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量子竊賊
- (芬蘭)哈努·拉亞涅米
- 13605字
- 2022-01-05 11:01:48
3.偵探與巧克力長裙
巧克力工廠居然散發著皮革的味道,讓伊斯多大吃一驚。精煉機的噪音充斥整座工廠,在高高的紅色磚墻間回蕩。奶油色的管子咕嚕咕嚕響。滾軸在不銹鋼大缸里來回移動,發出穩定而黏稠的心跳聲,一次次按揉缸里散發芳香的大團巧克力。
地板上有個死人,躺在一攤巧克力里。高處的窗戶透進一束蒼白的火星晨光,將他勾勒成一尊代表痛苦的巧克力雕塑:瘦削的身體、凹陷的太陽穴、稀疏的胡須。他睜著眼,露出了眼白,身體的其余部分卻被一層黏糊糊的棕黑色覆蓋。巧克力是從被他緊抓不放的大桶里流出來的。看樣子,他好像想把自己淹死在里頭。他的白圍裙和衣服污漬斑斑,仿佛羅夏測試圖案(1)。
伊斯多瞬目,接入忘川的外記憶。它讓他認出了死人的臉,就好像對方是多年老友一般。馬爾可·德弗霍,第三次轉生成“尊者”。巧克力制作師。已婚,育有一女。這最初的資料令他興奮,脊柱刺癢。每當碰到新謎題,他總像拆禮物的孩子一樣。這里有某種線索,就隱藏在巧克力和死亡之下。
【瞬目:在忘川,居民只需眨眼并想到自己希望搜索的內容,就能從外記憶中查到相關信息。尊者:忘川公民生命輪回中的一個階段,具有人類的形態,可以盡情享樂,直到作為尊者的時間——命時——耗盡。這之后就進入另一個階段,成為默工,其意識被裝進非人類的軀殼里,從事繁重的勞動,以積攢命時,重新輪回。】
一個平板、沙啞的聲音道:“丑陋的悲劇。”他嚇了一跳,當然,那只是“紳士”罷了,拄著拐杖,站在尸體的另一側。橢圓形的金屬面具十分光滑,亮晃晃地反射著陽光,與大禮帽和天鵝絨長外套的黑色形成強烈對比。
“接到你召喚的時候,”伊斯多說,“我可沒想到只是又一起魂靈兒盜版案子。”他努力表現得漫不經心。但他沒有利用隔弗羅把情緒完全掩蓋起來——那就太失禮了——所以他依然泄漏了一絲熱切。這才是他第三次與義人同盟的這位成員會面。能與忘川尊貴的義警一道工作,感覺像是兒時的夢想成真。可他實在想不到紳士居然找他調查大腦意識失竊案。索伯諾斯特的代理人或者別的什么團伙企圖復制忘川精英的意識——這種案子本是義人同盟的專業,他們發誓要阻止這種行為。
【魂靈兒盜版:在沒有取得對象同意的情況下盜取他的意識并上傳、使之成為魂靈兒的行為。隔弗羅:源自希伯來語,原意為“界限”,忘川公民用以保護個人隱私的手段,涉及復雜的加密技術和公共、私人密鑰技術。這種手段確保忘川公民只有在彼此同意的前提下,才能共享各自的信息和感官數據。但在被稱為廣場的公共空間,隔弗羅被禁止使用。】
“向你致歉,”紳士說,“下次我盡量安排更奇異的案子。看仔細些。”
伊斯多拿出佐酷制造的放大鏡——這是琵可茜的禮物,黃銅把手之上不是玻璃,而是一片光滑的智能物質。他透過它觀察尸體。血管、腦組織和細胞掃描圖在他周圍閃現,新陳代謝(已停止)資料像異域的海怪般漂過。他再次瞬目,這次是搜索陌生的醫學信息。各種事實進入他的短期記憶,所引發的輕微頭痛讓他微微皺眉。
“某種……病毒感染,”他皺起眉,“逆轉錄病毒。放大鏡說他腦細胞里有一段異常的基因序列,來自某種遠古細菌。還要等多久才能跟他說話?”伊斯多并不特別期待詢問復活的受害者:他們的記憶總是支離破碎,還有些人死抱著忘川人對隱私的執念不放,哪怕是為了他們自己的謀殺案或者魂靈兒盜版案,他們也不肯松口。
紳士說:“也許永遠不能。”
“什么?”
“這是視覺基因的黑匣子上傳。手段很粗糙,肯定極端痛苦。老把戲了,大崩潰之前的事。那時候在老鼠身上做過這種試驗。你用一種病毒感染目標,病毒讓它們的神經對黃光敏感。然后你用激光刺激它們的大腦,好幾個小時,捕捉其活化模式,并訓練黑匣子進行模擬。他頭蓋骨上那些小洞就是這么來的。視纖維。上載觸須。”義人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動巧克力制作師稀疏的頭發。頭皮上有幾個小黑點,互相間隔幾厘米遠。
“制造的冗余數據十分可觀,但能繞開隔弗羅。而且當然還會把他的外記憶攪個亂七八糟,換句話說就是殺了他。這具身體最終的死因是心動過速。復活師正在準備他的下一具身體,不過希望不大。除非我們能找出數據去了哪兒。”
“明白了。”伊斯多道,“你說得沒錯,的確有趣,不是一般的魂靈兒盜版案。”說到魂靈兒時,伊斯多很難壓抑聲音里的一絲厭惡:死魂靈,上傳的、被奴役的人類意識,也是每一個忘川人憎厭至極的對象。
通常說來,魂靈兒盜版是在受害者不知情的情況下偷走他們的意識,進行上傳。做到這一點靠的是社會工程學:盜版者用詭計慢慢贏得受害人的信任,一點點侵蝕他們的隔弗羅,直到最適宜時再發動強攻,進攻對方的大腦。但這一次——“快刀斬亂麻的手法,簡單,精妙。”
“我的孩子,精妙這樣的字眼怕是不合適。”義人的聲音里帶了一絲憤怒,“想不想看看他的遭遇?”
“看?”
“我之前拜訪過他。復活師正在處理。那模樣可不好看。”
“噢。”伊斯多咽口唾沫。比起死后發生的一切,死亡實在不算可怕。一想到那些事,他的手心就開始冒汗。但是,如果他希望成為義人,就絕不可以畏懼下界。“當然,如果你覺得看看有幫助的話。”
“很好。”紳士張開雙手,將共同記憶傳給他。伊斯多接受了記憶,這姿勢很親密,還有點癢酥酥的。然后,突然間,他記起了自己與穿黑袍的復活師同在地下空間的一間屋里,準備從外記憶恢復大腦、植入新打印身體的情景。重造的巧克力制作師躺在合成生物缸里,仿佛在泡澡,一動不動。費雷拉醫生用裝飾華麗的黃銅儀杖碰碰身體的前額,接下來的是突然閃現的眼白、回蕩在屋里的尖叫、舞動的四肢、下巴脫臼時發出的脆響——
皮革味兒讓伊斯多直犯惡心,“簡直……太殘忍了。”
“很不幸,人就是這樣。”紳士道,“但希望還是有的。費雷拉醫生說,只要能找到數據,應該能清除他外記憶里的噪音,讓他正確地恢復。”
伊斯多深吸一口氣,讓解開謎題所需的平靜融化自己的憤怒。
“你能猜到為什么要你來嗎?”
伊斯多用自己的隔弗羅四下感知——這里的所有智能物質都彌漫著一股忘川公民特有的注重隱私的意味,工廠給人一種滑不留手的感覺。想從外記憶里攫取這里發生的事件,無異于妄圖抓住空氣。
“對他來說,這里是非常私密的地方。”伊斯多道,“依我看,他不會與任何人分享這兒的隔弗羅,哪怕是很親近的家人。”
三臺小智能機走進來,都是合成生命,一身明亮的綠色和紫色,仿佛靈活的大蜘蛛。智能機開始調整精煉機的手柄和表盤,心跳聲隨之增大了一擋。其中一個停下來檢視紳士,細長的肢腿拂過他的外套。義人用手杖狠狠一戳,那東西趕忙跑開。
“正確。”紳士道。他上前一步,離伊斯多非常之近。伊斯多在對方銀色的橢圓面具上看見了自己扭曲的映像:卷發蓬亂,雙頰潮紅。
“我們無法重建這里發生的任何事,只能使用老式的方法。盡管我十分不愿承認,但你在這方面似乎確有天賦。”
離得近了,義人似乎散發出奇特的甜味,很像香料,金屬面具也像在輻射熱量。伊斯多退后一步,清清嗓子,“不用說,我會盡力而為。”他裝模作樣地看眼命表——手腕上一只樣式簡單的小銅盤,只有一根指針,對他成為默工的時間做倒計時。“我看用不了多久。”他假裝漫不經心,可聲音里的一絲顫抖卻泄露了實情,“今晚還得去參加派對呢。”
紳士沒說話,但伊斯多想象得出來,面具底下肯定是嘲弄的微笑。
又一臺機器噼噼啪啪地活動開了,模樣比不銹鋼的精煉機精巧許多。那是臺造物機,黃銅的裝飾線條透露出它的設計年代:王國時期。一只復雜的機械臂在金屬托盤上舞動,用精準的原子光束畫出整整齊齊的一排馬卡龍。智能機把糖果裝進小盒子里,帶走了。
伊斯多揚起眉毛,滿心不以為然:傳統的忘川手藝人不該依賴科技。但從某些方面說,這臺機器倒是跟他心中正逐漸成形的想法十分吻合。他仔細檢查一番,發現托盤里殘留著幾條巧克力薄片。
他說:“不用說,首先,我要知道你掌握的所有情況。”
“他的助理說是她發現了尸體。”戴白手套的手輕輕一拂,將一小片共同記憶傳給伊斯多:一張臉、一個名字。他想起她來,仿佛對方是曾經的點頭之交。膚色微黑、臉蛋漂亮、可可色的頭發一圈圈盤起。“另外,死者家屬也同意見我們——你這是做什么?”
伊斯多從造物機托盤里拈起一片巧克力放進嘴里,用最快的速度瞬目。不屬于他的記憶令他頭痛難耐,不過也讓他分辨出淡淡的紅莓味兒、苦味兒,以及納內迪峽谷土壤獨特的大地氣息。感覺有些不大對勁,過于脆弱。他走到巧克力制作師的尸體旁,嘗了嘗他抓住的大桶里的巧克力。不出所料,桶里的巧克力味道完全正確。
巧克力制作師的故事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心頭,就像片刻之前被造物機描繪的馬卡龍,一個接一個顯現。
“我在偵查。”伊斯多道,“我要見那個助理。”
伊斯多和紳士走回市中心,途中從烏龜公園穿過。
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巧克力制作師事業有成:他的工廠,那座有著巨大可可豆壁畫的紅磚建筑,坐落在城里最宜居的地方。公園是一整片綠色空間,起伏的小山綿延三百米,和城里所有彼此相連的部分一樣,建在移動的機械平臺上。綠地上點綴著高大、優雅的王國時代別墅,是忘川那些命時充足的年輕人修復、整合到城市中的。伊斯多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同輩人,為什么愿意在物質享受和服務上飛快地燃燒自己的命時。奢侈的享樂會縮短身為“尊者”的生命,等你迅速變成“默工”,就只剩下漫長難熬、能折斷你脊背的勞作。世上還有這么多未解之謎,為什么這樣虛擲生命呢?
公園是露天的,卻并非被稱為廣場的公共空間。兩人在沙石小徑上遇到了好幾個隱藏在隔弗羅底下的人。他們的隱私屏障閃著微光,一如周圍青草地里的晨露。
伊斯多兩手縮在外套袖子里躲避寒氣。他想靜心思考片刻,于是走得很快。他長了兩條長腿,通常都能跟旁人拉開距離,然而紳士一直與他并肩而行,似乎毫不費力。
你覺得無聊了,對吧?琵可茜的庫撲特訊息來得十分突然。伴隨她聲音而來的還有一團混雜的感受:意式濃縮咖啡的味道、佐酷殖民地那種過于清潔的古怪氣息。
伊斯多撫摸戴在右手食指上的纏結指環:那是一圈銀環,嵌了粒藍色的小寶石,直接與他的大腦對話。佐酷的庫撲特通訊他還不大習慣。與忘川的共同記憶相比,直接利用量子傳輸通道發送腦對腦的信息,他總覺得這種方法過于骯臟、富于侵略性。忘川的法子更精微:將信息植入接受者的外記憶,這樣一來,資訊就不是接收到的,而是回憶起來的。不過,只要涉及琵可茜或她的同胞,一切都得妥協。
真不敢相信。你的義人朋友捻個響指,你就拋下我,留我獨自為派對做準備。可現在呢,你居然覺得無聊了。
我沒覺得無聊。他辯解得太快,慢了半拍才意識到這并非正確答案。
很好。因為如果你不能按時趕到,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庫撲特傳來明白無誤的情欲,光滑的衣料輕觸皮膚的感覺仿佛愛撫。我正在考慮該穿什么。試穿衣裳,又脫掉。我想,這種事可以做成一場游戲,要是有人幫我一把就好了。可惜啊,你的損失。
他們倆也曾有過甜蜜的時光,比如在伊斯多狹小的公寓里一起度過的昨夜。沒有干擾,只有他倆。他做飯,之后她教他玩她剛剛設計的臥房游戲,無論在智力上還是身體上都十分引人入勝。不過她入睡后他仍然睜著眼,腦中的齒輪毫無目的地轉動,甚至在她披散在淺色后背上的發絲間尋找模式。
他努力搜索正確的話語,心思卻依然被亡故的巧克力制作師攫住。不過是魂靈兒盜版案,他在庫撲特里添上聳肩的動作,表示無所謂。不會很久,我很快就回來。
對方的回應附帶著一聲嘆息。今天的事情很-重-要。我的整個佐酷都要來。整個佐酷。來見我這個反叛者,以及我那愚蠢、不開化的忘川男朋友。給你兩小時。
我這邊已經很有進展——
兩-小-時。
琵可茜——
我能毀了你的游戲,你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義人到底是誰。
他幾乎確信對方的威脅不過是虛張聲勢。佐酷的量子科技賦予她的力量,的確遠超忘川古老的沉靜技術。但義人的身份一直保護得很好。可是,一想到也許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找出真相、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最后一塊拼圖,他便害怕起來。不等他阻止,恐懼已經如心跳般傳到庫撲特另一頭,又快又重。
瞧見沒?對你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對嗎?好好玩兒吧,混蛋。然后她就消失了。
紳士問:“小琵可茜還好吧?”
伊斯多沒應聲,只管加快腳步。
界邊區有幾條寬闊的商店街,巧克力商店就在沿城市南緣畫出柔和曲線的那一條上。這里的平臺相對較大,布局也穩定,因此才有地圖。也因為這一點,許多外星訪客選擇來這里一窺忘川的容貌。餐廳和咖啡館剛剛開門營業,為早到的客人打開暖氣,讓寒冷的火星空氣變得舒適宜人。紫色和綠色的生化智能機擠在暖氣周圍,伸出纖細的腿腳取暖。
紳士在一扇狹窄的櫥窗前止步。里面陳列的東西十分打眼:一個足球大小的球體,點綴著各色糖果,仿佛王國時代火衛二的縮微模型;頂上還有一盞繁復的水晶吊燈。兩樣東西都是巧克力做的。然而吸引伊斯多目光的卻是它們旁邊的大家伙。那是一條裙子:莊重的高領長裙、腰上系飾帶、裙裾飛揚,定格成飄逸的巧克力快照。
義人推開門,黃銅鈴鐺響起。“到了。你那位女性密友也許會說:游戲即將開場。我會留下,但由你負責說話。”他突然消失了,鬼影般融化在蒼白的晨光中。
店內空間狹窄,左手邊是玻璃長柜臺,右手邊是陳列架,燈光很亮。巧克力與焦糖的甜美氣味飄散在空中,令人愉悅,全然沒有工廠里生皮革的臭氣。柜臺下,機器澆鑄的果仁糖閃閃發亮,活像長著明亮背甲的昆蟲。展示用的擺件陳列在右邊,全是裝飾性的巧克力雕像。其中有一面揚起的蝴蝶翅膀,與成年男子一般高,上面蝕刻了一張女人的面孔;還有一張死亡面具,薄得不可思議,用赤陶色的巧克力制作。
一雙飄著巧克力緞帶的紅鞋吸引了伊斯多的注意力。他把它們記下來,供日后參考。看琵可茜最近的心情,他很可能需要送點什么禮物。
“有什么特別的目標嗎?”查詢外記憶之后已經十分熟悉的嗓音,希弗·林德斯特羅姆。她比記憶中顯得更疲憊,漂亮的臉蛋上多了好些紋路。但藍色的店鋪制服很平整,頭發也仔細梳理過。兩人的命表交換標準的店鋪隔弗羅,只短暫的一股信息流,但已經讓她知道他對巧克力并不怎么了解,不過有足夠的命時可供揮霍;而他則瞥見了她和商店的外記憶。她的隔弗羅肯定隱藏了某種情感反應,但面對伊斯多,她表現出來的是代表優質服務的完美表象。
“我們有各種口味的馬卡龍,剛從工廠運來,十分可口。”她指指柜臺。之前伊斯多見過的合成生化智能機正忙著上貨,把各色巧克力圓盤一排排擺放整齊。
伊斯多道:“我想找些更……更特別的東西。”他指指櫥窗里的巧克力裙子,“像這種。能湊近了看看嗎?”
助理從柜臺后面走出來,打開隔斷櫥窗與商店的玻璃面板。看她生硬、蹣跚的步子就知道她是老一代火星人,至今仍因為感受不到地球的重力而膽戰心驚;仿佛經常挨揍的狗,哪怕受到愛撫時也以為會挨打。湊近裙子,伊斯多能看出各種精妙的細節:材質如何制造出飄逸的效果、色彩如何靈動。也許我猜錯了。可就在這時,他察覺到她的隔弗羅略微變動,雖然只有一點點。也許沒猜錯。
“嗯,”她語氣不變,“的確很特別。式樣仿的是奧林匹亞宮廷貴婦的裙子,用的是圖戴勒式巧克力。我們試了四次才弄對比例。六百種芳香成分,一絲差錯也不能有。巧克力的性情反復無常,你得時刻保持警醒。”
“有意思。”伊斯多努力偽裝出一副厭世的腔調,仿佛自己真是個命時充裕的無聊青年。他掏出放大鏡,觀察裙邊。飄逸的形狀變成了糖和分子組成的結晶網。他搜索自己新近獲取的有關巧克力的記憶,越探越深。可就在這時,商店的隔弗羅探測出自己的隱私遭受侵犯,立刻將畫面變成了模糊一團。
“你干什么?”林德斯特羅姆瞪著他,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的人。
伊斯多看著白噪音直皺眉。
“見鬼,只差一點點。”他朝林德斯特羅姆露出最迷人的微笑,琵可茜曾說這笑容能把老女人的骨頭化成水。“能嘗嘗嗎?我是說這件裙子。”
助理瞪著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什么?”
“抱歉。”他說,“我該早點告訴你,我在調查你雇主的案子。”他稍微打開隔弗羅,讓對方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她朝他瞬目,清澈的綠眼睛有片刻失神,然后她深吸一口氣。
“啊,原來你就是大家一直說起的奇跡男孩。他們說你能看見義人看不見的東西。”她走回柜臺背后,“除非你準備買點什么,否則我希望你離開。為了讓商店不至于關門,我已經盡了全力。如果他活著,肯定希望商店繼續營業。為什么我要跟你說話?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經告訴他們了。”
“因為,”伊斯多道,“他們會認為你跟這事有關。”
“為什么?就因為我發現了他的尸體?他的隔弗羅我只有一點點,剛夠知道他姓什么。”
“因為這個假設符合邏輯。你是第一代火星人,從你的步態我就能看出來。也就是說你當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的默工。這種經歷對人的心智可能產生很奇怪的影響,有時甚至讓他們渴望重新變成機器。魂靈兒盜版者可以滿足這個愿望,當然不是白送。只要你幫他們一個小忙,比方說幫他們竊取一位知名的巧克力制作師的意識——”
她的隔弗羅完全關閉,整個人被隱私包裹,讓對方只能模模糊糊知道那兒有個人,除此之外一無所知。伊斯多明白,與此同時,自己于她而言也變成了同樣的、近于不存在的實體。但這狀況只持續了片刻,她很快回歸,緊閉眼睛,雙拳抵住胸口,仿佛生怕有什么東西破堤而出。她緊繃的指關節發白,與深色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她輕輕地說:“不是那樣的。”
“不是,”伊斯多道,“因為你跟他有私情。”
他的命表輕觸他的大腦,是對方發出通知,提議兩人簽署一份隔弗羅合約,類似謹慎的握手。他接受了:之后五分鐘的對話不會進入他的外記憶。
“你真的跟他們不一樣,對吧?跟那些義人。”
“嗯,”伊斯多道,“我跟他們不一樣。”
她拿起一粒果仁糖,“你知道嗎,做巧克力很難。要花好多工夫。他讓我明白,這不僅僅是糖果。你可以把自己注入其中,用自己的雙手制造某種東西,某種真實。”她把糖果當成護身符似的,小心捧在手里。
“我當默工的時間很長。你太年輕,不知道那是什么樣。你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你能夠說話的那部分,那部分你在做別的事、機械的事。一段時間過后,這情形似乎天經地義。即便脫離默工狀態之后,你依然覺得不對勁。除非有人能幫你再度找回自我。”
她把半融的果仁糖放回去,“復活師說他們沒法帶他回來。”
“也許可以,林德斯特羅姆小姐,如果你幫助我。”
她望著巧克力裙子,“我們一起做的,你知道。在王國時代,我穿過一條類似的長裙。”她的眼神很遙遠。
“有何不可?”她說,“咱們嘗嘗吧,哪怕只是為了紀念他。”
林德斯特羅姆從柜臺背后拿出一件金屬小工具,猶猶豫豫地打開玻璃面板。她從裙邊切下一小片巧克力放進嘴里,動作萬分小心。她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了幾乎一分鐘,神色莫測。
“不對,”她睜大眼睛,“完全不對。晶體結構不對,還有味道……這不是我們做的巧克力。很像,但不完全一樣。”她遞給伊斯多一小塊:它幾乎立刻融化在他舌尖,只剩下略帶果仁味兒的苦澀味道。
伊斯多笑了。勝利的感覺幾乎抹去了琵可茜的庫撲特訊息殘留在他心頭的緊張之感。
“能否告訴我,從技術角度講,區別在什么地方?”
她舔舔嘴唇,眼睛亮起來。“是結晶。最后階段,你把巧克力重新加熱、再冷卻,重復許多次;最后的成品在室溫下就不會融化。巧克力里有晶體:從熱與冷里誕生,這是種對稱美。我們總以制作V型為目標,但這里頭的IV型太多了,從質地上就能看出來。”所有的遲疑與脆弱仿佛突然從她體內消失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那件裙子呢?”
“這不重要,關鍵是你絕不能賣掉這一條。保護好它。另外,請給我一小片好嗎?對,很好——包起來就行。別放棄希望:也許他還會再度屬于你。”
她的笑聲苦澀而陰沉,“他從來不曾屬于我。我非常努力。我對他妻子好,我和他女兒成了朋友。但這一切從來都不真實。你知道,有那么一陣子,我幾乎覺得這樣更輕松。只留下記憶和巧克力。”她的雙手緩緩張開又合起,重復好多次。她的指甲涂成了白色。她輕輕說道:“請找到他。”
“我會盡力。”伊斯多咽了口唾沫,他有些慶幸,這段對話不曾蝕刻進外記憶的鉆石中,只存在于自己大腦凡俗的神經元里。
“對了,我沒騙你。我還真的需要些特別的東西。”
“哦?”
“沒錯,有個派對,我會遲到。”
門突然開了。是個年輕男孩,金發,十分帥氣,標準的斯拉夫人長相,十六歲左右。
他說:“嗨。”
“塞巴斯蒂安,”林德斯特羅姆道,“我這兒有客人。”
“沒事,我不介意。”通過隔弗羅,伊斯多禮貌地提議自己刪除跟這兩人的對話相關的記憶。
“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見到艾洛蒂?”男孩朝助理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好像找不到她了。”
“她在家,跟她母親一起。”她說,“眼下你該給她一點空間。尊重她。”
男孩熱切地點頭,“當然,我會的。只不過我覺得我能幫上忙——”
“不,你幫不了什么。現在,請你讓我接待客人好嗎?艾洛蒂的爸爸肯定希望我能這么做。”
男孩的臉色有些發白,轉身跑出店鋪。
伊斯多問:“那是誰啊?”
“艾洛蒂的男朋友,卑鄙的小壞蛋。”
“你不喜歡他?”
“我誰都不喜歡。”林德斯特羅姆說,“當然,巧克力除外。話說回來,你要去的是什么派對?”
伊斯多離開商店時,紳士不見蹤跡。他沿順時向大道往前走,很快便聽到對方的腳步在陰影間穿梭,避開明亮的陽光。
“我得承認,”義人道,“我很有興趣瞧瞧此事如何發展。但你是否想過,你先前告訴她的理論或許正是真相?或許偷走她雇主意識的罪魁其實就是她?你放棄這想法的理由是什么?總不會是她漂亮的笑臉吧。”
“不是。”伊斯多道,“接下來,我想跟死者家屬談話。”
“相信我,肯定是那個助理。”
“到時候就知道了。”
“隨你便。我的義人兄弟們剛剛發來又一條線索,附近有瓦西列夫活動的跡象。我要去調查一番。”義人說完便再度消失。
【瓦西列夫:索伯諾斯特始祖之一安東·瓦西列夫的拷貝部落成員,基本模式為英俊的金發藍眼年輕男子。這個拷貝部落專門從事魂靈兒盜版活動。】
外記憶指引伊斯多找到巧克力制作師的家。對方住在界邊區一棟高聳的白色大樓里,從樓上看下去,景色十分壯觀:赫拉斯盆地翻滾的沙漠盡在眼前,沙漠中還散落著片片綠洲。伊斯多走下連接外墻的樓梯,一扇綠門通向大樓內部,城市的腿在遙遠的下方揚起滾滾灰塵。伊斯多瞟了一眼,微覺眩暈。
他在公寓的紅色房門前等了一會兒。一個穿晨衣的中國女人打開門。她個子矮小,一頭如絲的黑發,普普通通的臉蛋看不出年齡。
“什么事?”
伊斯多伸出手,“我叫伊斯多·博特勒。”他開放自己的隔弗羅,讓對方知道自己是誰,“我想你能猜出我的來意。如果你有時間回答幾個問題,我將不勝感謝。”
她露出帶著希冀的奇怪表情,但她的隔弗羅依舊關閉,伊斯多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說:“請進。”
公寓不大,但光線明亮,屋里的現代產品寥寥無幾,一臺造物機和少許飄浮的Q粒子算是對科技的致敬。一截樓梯通向二樓。女人領他走進舒適的起居室,自己走到大窗邊,在童椅大小的木頭椅子上坐下。她拿出一支贊西香煙,取下蓋帽。煙點著,苦澀的氣味充斥房間。伊斯多弓著身子坐到一張綠色矮沙發上,等著。屋里還有一個人,被隱私屏障遮蔽。伊斯多猜測應該是死者的女兒。
最后她說:“我該給你——倒杯咖啡什么的。”但她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
“我來吧。”女孩突然開放了自己的隔弗羅,仿佛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伊斯多身旁,把他嚇了一跳。按火星年(2)她大約在七到八歲之間,纖瘦蒼白,一雙奇異的棕色眼睛,穿著嶄新的贊西式長裙。那東西有點像根管子,讓伊斯多模模糊糊聯想起了佐酷的時尚。
“不必了,謝謝。”伊斯多道,“這樣就好。”
“我甚至用不著瞬目你。”女孩說,“我常讀《阿瑞斯(3)先驅報》。你幫義人做事。你找到了失落之城。你見過‘緘默’嗎?”她似乎完全靜不下來,在沙發的靠墊上不停地蹦彈著。
“艾洛蒂。”女人語帶斥責,“請原諒我女兒,這么沒禮貌。”
“我不過是問問。”
“這位有禮貌的年輕人才是來問問題的,不是你。”
“讀到的東西不一定都可信,艾洛蒂。”伊斯多鄭重地看著她,“你父親的事,我很遺憾。”
女孩低下頭,“他們會把他弄好的,對吧?”
“希望如此。”伊斯多道,“我想幫助他們。”
巧克力制作師的妻子朝伊斯多露出疲憊的笑容,然后將自己下面的話從女兒的隔弗羅排除。
“為了她我們花了好多命時,蠢孩子。”她嘆口氣,“你有孩子嗎?”
伊斯多說:“沒有。”
“太麻煩,根本不值得。都是他的錯,把艾洛蒂慣壞了。”巧克力制作師的妻子抬起雙手捋過頭發,一只手里還夾著香煙,伊斯多直擔心那如絲的秀發會被點燃。“抱歉,我不該說這些可怕的話。他都還不知在哪里,甚至連默工都不是。”
伊斯多平靜地看著她。只要人們覺得你是個愿意傾聽的人,他們就會表現得跟平時判若兩人——這種變化一直讓伊斯多入迷。他心中升起短暫的疑慮,擔心成為義人后也許會失去這種讓別人信任的能力。可話說回來,到那時自然有別的法子可以知道他想知道的事。
“你是否注意到德弗霍先生最近可能交了什么新朋友?”
“沒有。為什么問這個?”
艾洛蒂不耐煩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他們就是這么干的,媽媽。那些盜版分子。這叫社會工程學。他們收集你的隔弗羅碎片,最后解碼你的大腦。”
“他們要他做什么?他又沒什么特別的地方。他倒是能做巧克力,可我甚至都不喜歡巧克力。”
“我認為魂靈兒盜版者正好對你丈夫這種人感興趣,有專長的大腦。”伊斯多道,“索伯諾斯特對術業有專攻的模板胃口很大,而且對人類的感知模式十分癡迷,尤其是味覺和嗅覺。”
他特意將艾洛蒂納入對話的隔弗羅里,“而他的巧克力無疑非常特別。我去商店拜訪時,他的助理好心讓我嘗了一點兒:一小片剛剛制作完成的裙子,今早才從工廠運去。簡直不可思議。”
厭惡將艾洛蒂的面孔扭曲成一張面具,仿佛巧克力制作師之死的回響。接著,她消失在完全隱私屏障的模糊效果背后,跳起來匆匆三步就跑上了樓梯——那是習慣了低重力的跳躍步伐。
“抱歉,”伊斯多道,“讓她難過并非我的本意。”
“不用擔心。她一直假裝勇敢,但這事對我們都很難。”她熄滅香煙,抹抹眼睛,“我猜她會跑出去見她的男朋友,回來以后準又好幾天不跟我講話。孩子都這樣。”
“我明白。”伊斯多說著站起身,“您幫了大忙。”
她一臉失望,“我還以為……以為你會有更多問題。我女兒說你總有問題,會問些義人從來想不到的事情。”她臉上帶著奇特的熱切。
“事情并不總是繞著問題轉的。”伊斯多道,“再次向您表示慰問。”他從自己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隨手簽個名,又附上一小段共同記憶。他把紙片遞給女人,“請把這個轉交艾洛蒂,作為我的道歉。恐怕她已經不再是我的粉絲了。”
離開時他忍不住吹起了口哨:謎題的整個形狀他已盡在掌握。他在心里伸出一根手指,撫過它的邊緣,而它發出清亮的嗡鳴,仿佛半滿的酒杯。
伊斯多在公園邊上找了家小餐館,吃了一客章魚燴飯。他拿紙巾擦嘴,墨汁在紙巾上留下有趣的圖案。他坐在餐館里看公園里的人,看了半個鐘頭,同時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記錄觀察心得。然后他起身回到巧克力工廠,去發動他的陷阱。
生化智能機放他進門。不知什么時候,復活師已經帶走了尸體。粉筆畫的線和巧克力留下的污漬仍在地板上,但已經被隱私霧模糊,仿佛光線之蛇蛻下的一層皮。伊斯多在角落一張晃晃悠悠的金屬椅上坐下等待。機器的聲音帶給他奇特的慰藉。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喂,我知道你在。”
艾洛蒂從一臺機器背后走出來,取消了隔弗羅的遮掩。她顯得更成熟,流露出更多真實的自我。她的眼神硬邦邦的。
“你怎么知道的?”
“腳印。”伊斯多指指地板上的巧克力污漬,“不像上回那么謹慎。而且還遲到了。”
“附在留言上的共同記憶簡直不知所云。”她說,“我費了好大勁才弄明白你是想在這里碰頭。”
“我還以為你對偵探工作感興趣呢。不過話說回來,第一印象有時很有欺騙性。”
“如果又是我父親那檔事,”艾洛蒂道,“那我可就走了。我還得跟男朋友見面呢。”
“這我相信。不過跟你父親沒關系,只跟你有關。”他將自己的話緊緊裹在隔弗羅里,只有他倆能聽見,也只有他倆會記得這些話曾經被人講出來。“我感興趣的地方在于,這么做對你真的那么容易嗎?”
“什么?”
“不考慮后果,把你父親的私人隔弗羅密鑰交給陌生人。”
她沒說話,但她瞪著他,每塊肌肉都繃緊了。
“他們許諾你什么呢?去太空?你一個人的天堂,就像王國的公主,只不過更美妙?你知道,不是這么回事。”
艾洛蒂朝他走近一步,緩緩張開雙手。伊斯多坐在椅子里前后搖晃。
“然后呢,密鑰沒用,而塞巴斯蒂安——你的瓦西列夫男朋友,他們中的一員——很不高興。對了,他其實并不是真的喜歡你。他們只是把另外什么人的情感注入給他,雜糅在一起。
“不過表面上看也夠真實的了。他發火,也許還威脅要離開你。你想取悅他,而且你知道你父親有一處受隔弗羅保護的地方、一處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也許他跟你一道來動的手。
“我不得不說你做得很聰明。巧克力的味道有一絲微妙的不同。你父親就在裙子里,不是嗎?他的大腦意識。你用造物機把它放進去的。他們剛剛做好那件原版裙子,你就把它融化掉,復制了一份。智能機把它送去了商店。
“所有數據編進巧克力的晶體里,隨時可以買下來,再運到索伯諾斯特。誰也不會有任何疑問,也不必想方設法設立地下電臺來傳送盜版。整個意識,包在漂亮的巧克力外殼里,像復活節彩蛋。”
艾洛蒂盯著他,面無表情。
他說:“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下得了手。”
“沒關系的,”她咬牙道,“他一聲也沒出,也不痛。我離開時他都還沒死呢。誰也沒有任何損失。他們會把他帶回來的,他們總是把我們所有人帶回來,然后把我們變成默工。
“這太不公平了。他們那個狗屁王國又不是我們破壞的。虎怖機也不是我們弄出來的。不是我們的錯。我們應該像他們一樣,真正地永生。這是我們該有的權力。”
【虎怖機:火星內戰后散落的智能納米機器,自我設計、自我繁衍了上億個虛擬世代。對人類滿懷惡意,不斷攻擊忘川,并破壞人類的地球化努力。】
艾洛蒂緩緩伸直手指。許多根頭發粗細的納米絲從指甲蓋底下冒出來,一隊眼鏡蛇般扇形排開,向外延伸。
“啊,”伊斯多道,“上傳觸須。我正琢磨它們藏在哪兒呢。”
艾洛蒂邁著痙攣似的古怪步子朝他走來。觸須的尖端開始發光。伊斯多這才頭一次想起,今天的派對自己多半要遲到得狠了。
“你不該在沒人的地方干這事。”她說,“你該帶著你的義人一起。塞巴的朋友也會出錢買你的,也許比買他的價更高。”
上傳觸須瞄準他的臉,像光鞭一般突然向前彈出。他頭蓋骨上多了十個針孔,接著是怪異的麻木感。他失去了對四肢的控制,身不由己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艾洛蒂站在他面前,雙臂張開,仿佛傀儡師。
“他是這么說的嗎?說沒關系?說反正他們都能把你父親修好?”他的話結結巴巴地吐出口,“瞧瞧吧。”
伊斯多對她打開自己的隔弗羅,把來自下界的共同記憶交給她:在地下的房間,巧克力制作師尖叫、掙扎、一次又一次死去。
她瞪大眼睛盯著他,觸須落下。伊斯多膝蓋一軟。混凝土地面真硬啊。
“我根本不知道,”她說,“他從沒——”她盯著雙手,“我到底——”她的手指收成爪子,觸須跟上,朝她的腦袋飛過去,消失在她頭發里。她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他不想看,可他沒力氣動彈,連閉眼都辦不到。
紳士說:“我見識過不少叫人吃驚的蠢事,但你這次足可名列前茅。”
伊斯多虛弱地笑笑。腦袋上的醫療泡沫好似冰做的頭盔。他躺在擔架上,就在工廠外。黑袍的復活師與靈活的下界生化智能機從他們身旁經過。“中庸從來不是我的目標。”他說,“抓到那個瓦西列夫了嗎?”
“當然。那男孩,塞巴斯蒂安,他去店里想買下裙子,說準備給艾洛蒂一個驚喜,讓她高興高興。被捕以后就自毀了,他們都這樣,同時狂噴費德羅夫主義(4)的口號。一個武器化的模因(5)差點打中我。接下來還得把他的隔弗羅網絡連根拔起——我不認為受他蠱惑的只有艾洛蒂一個人。”
“她怎么樣了?”
“復活師很厲害,只要有可能,他們會修好她。然后呢,我猜她大概要提前成為默工了,全看‘民聲’怎么說。不過那段記憶——你不該給她,對她打擊很大。”
【民聲:忘川的民主決議系統。】
“我做了必須做的事。她活該。”伊斯多道,“她是個罪犯。”巧克力制作師死亡的記憶依然在他腦中,又冷又硬。
紳士摘下帽子。帽子底下的面具不知是什么材料,反正總隨他腦袋的輪廓延展。不知為什么,他似乎顯得年輕了些。
“你的愚蠢也足以構成犯罪。你本該與我分享隔弗羅,或者換個地方和她碰面。至于說活該——”紳士停下不說了。
伊斯多道:“你早知道是她。”
紳士沒作聲。
“依我看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關鍵不是她,而是我。你是想測試什么?”
“你肯定早就想到了,我至今沒讓你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必然有我的理由。”
“為什么?”
“首先,”紳士道,“過去在地球上,他們所謂的義人通常都是治愈者。”
伊斯多說:“我看不出這有什么關系。”
“我知道你看不出來。”
“怎么,難道我該放她走?饒恕她?”伊斯多咬住嘴唇,“這樣可解不開謎題。”
紳士道:“的確。”
僅僅一個詞,但伊斯多能感覺出里面包含著某個形狀。并不堅實、并不確定,但確實存在,毫無疑問。憤怒促使他伸手去攫取它。
“我覺得你在撒謊。”伊斯多道,“說什么因為我不是治愈者所以不能成為義人,‘緘默’就不是治愈者。真正的原因是你不信任我。你想要一個從未復活過的偵探,你想要一個能保守秘密的偵探。
“你想要一個可以去調查地下老大(6)的偵探。”
“那個詞所指的人物,”紳士道,“并不存在。”他戴上帽子,站起身,“多謝你的幫助。”義人碰碰伊斯多的臉。天鵝絨的觸感出奇地輕盈、柔和。
“對了,”紳士道,“她不喜歡巧克力鞋子。我替你備了些松露味兒的糖果。”
說完他便消失了。草地上躺著一匣巧克力,用紅緞帶綁得整整齊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