音清脆,“殿下,這是師卦。師出以律,否臧兇。”
“你是那個宮中會占卜的女官,果然天助我也。”楚勝興致勃勃道,“你說的師卦究竟是何解?與父王的失蹤又有何關系?速速道來。”
姜桃微微福身,穩穩道來,“戰事最忌事權不統一,不遵此權者則有異心。軍中也是,宮中也是,若不同心之人擔當了要職,風險之大殿下不可不防。”
她說著,看楚安一眼,繼續說道,“殿下帶領禁軍治火,唯禁軍首領來遲;陛下不知所蹤,各宮亂作一團,唯蘇娘娘穩若泰山。卦象所指的藏奸,宮中發生的種種,殿下就不覺得奇怪嗎?”
楚勝一聽這話,思付片刻,冷聲道,“繼續說下去。”
蘇衍聞言攥了攥拳頭,臉色頓時不大好看起來。
姜桃點了點頭,像是想起甚么,又哽咽道,“下官因儀靈殿不見了昭娘娘,與宮友四處遍尋不著,又獲知陛下最后所見的是蘇娘娘,這才找的公主一同幫忙探尋。殿下若不信,一問公主便知真假。”
楚勝扭頭,看了看仍在原地一臉蒼白的楚安,寒聲道,“安兒,這女官之言,可否屬實?”
楚安的眼眶忽然就蓄滿了淚,如今的危情,能拖得一時是一時。舅舅帶兵進宮,不論因由,想來應是有備而來,若順著姜桃之言,借他之勢與兄長制衡,父王才有更多時間……她深吸了一口氣,壓制著心口的狂跳,將這淚抑在了眼底,堅定道,“是。”
楚勝聽了不疑有假,事實既在眼前,因素日看不慣蘇衍,豁然拔劍發作,“蘇大人姍姍來遲,怕不是和蘇妃事前里應外合已將父王監禁起來,想一舉奪權吧?”他一頓,“禁軍何在?”
“在!”
楚勝不疾不徐道,“蘇衍意圖謀反,把他拿下。”
“是!”
數名身著銀甲的禁軍自楚勝身后魚貫而出,將蘇衍包圍起來。
兩名禁軍上前正要挾住蘇衍,夜空中,忽聞有人一聲高呼,“保護大人!”
一時間只聞急促的腳步聲自闔宮各處響起,只見原本分列墀臺另一側的禁軍人馬忽然向中間包裹而來,擋在了襲來的禁軍眼前,也將兩側的后路堵得水泄不通。
蘇衍不動聲色冷笑道,“殿下何意?就憑一兩句話就做此決定,殿下果然是用心至深了。”
廣袤的墀臺上中只聞“噌噌”兩聲,竟是兩隊禁軍同時拔刀。
如水寒冷的鋒刃在黑夜中交織出肅殺凜冽的氣息,四下里劍拔弩張。
楚勝大驚失色,奪權之路危機重重,拖一刻便多一分變數。一念及此,他不再遲疑,高聲道:“禁軍聽令。”
“在!”
“拿下犯上作亂的蘇衍。”
楚勝盯著蘇衍,徐徐道,“不必管其他的,直取蘇衍的首級即——”
他的話未說完,站在他對面的蘇衍忽然唇角微彎,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楚勝識得蘇衍數年,只知這名城府高深的司徒從來寡淡少言,也鮮少見過他笑。
然而這一刻,蘇衍唇畔的笑似乎是極自然極柔和的,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沾染了月色。可惜玉石折出的光卻生冷,因他眸中流露的并非善意,而是一種讓人心顫無比的譏誚與嘲弄。
正是此時,宮門外忽然傳來的馬蹄之聲。
震天動地的聲響幾欲將這深宮樓閣置于橫槍躍馬的沙場,所有人的動作在聽到這馬蹄聲的一瞬停了下來。
下一刻,原本緊閉的宮門轟然開啟,身著赤煉服的季梁策馬踏入,朗聲道,“赤煉衛奉圣上口諭,自今日起,重返宮禁,與禁軍一齊守衛隨宮。”
他抬手做了行止的動作,讓身后騎兵候命于宮門外,獨自勒了韁繩驅馬而入。
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禁軍兵衛們不自覺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季梁單手拖著一道云紋絹帛,來到蘇衍面前,嗤笑了聲,“司徒大人,沒有想到來的是我罷。”
他的目光越過蘇衍落在姜桃身上,雙目難得的沉靜,給人力量。
蘇衍眉眼沉沉,亦望向他身后側,重重疑慮,沒答這話。
今日之季梁五官還是好看至極,只是這通身的氣度,淵渟岳峙。
張曳呢?
為何來的是赤煉衛,不是原本上京勤王襄助自己的張曳?
究竟是發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原先縝密布局的螳螂捕蟬,如何成了黃雀在后?
蘇衍看向眼前刀光劍影,和季梁肆無忌憚的笑臉,淡淡地道,“司馬大人的意思,蘇某不懂。”
季梁抬起手中圣詔,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此刻起,妄動干戈者,殺;犯上作亂者,殺,抗旨不從者,殺!”
“是!”
墀臺上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禁軍在季梁一聲喝令后竟無人敢動,寒夜只剩鋒刃冷光。
楚勝也看到宮門外候命的赤煉衛了。
而他手上雖有大半禁軍,圣旨一出,再要與以一當十的赤煉衛為敵,怕是不能抵擋。
原先來了一個蘇衍,已是大患,現在還來了個手拿圣旨的季梁,他不禁簌簌汗如雨下。事已至此,無論這圣旨是真是偽,自己今夜是制不過他們了。
正這時,小滿自宮門一側忽然策馬而來,跪地道,“大人,姬大人和隨國的人馬已到了,讓小的先來通報。”
季梁吩咐道,“傳令迎姬大人即刻過來。”
兵衛自左側讓出一條長道,須臾,姬焱策馬便來至眾人跟前,將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咕嚕嚕轉了一圈落到蘇衍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