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海雙手拄在急救室門框上,一臉悔恨。他不該讓她回去的,他又不是買不起那些大衣。就是去,他也應該一起去的,不過三天時間,公司也不會停止運轉。他不該放手她一個人的。
“怎么樣了?”聞訊而來的姐姐一見到不停來來回回走動的姐夫就問。姐夫搖了搖頭,他不知道。
“姐!”他像個小孩一樣撲到姐姐身上,眼淚嘩啦掉下來。
“醫生都還沒說怎么樣呢,就這么哭哭啼啼的不吉利。”
伊海馬上收了淚。這時,交警送來了西子的手包。
“交警同志,這車禍.......”
“肇事逃逸。正在查。”交警說完就走了。
手包上不僅有劃痕,還有血跡。打開手包,一張他的名片飄落下來。那天下班他穿外套時從衣兜里掉落,她順手撿起放到了自己手包里。手機屏幕有些許裂痕,但還能用。他知道她的手機從不上鎖。一鍵打開微信,看到她今天還沒有給兒子發圖片,忙抹了腮邊的淚,查看了以前發送過的圖片,從相冊里挑了一張和梅姐的合影發送了過去。和以往一樣,沒有電話,只是一個微笑和一個贊。他松了口氣。姐姐就站在旁邊看著。
“她每天都給兒子發圖片嗎?”
“發。每天都發。報個平安的意思。現在不能讓他知道,免得他跑回來影響學業。再說,什么情況還不知道呢。”
他順手查看她的相冊。存了幾千張照片。當越往前看他的淚就越發忍不住的掉。那都是兒子從小到大成長的點點滴滴,包括那些年和文如海的所有合影以及與孩子一起嬉鬧的視頻。姐姐姐夫見其落淚,從他手中拿去了手機,不看還好,看了是陣陣唏噓,也不禁淚下。
“我要不是有于媽幫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帶大一雙兒女。在那樣的環境里一個人苦苦支撐著把兒子培養的如此出息。咱伊家欠她的無論用什么做什么都無法還清。”
“不容易啊。小海,以后好好疼惜。不怕我們家大業大,在她面前終究是慚愧。”
“我要把它們全部復制下來。我錯過的時光太多了。”
“以后慢慢補吧。能補多少是多少。想想也是,我都沒怎么抱過孩子,一眨眼,一雙兒女都長大成人了。時過境遷,終究是遺憾。”姐夫感慨。
時間在流逝。姐姐在椅子上起起落落。他和姐夫根本就坐不住,不停地來來回回走動,不時地望向急救室門框上的燈箱,一直顯示手術中。眼見著就要崩潰之際,燈箱熄了。不一會兒,走出來一個醫生,摘下了口罩,一臉笑意。
“放心吧。母親和孩子都很平安。24小時候應該就能蘇醒。”
“孩子?!”姐姐大大張著嘴。
“姐夫,她真的懷上了!懷上了!”
“這次,我一定要好好當個好姑父。”
“還有我這個好姑姑。”姐姐也回過神來。
一時間,急救室外歡聲雀躍。
當血霧騰起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死了也好啊,再也不要面對那些指指點點,再也聽不到任何侮辱的言辭,也不用再默默擦去唾沫,再也不用糾結過去和未來,不用在海與海之間來回游弋。她累了。很累。太累了。兒子已經長大了,他可以不需要母親的呵護了。肚子里的女兒一起走吧,到另一個世界去快樂自在的生活,去快樂成長,去享受美好的陽光和放肆的歡笑自由的呼吸,不再壓抑自己,不再傷悲離合。多好啊。死了就死了吧,沒什么好留戀的。再也不用夜夜驚夢,可以坦坦然然的長眠了。她不用再醒來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用熱毛巾小心的輕輕地擦拭著她的身子。他現在體會到了姐姐當年悲痛欲絕,恨不能身從的心境了。他一遍又一遍的翻看著那些照片,每次都笑中帶淚。他知道,她從始至終深深愛著他,一直沒有改變,也不想有改變。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無憂無慮,做了母親也如少女般天真爛漫,保持著那份率真。那是他喜歡的模樣,百年不厭,千年不膩的模樣。他也始終銘記在心里,從未忘記。
兩天了,頭纏紗布腳打石膏,渾身多處淤青和擦傷的西子依然安靜的躺在病床上,臉上始終那么恬靜,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他有些心慌了。問醫生,醫生說一切指標正常,延遲蘇醒也是有可能的。煎熬中又過去了一天,她還是那么平靜,均勻的呼吸只是告訴他她還活著,卻不再言語,不再有歡笑。姐夫也坐不住了,請來了一位院士級老專家。看瞳孔,聽心跳,號脈搏。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病人的主觀意識。”
“什么意思?”
“她自己不想醒來。生存意識很低。”
“醫生,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許和病人經歷有關吧。她自己不想醒來,想徹底休息了。我們作為醫生,對這種情況也是愛莫能助。只能靠你們家人了。”
“怎么靠?”
“跟她多說說話吧。興許能喚醒她的主觀意識,不至于長睡不醒。”
“西子,你怎么能這樣無情的拋下我不管呢?西子,你醒來呀!”他哭了。他知道她累了。哭得很傷心。姐姐忍不住啜泣。
“醫生,那對孩子有什么影響嗎?”姐夫問道。
“這倒沒事。植物人也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她不是植物人。準確的說,她不過是睡著了。”
交警來了,想看看西子蘇醒了沒有。交警找到了肇事的大貨車,被遺棄在一個山凹里。交警來的原因是因為事發地沒有監控,二是大貨車是被盜車輛,三是現場痕跡。交警懷疑這是一場人為車禍,說白了,就是有人想置西子于死地,故意制造了一場車禍。
“是什么人如此狠毒,想要我弟媳婦的命?”
“看不慣她的人多了,但也不至于要讓她死吧?”
“所以,我們想要當事人當天事件的過程回憶。如果醒了,麻煩你們通知一聲。”
三人面面相覷,實在想不出是什么人會如此歹毒的想要西子死。
“我讓強子回一趟縣城,查查看是不是她回去的這三天無形中招致了極度憎恨。”
“你讓強子暗中查,不要聲張。以免打草驚蛇跑了人。這么大個中國藏個人是不容易找出來的。”
“好!”
“西子,我喜歡你樸素的樣子,純得一塵不染。但也喜歡你精致妝容的樣子,孔祥說我金屋藏嬌藏得太久了,差點把照人光彩都藏沒了。還記得那晚酒會嗎?你那么靚彩出眾,奪取了所有人的目光。你知道我有多么的驕傲嗎?他們都在仰望。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誰也奪不走的女人。”
“西子,還記得在酒店的那一晚嗎?我一直在控制我自己,因為我知道你只是單純的想要個人陪你,并非真想要委身給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呆著而已。可我終究沒能控制我自己。事后我很害怕你醒來后會怪我恨我,再也不理我。可你沒有,甚至都沒哭。從那一天,我就知道,你終究還是我的女人,我愛的那個女人。”
“西子,知道嗎?今天我在公司發火了。她們又在說你的不是。我在公司群里說了,誰要是再對你長長短短流言蜚語,我就讓誰卷鋪蓋走人。我愛你是我的自由,我就是愛你,一輩子的愛你,不關誰的事。你忍受了那么多年的污言碎語,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縱容她們了。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西子,知道嗎?姐姐知道你有了孩子以后高興壞了。她已經把我們旁邊的那個房間全部騰空了,說要打造一個世界上最美的兒童房。還已經在開始篩選年輕保姆了,說一定讓你舒舒服服的坐月子。于媽和黃媽也說了,她們會給孩子做最營養最可口的飲食,一定讓孩子健健康康的長大。都說了,要給孩子更多的關懷,是兒子從未體驗過的關懷。姐夫已經在給孩子取名字了。男孩女孩的取了一大堆,說讓你從中挑選。如果選不中也沒關系,你隨便取一個也沒關系。始終是我們的孩子。我一定好好愛她寵她,把她寵上天。”
“西子,你不能老這么睡著不醒來。你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我有的是耐心,因為面對的是你。可你老這么睡著,會錯過很多歡樂時光的。我的,孩子的。你就這么漠不關心嗎?孩子會叫媽媽了媽媽不會答應,你會讓孩子失去母愛的。兒子沒有好好享受過父愛,你就忍心她沒有母愛嗎?你是這世上最偉大的母親,你不會這么狠心對她的,對嗎?醒來吧,不是為了我也要為了孩子。”
.............
這一天,他再次翻看那些照片,那些充斥著溫馨快樂的照片,他又落下淚來。這一次,他總算知道她為什么不愿意醒來了。
“西子,我知道你愛文如海,愛到了骨子里。可你知道嗎?文如海和伊海本就是一個人!兒子八歲那年,我妻子去世了,她在我懷里去的,握著我的手說,她終于可以放開我了,我可以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了。她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有我們的兒子,她不想放手,舍不得放手。在她下葬后的那天,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你,見到兒子。想象著我們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我就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與興奮。結果車速過快,失去了控制,我翻下了山崖。死里逃生的我變得面目全非,猙獰可怕。不用說,一定能嚇壞你們母子。我砸了家里所有的鏡子和所有能反光的東西,連我自己都不想看到我自己。我逃避了。遠遠地望著你和兒子,我再也沒有勇氣去面對你們母子。哪怕是打個電話都不敢,聲音都變得恐怖。我知道你的期盼和怨恨,深深知道。可我不敢再面對你們。”
“是姐姐。是姐姐幫我聯系到了最好的整容醫生。用了兩年的時間,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為了更長久的陪伴你們母子,我開始了魔鬼般的健身訓練,原本白白胖胖的我變得健康壯碩。知道我為什么叫文如海嗎?我母親姓文。我剛出生那會兒母親和父親在鬧別扭,就給我取了名字叫文如海。可沒多久,父母就和好了。說好了在家就叫我文如海,出了家門就是伊海。時間長了,大家都以小海稱呼了,似乎忘記了文如海這個名字。當你問我姓什么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姓名。畢竟我是有妻子的人。兒子姓文也是隨我母姓,沒什么的。我很愛你,瘋狂的愛你,愛的無法自拔。可那時妻子已經檢查出了癌癥。她愛我,如我愛你一般瘋狂,愛得走火入魔。我不能離開她。拋開妻子身份,她是我的姐姐,從小呵護我長大的姐姐。但我又不想失去你,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為人婦。所以,我給了你一個孩子,本意就是用孩子鎖住你,把你永遠留在身邊。我是很自私。可我愛你,如著了魔一般愛你。”
“后來,父親去世了。我從助手變成掌控者,伊盛泰的主人。我沒有讓父親膝下承歡,但答應了父親一定把伊盛泰做強做大,蜚聲海外,躋身國際。我把所有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了伊盛泰上面。但我沒忘記你。每年更換臺歷我都先標注轉賬日子。那是我百忙之中唯一能做的。一直忙,忙成了習慣。你每月發給我的兒子照片成了我唯一開心的時候。因為,我知道,照片背后有你。當我終于歇下來想再去看看你們母子的時候,才想起文如海已經徹底變成了伊海,再也回不去了。我很難過,想著要怎樣才能把你們母子接回到身邊。那天,當我得知你登上了前來省城的班車時,我以為你是來找文如海的。時隔十年,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壯著膽子走到了你面前,才知道你是來旅游的。我心里便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文如海消失了,但我可以以伊海的身份重新把你追回來,你始終是我的女人,這一點,我確信不疑。”
“只是,我沒想到給你帶來了那么多的困惑,那么多的糾結。跟我在一起時你常常做噩夢,現在我知道了,你是怕文如海回來撞見你我,怕他再次把你拋棄。你給文如海發的那張合影讓我為難了,回復你放手嗎?那何其殘忍。不放手嗎?伊海已經在你身邊。我無言以對,卻不知這是對你最大的重創。是你對愛情的失望。讓你把孤獨擁抱得更緊密。姐夫說他感覺你一直在游離。他的感覺沒錯。你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放棄文如海而選擇伊海靠一靠。你對我的依戀始終沒變。只是不知道也不確定自己該如何面對自己真實的情感。你肯定不知道的是,你已經愛上了伊海,文如海正在離你遠去,你潛意識里不甘心而已。”
“我以為我就要完全得到你的時候你卻不愿意醒來了。西子,我知道,這么多年來你把我守得很累,累到極致了。你想休息了。西子,醒來吧,回來吧。文如海在等你,伊海也在等你,等著你回來。回來再開始我們溫馨快樂的日子。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不快樂和痛苦了。你是我的妻子,我的愛人。文如海的,伊海的。我們一直都在你身邊,從未走開過,也不會再走開,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永遠。回來吧,西子。我愛你!”
是文如海嗎?是他回來了嗎?她好像聽到了文如海在喊她,喊她回家。他知道她有孩子了嗎?那孩子不是他的,他會視如親生嗎?還是讓她做了再重新給他生一個?生一個女兒,他一直都想再要個女兒,兒女雙全。可她一直都懷不上。他一定有遺憾的。他回來是彌補遺憾的嗎?他說他喜歡她不化妝的樣子,最怕她哭了。她一哭,他的心就亂了。他不想她哭,哭就意味著他不好。其實,他很好的。有他在的日子,她很少哭。也就是疲于孩子的頑皮,疲于久久地期盼他的到來而已。只要他在,她怎么樣都是開心的。哪怕他睡覺時把那粗粗的大腿重重搭在她的身上把她搭醒,哪怕他抱著她轉圈失去重心把她重重摔在地上,哪怕他蒸包子饅頭蒸成了一鍋石頭,哪怕在她生日時忘記帶禮物而用柳枝給她編織一頂帽子,再插上幾朵野花,哪怕是他學做菜時不小心把鹽當成味精誰都下不去嘴,哪怕他澆水太多把她的花爛根而死她也是開心的。他終于肯回來見她了嗎?是不是想著她睡醒時惺忪的懵逼樣回來的?他的母老虎不再管他了嗎?還是他的兒女也長大成人了有空回來了?他一定非常想念她。不然不會一直在喊她回家。他一定是回來了。回來了。
她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手邊那個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胡子拉碴,顯得又黑又瘦,一臉疲憊和憔悴。頭發也長了,顯得亂蓬蓬的搭在額頭上。可他的手始終握著她的手,就像文如海那樣,一上街就牽著她的手,生怕一放手她就會走丟一樣,緊緊地握著。他鼻息濃烈,一定很累很累。她睡多久了?一天?兩天?還是三天?他怎么會變得如此令人心疼,很疼。她努力的動了一下手,證明這不是夢,她還活著。活著也好啊,有他陪著。
他一下子就驚醒了。兩眼睜睜的看著手中的手在動,在移動,在摸他的臉,撫他的頭發,捏他的耳朵。
“西子!你醒了?你醒了嗎?”
“我睡很久了嗎?”
當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很真真切切送入耳中的時候,他哭了,抱住她的手哭了。但馬上又止住了。他定定的望著她。他不知道她是否完全聽到了他說的話,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文如海還是伊海,還是兩者都是。很小心的望著她,生怕一個回答失誤她就會沉沉睡去再也不愿醒來。
“姐姐呢?帶給她的面條還好嗎?是否都碎了?”
“碎了一些。還有幾把完好的。吃了一些,說好吃。”
“還給于媽黃媽帶了些愛吃的黃金桃和油桃,還有一些新鮮的大棗呢。”
“那些都灑在路上了。”
“兒子打電話了嗎?”
“沒有。我每天都給他發圖片,你和梅姐的,還有你回去時在家里照的。你再不醒,我都快沒有發的了。”
“那么多呢。怎么會沒有發的呢?我是不是睡很久了?”
“二十天了。”
“二十天?這么久嗎?孩子呢?還在嗎?”
“孩子命硬著呢。在的。”
“我一路上還想著怎么告訴你呢。”
“你不想要嗎?”
“我不知道。她來得很突然,有些措手不及。”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她想來就來了,我們不能拒絕的。”
“也是啊。她想來就來了。不知道兒子知道了會怎么想?同母異父的孩子,他會排斥嗎?”
“不會的。畢竟手足情深。”
“是吧。兒子很友善的。”
“餓了吧?黃媽每天都燉只小雞仔送過來。要吃嗎?”
“好像餓了。”她說著想起身,但身子很笨,許是睡太久了。他也及時制止了。
“你傷到肋骨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得靜靜臥床休息。你別動,我來喂你。”
“先喝湯吧,有些口渴。”
他拿了一根彎頭吸管,將熱熱的雞湯送到了她的嘴邊。她一口一口又一口的吮吸著,好像旱地久逢甘霖一樣,一氣喝了兩小碗。喘了半天氣才歇下來。他又戴著一次性手套把雞塊變成了雞絲,一絲一絲送進嘴里。
“真好吃。黃媽燉的雞仔就是好吃。”
“黃媽說了,以后想吃什么盡管說,不要老是她做什么就吃什么,她都快不知道該做什么菜了。”
“好。”
“于媽也說了,等你好了就給你做果凍吃。她剛剛學會的。我嘗過了,很好吃。”
“果凍是兒子喜歡吃,從小到大都喜歡。我就愛吃水果。”
“好,就吃水果。果凍留著兒子回來吃。”
這時,進來換針水的護士見到蘇醒,馬上跑出去叫來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