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黃公望(1269—1354年),元代畫家。字子久,號一峰、大癡道人等。著有畫論《寫山水訣》。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后世仰望者眾多。事實上,這幅畫的靈魂,凡人無法觸摸。如果非要靠近,摸到的,可能是一把火。
一六五〇年,宜興收藏家吳洪裕制造的一場火,締造了一個名為“斷裂”的傳奇。吳洪裕老人太愛這幅畫了,哪怕到陰曹地府,也要每天看到這幅畫。深刻的愛,往往帶有很深的執著成分,也就是以愛的名義去傷害。多虧他的侄子是個相當理性和有勇氣的人,從火堆里將之搶救回來。從此,斷裂的兩段圖畫,《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分頭鋪展自己命運的地圖。直到二〇一一年,杭州、臺北,兩段名作破鏡重圓,兩岸人熱淚涌動,山海歡呼。
如今,杭州城之北的富陽、桐廬兩地,山川毓秀,江水清碧,游人慕名而來。沿著這個有關斷裂與重逢的故事,親近長卷山水。他們,顯然游走在這幅畫的靈魂之外。
歷史上,也有一些人,他們對筆墨相當敏感。在展開《富春山居圖》的瞬間,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熱血上涌,感慨“心脾俱暢”。我想關注的,即是這個細節。我想知道,視覺圖像怎樣進入一個人的大腦,之后觸發了神經的振奮,進而令別的器官產生了暢快。通俗地說,他們做到了與黃公望心靈相通,甚至比黃本人更加“激動”。激動的情緒,應該是一種通達,接近本能。本文試著沿“斷裂”這一話題之外,回歸筆墨之內。
一 無用
一二二〇年,丘處機道長精心挑選了十八名得意弟子,經過兩年多的長途跋涉,終于抵達“大雪山”(今興都庫什山),在八魯灣行宮覲見了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丘處機并不是主動前來,而是被召見的。在成吉思汗眼里,丘處機是手握長生不老藥的道教魔術師。此時,“戰神”成吉思汗已經年近花甲。他悟到,世間的廝殺不足為懼,疆土的擴張并不能給他帶來絕對的安全感。最令他在黑夜戰栗的,是死神眼里散發的幽秘藍光。
丘處機不負所望,給成吉思汗開出了三個長生藥方:長壽之道,清心寡欲;一統天下,不嗜殺人;為治之方,敬天愛民。成吉思汗頻頻點頭,深以為是。雖然四年后,成吉思汗與丘處機在同年同月里辭世,但全真教因受一代天驕的推崇而名聲大震。
一二七一年,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建立元朝,大量全真道士南下發展勢力。這一年,黃公望只有兩歲,他的名字還不是黃公望,而是陸堅。
在談及黃公望之前,有一個叫無用的道士需要先行登場。在教派里,他沒有多高的名望。只是一個小人物,但他的出場,卻影響了中國美術史。如果沒有他的懇求,繪畫史上就不會有《富春山居圖》。
全真道士金志揚的弟子無用,原名鄭樗,號散木。無用是他的字。他是黃公望的同門師弟。名字中的“樗”,意為臭椿。與香椿的美味、討巧相反,沒什么用處的臭椿,自存于山野,無人問津,得以保全自己。
師弟無用來到黃公望身邊,像是一則寓言。
黃公望的前半生,實在是太渴望“有用”了。追溯一下,小陸堅七八歲的時候,過繼給寓居常熟的溫州籍老人黃樂。此時,黃老的年紀已經有近九十歲了,終于喜得繼子,老人忍不住拍手感慨:“黃公望子久矣!”小陸堅因此改名為黃公望,字子久。
被收養后,黃公望背負著老父親殷切的期望。史書記載,他“幼習神童科”,“天資孤高,少有大志”,天資很出眾。按照宋代規定,十五歲以下能通經作詩賦者,應試后給予出身并授官。黃公望成長為一個對當朝有用的人,指日可待。
黃公望十一歲那年,南宋亡。時代的塵埃落在個人身上,即是一座山。黃公望更不幸,趕上了時代大山的傾頹。生于南宋的他,成為元朝子民。舉目四顧,茫茫然前途無望。
元朝的蒙古族統治者是以武力征服天下,將國人分為四等人,原南宋統治下的江南人,是四等公民。此外,元朝還廢除了科舉制度。想要做官,先要做吏。面對逼仄的生存空間,黃公望仍抱持著一線希望,做吏就做吏,他始終尋找在政治舞臺上施展自己的機會。
命運的面孔不僅冰冷,而且猙獰。直到四十多歲,黃公望還是一名書吏。卻因上司張閭涉嫌貪污,賬目由書吏掌管,黃公望被牽連入獄。入獄那年,他四十七歲。而正在他入獄這年,朝廷突然恢復了中斷幾十年的開科取士。黃公望的好友——詩人楊載就是在這一年考中進士做了官。可以想見,獄中的黃公望如何捶胸頓足,憤慨命運不公。
黃公望出獄時,已經年近半百了。年齡的原因讓他不再血氣方剛,命運的作弄,朝代的昏庸,綜合起來,想做一個有用的人,這種想法顯然淡了。前半生的孜孜以求,如夢幻泡影。泡影碎了,夢醒了。因無所追求,不用再緊繃著一根弦,眼前的日子反而輕松了。
黃公望是在六十一歲那年,和倪瓚一同加入全真教的。名“苦行”,號大癡。師父金月巖是當時江南全真道最有影響力的宗師。此時,元朝廢除科舉已三十余年,人才濟濟的江南士流沒有進階途徑,而全真教宣揚的“性命雙修”“苦己利人”“淡泊寡營”等思想正好迎合失意南人心境。“棄人間事,絕粒輕舉,從赤松子游”,黃公望們自在極了。
道士黃公望在蘇州設立三教堂,向士人階層宣傳全真教義,名下弟子眾多,成為高道。此種心跡,都在他的題畫詩中:“蓬山半為白云遮,瓊樹都成綺樹華。聞說至人求道遠,丹砂原不在天涯。”“春泉汩汩流青玉,晚岫層層障碧云。習靜仙居忘日月,不知誰是紫陽君。”
他開始云游生涯,順便給人算命,賺一口飯吃。賣卜,云游,作畫,吹笛子,前半生他認為“無用”的事,此時,被他拾撿起來。修行中的黃公望,心境漸漸超脫世俗。
黃公望的笛子吹得出神入化。目前最權威記載黃公望生平的,是一本叫作《錄鬼簿》的書,這不是野史,而是著名的戲劇理論著作,收錄了一百多位戲劇家的生平事跡。黃公望雖然不是戲劇家,但他通音律,尤其擅長吹鐵笛,因此被錄其中。
詩人楊維楨曾描述:“予往年與大癡道人扁舟東西泖間,或乘興涉海,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鐵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風作水橫,舟楫揮舞,魚龍悲嘯也。”畫面極美。清詩人厲鶚也有詩句:“欲借大癡哥鐵笛,一聲飛入水云寬。”
回到無用。一三四七年,黃公望已經七十九歲高齡,身體非常康健,下筆氣息很足。據無用觀察,本來就享有極高畫名的師兄,在這個年齡,思想歸于空寂,又基于其深厚的學養和道教的修為,正是產生杰作的最佳時期。在黃公望隱居的富陽廟山塢,那間叫作南樓的小書房里,無用懇請師兄為他作畫。黃公望欣然應允。
誰知,畫了四年的時間,仍舊沒有完成的跡象。當然不能催,這跟黃公望的心性有關。這把年紀,他已不會將繪事當作任務來完成,而是享受過程。過程即是筆墨的修行,過程即是氣息的吐納。過程中,他是邁著從容的步伐,在附近的山水中徜徉,找一塊石頭,坐看云起。興之所至,畫上兩筆。慢,且保持氣息的連貫,即是一種功夫。
無用的心思相當縝密,看到完成一半的畫作,預感到,此畫將會傳世。他很擔心,這幅畫被巧取豪奪,所以那日閑來,他請師兄在畫上題跋,注明這幅畫是歸我無用所有。在淡然的黃公望看來,這種想法,實在是“過慮”了,但也笑著提筆。
七年,畫作完成。當長卷在道士無用面前鋪展開來,作為觀者的感受,文字里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我們只能想象,他個人的情緒,完全是被長卷的氣息所震撼和裹挾,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從無用到《無用師卷》,留在繪畫史上的名字,意味深長。
二 大癡
一四八八年立夏時節,六十二歲的沈周再一次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富春山居圖》長卷。他太激動了。雖然談不上失而復得,但畢竟是久別重逢。回想一年前,這幅長卷在他手上丟失的時候,他心痛不已,常常對著案頭發出嗟嘆。如今,畫作又被朋友購得,也算塵埃落定。他深知,畫比人長壽。如此佳作,縱然他今天擁有了,也終有陰陽相隔那一天。
眼前,凝視這幅長卷,沈周激動地提筆,要開始題跋了。說些什么呢?他個性謙和溫厚,從不凸顯自己。此時,他最想表達的,還是對黃公望的崇拜。于是,起筆,講起了偶像大癡的故事——
“大癡黃翁,在勝國時,以山水馳聲東南。其博學惜為畫所掩。所至三教之人,雜然問難。翁論辯其間,風神竦逸,口如懸河。今觀其畫,亦可想其標致。墨法筆法,深得董巨之妙。此卷全在巨然風韻中來……”
如在目前。根據沈周這段描述,黃公望才情甚高,是智慧的道家論辯者形象。如果不是沈周這段題跋,很多人會誤以為,晚年黃公望,已經完全不食人間煙火了。
“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藤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謂。又居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波,風雨驟至,雖水怪悲詫,亦不顧”,“嘗于月夜孤舟,出西郭門,循山而行,山盡抵湖橋,以長繩系酒于船尾,返舟行于齊女墓下,率繩取瓶,繩斷,撫掌大笑,聲震山谷,人望之以為神仙云”。這些文字記載,把黃公望說得神乎其神。有人稱他黃石公,夜間在山谷中喝酒大笑,頗像道教傳說中的仙人。
倪瓚也說“文化大癡黃老子,與人無愛亦無憎”。愛憎的情緒都沒有了,完全滌蕩了煙火氣。
這些說法,都不如沈周的描述更接地氣。
回到沈周本人。就在此次題跋的前一年,沈周憑著記憶,背臨了這幅長卷。那時是因為心痛,這幅畫在他手上被朋友借走,下落不明。他在心上反復琢磨之后,開始背臨。癡迷于長卷的他,竟然將自己也畫進了富春山水。大癡原作有八人,或漁或樵。而沈周背臨的《富春山居圖》長卷卻有九人。后人猜想,多出來的那一人,正是沈石田自己。他渴望走進大癡的畫里。
沈周的心思,很多人都有。丁酉年夏末,我與好友游覽富陽廟山塢黃公望隱居處,尋覓大癡當年足跡。竹林深處,人跡罕至。有黃公望紀念館,正展示其《富春山居圖》和沈周背臨的長卷,當然是仿品。四周山林幽寂,鳥鳴泉流,山靜心空,無所掛礙,竟觸及沈周的某種情緒,時間的迷局瞬間被識破,感動不已。黃公望原作,是渴筆枯境,純粹、超越凡境。而沈周背臨的長卷,有江南雨夜的濕潤,氤氳人間之暖。
這種暖,正是吳門畫派創始人沈周的筆墨氣質和密碼。澄懷味象,造化終究是心源。這種暖,與沈周的個人經歷有關。
沈周的祖父沈澄,非常喜歡飲酒吟詩。永樂初年,曾以賢才征召,正要被授以官職,卻以生病為借口辭歸故里。回到家鄉后的沈澄生活十分自在,幾乎天天在自己的住所——西莊宴請賓客。在當時的名聲甚至可以與元末昆山名士顧瑛相提并論。沈澄很愛賞畫,尤愛“元四家”之一王蒙的畫,因收藏王蒙杰作《聽雨樓圖》,將自己的臨溪小樓命名為“聽雨樓”,癡心一片。這座小樓成為名人雅士聚會的場所,名聲遍傳江南。
試想,年幼的沈周一定在母親或仆人的陪伴下,在聽雨樓嬉戲玩耍。少年聰穎的他,也會聽祖父或者父輩講述聽雨樓的來歷。再長大一點,他便可以展卷,讀到王蒙《聽雨樓圖》的元氣磅礴,進而解讀他的解索皴和牛毛皴筆法。又想象,在某個深冬之夜,萬物蕭索,當沈周獨自與這幅畫對視,聯想到畫家王蒙的身世和悲慘際遇,不禁眼角微微潮濕……
趙孟頫外孫、浙江湖州人王蒙,早年曾隱居黃鶴山,自號黃鶴山樵。明朝初年曾任泰安知州。一三八〇年,朱元璋以謀反罪誅殺了丞相胡惟庸,凡與之有關聯的人要么被殺,要么被捕,前后被殺的王公貴族共三萬多人。王蒙曾和一些友人到胡惟庸的府上賞畫,因而被牽連入獄,并于一三八五年死于獄中。
再有,張士誠統治期間,吸引了江南各地一流的詩人、畫家來到蘇州,濃郁的文藝氣息讓這些文人才子大放異彩,這讓文化底氣嚴重不足的朱元璋特別痛恨。張士誠是朱元璋的勁敵之一。朱元璋登基后,上百名蘇州文士遇害,并有數以千計的蘇州人被流放。
如此,沈氏三代都沒有出仕為官,而是潛心于藝。
想起,我曾被一幅《竹爐山房圖》深深吸引,圖中意境靜氣宛然。山水流轉,沿著茅草屋蜿蜒而上,碧水修竹,兩高士對坐,旋繞四周的竹林,清寂得如綠色的煙霧飄渺,背后又有高山新雨的輪廓,沉靜古雅。題跋也美:成化辛卯年初夏,我在毗陵游覽,路過竹爐山房,得普照和尚挽留,于竹林深處小酌。談話間,和尚拿素紙索畫,我趁著微微的醉,挑燈戲作此圖,供清賞。
該圖作者沈貞,正是沈澄的兒子,也就是沈周的伯父。沈貞作品傳世極少,但那種清雅意境,流露了內心靜篤。
輪到沈周,當時的郡縣太守曾多次發文,要推薦沈周做官,他不慌不忙,拿來《周易》給自己算了一卦,得到一個“遁”卦,卦辭是“嘉遁貞吉”。意思是,該退隱。于是便隱居起來。我猜,這只是他為自己找的借口罷了。
為避喧囂,他又從城里搬到鄉下去住,專門建一處“竹莊”。多年居家讀書,吟詩作畫,悠游林泉,追求精神自由。他為人品行高潔,唯恐隱藏自己的德才而不夠幽深。活了八十多歲,可謂善始善終。
沈周一生,命運基本沒什么起伏。流水、落花、竹林、山澗,生命的凝思大多圍繞自然而展開。他安樂于自己的寧靜生活,很多文人的無奈與抑郁不得志,在他這里是尋不見的。他筆下吟詠的,是生命本身。
雪后,他在銀白的世界里凝思;夜雨里,發出對于生命流逝的抒懷。他常置身“萬籟俱寂”的夜之深處,對“時空”的真實性產生追索。他懷著淡淡的憂愁獨坐水邊,感慨世事無常——有什么能夠令時間停滯呢……
沈周也有“癡心”。癡,即是不辨是非的混沌。在蘇州,有人模仿他的筆墨,畫假畫賣。買者找到沈周本人,求鑒定。沈周便說,是真跡,并在畫上題跋。沈周的癡,是平民的和善,是厚樸的純良,是踐行“施舍”的處世之道。文徵明因此稱他為飄然世外的“神仙中人”。
與黃公望的“大癡”相比,沈周的“癡”更近于平常。
黃公望的前半生是帶著深度的迷惘在奮進,由于用力過猛,受挫后遭遇強烈痛感。當他一頭扎進富春江的云霧里去的時候,他已經決定,將整個時代拋棄了。熄滅一切名利心,真正地做了一個癡人。大癡狂態盡出。世人的目光如何,已經全與他無關。大癡只在月下,放縱一笑。
而沈周的日子,要優雅得多。借由家族文化基因,他早年即避開政治旋渦,成為閑居者。生活是時刻展開的純粹生命體驗。沈周一生畫了很多山居圖,如《吳中山居圖》《湖山佳趣圖》《廬山高圖》,盡管被推崇為畫壇領袖,但他始終知道,山外有山。在他的超脫之外,還有更高境界的超脫,名為大癡。所以,當他將自己安放在背臨的《富春山居圖》中的時候,是暢懷的,亦是謙卑的。
三 生機
明崇禎十五年(1642年),也即清崇德七年,誕生了兩位畫壇巨匠——“清四王”之一的王原祁和“清四僧”之一石濤。
王原祁開始習畫的時候,顯然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理念還未出爐。在王原祁看來,山水畫的草稿是用不著到野外去“搜”的,現成的參照很多。比如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大癡已經將自然山水提純為筆墨符號,這里面可探究的奧秘永不枯竭。再比如董其昌的山水,還有他祖父王時敏的畫,這些別人難得一見的真跡,在他家里俯仰皆是。
“清四王”之一的王時敏也是黃公望的崇拜者。他將孫子捧作掌上明珠,每日悉心教導,親自教他將仿古畫作為學畫的第一步,并且預言了他的成就,“是子業必出我右”。
立志當好畫家的王原祁初入道時,對黃公望的無功用之美和散淡作風感到無可奈何。他既無法對大癡的悟道艱辛產生共鳴,也很難體會其筆墨和氣韻之間的關聯,因為兩者都需要相當的閱歷。幸好,祖父給了他相當大的信心。
祖父諄諄教誨:繪畫自六朝開始就注重的氣韻,以及宋元以來難以言傳的士氣,其實并不玄奧,都可以通過筆墨之“法”來實現。繪畫,完全可以排除個人意氣,與情緒,情感絕緣。沒有什么是脫離“法”的,只要能總結出繪畫的“法”,就能畫出高格調的畫。
聽罷,仿佛一條坦途在王原祁面前鋪展開來,成功指日可待。前進的速度,完全取決于其用功的程度。
王時敏的這種繪畫理論,直接來源于老師董其昌。
時光回到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四十二歲的董其昌得到《富春山居圖》,當山水長卷在面前展開的時候,他驚呼:“吾師乎,吾師乎!”他興奮極了,每次展閱,董玄宰心脾俱暢。一日觀瞻,便是享一日的清福。
他認為,黃公望的畫,躍動著明媚的生機。能畫出這種畫的人,必定長壽。董其昌對養生術有執念。黃公望活了八十二歲,這是最讓董其昌服膺的。他分析說,黃公望在富春江一帶隱居,以煙云為供,吸收了天地真氣,所以筆下才有這樣的靈秀和雋永。繼而,他又總結出:“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
在董其昌看來,黃公望是完全掌握了畫道的人,能夠做到“宇宙在乎手”。但想想黃公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經歷,實在是太辛苦,且是不可復制。那如何能畫出大癡那般意境超脫的畫呢?
靠著參悟佛理,董其昌認為,天地間一切都有“法”可循可依,沒有什么是不能主宰的。他本人前半生的履歷即是很好的明證。
萬歷十三年(1585年),董其昌第三次鄉試失敗。郁結失落的他開始轉向禪宗,三十二歲,他由禪宗語錄悟得文章宗趣,從此科舉一再告捷。三十三歲悟得八股文寫作的“洞山宗旨”,從此適應八股文寫作規則,總結的“九字訣”概括八股文寫作之法,成為科舉考生理論范文。從科場失意到得意,只經歷了短短幾年時間。這讓他頗為自負。
在書畫創作方面,董其昌也試圖總結理法,依靠臨摹古帖古畫發展出一套文人式的筆墨技法。聲稱掌握了此套技法,無往而不利。清代畫家無一不受其理論影響。董其昌本人的畫,的確是達到了相當的水準,清曠雅正,虛室生白,空白處流動禪意與天機。
王時敏出生的一五九二年,董其昌三十八歲,正擔任翰林院庶吉士。王時敏的祖父王錫爵此時正擔任內閣首輔,是董其昌早年政治生涯的提攜者之一。王時敏七歲那年,便被托付給董其昌學畫,師生關系一直延續到董其昌去世,長達三十多年之久。
在董其昌的影響下,王時敏一生都將黃公望作品奉為主流。潛心研究黃公望筆法,在效仿大癡的路上越走越遠。這種專一,現在看來無疑是一種拘謹,是只能“入”而不能“出”的局限。
“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思白,得其形者吾不敢讓,若神形俱得,吾孫其庶乎?”王時敏說,我只是得了大癡的形,而論神形兼備,應該是我的孫子王原祁啊。祖孫兩代都將模仿大癡當成專業。
年紀輕輕就被推到聚光燈下的王原祁,繪畫事業順風順水。相較于描繪真正的山岳江河,他更在意紙絹上的筆墨效能。山川樹木、丘壑煙霞于他而言,只是展示筆墨技法的載體。他無心于野外山郊,心思全部投放在精心設計構圖,還有筆墨的幾何之變。自然的土石山川,推門仰首即是,并不稀貴。真正難得的,是抽象的筆墨智慧。途徑即結果。
相形之下,我們借著大癡《秋山圖》中題詩《秋山招隱》,試著回到黃公望七十九歲那年:“結茅離市廛,幽心幸有托。開門盡松檜,到枕皆丘壑。”大癡所居住的環境,是每天枕著丘壑睡覺的。試想,《富春山居圖》長卷,山的起伏,靈感是否來自夢中枕邊呼吸的節奏。
“此富春山之別徑也。予向構一堂于其間,每春秋時焚香煮茗,游焉息焉。當晨嵐夕照,月戶雨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似乎,大癡已然做到了天人合一,將身心融化于自然,忘卻此刻在塵寰。
而在后世臨摹者王原祁看來,大癡一心想要脫離的這個塵寰,饒有興味,更不需要忘卻。
王原祁十五歲考中秀才,二十八歲中舉,二十九歲中進士,三十歲步入仕途。從知縣一步步做到了戶部左侍郎,位居高官四十余年之久。五十九歲時,受命鑒定內廷書畫,七十歲時主持繪制康熙六十大壽賀圖《萬壽圣典圖》。康熙常邀他一同賞畫,他可以直接進入康熙皇帝的南書房。想象,這一幕如果被石濤和尚撞見,一定是羨慕得生出嫉妒。石濤自從在揚州被皇帝點過一次名之后,激動不已,便一路輾轉到了京城,不論再求誰舉薦,也不曾得到皇室的青睞了。很顯然,他那種縱橫排闥、“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的張揚個性,像是無來由的野路子,根本不入皇室的眼。
“四王”中,被重視的不止王原祁,還有王翚。同樣師法黃公望的職業畫家王翚,靠販賣仿畫為生。六十歲被舉薦進京,奉旨主稿《康熙南巡圖》十二長卷,隨之擔任宮廷畫家八年左右。離開京城之際,康熙皇帝賜“山水清暉”四字,傳為佳話。
因受皇家推崇,“四王”風靡一時,繼而影響畫壇兩百年。
剛剛站穩腳跟的清王朝,實在是太需要“四王”了,出于對漢族文化的膜拜,他們對畫家具有天然的好感。而“四王”作為文人畫家,推崇對山水自然的描摹,題材決定他們的作品很“安全”,山山水水很難表達對新王朝政治的抵制。推崇“四王”,又可以趁機拉攏相關文人階層,一舉兩得。
彼時,離大癡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三百五十余年。善于占卜的黃公望應該沒有預想到,自己作為被政治驅逐到世俗邊緣的業余畫家,后世效仿者卻在宮廷大放異彩。“四王”從黃公望脫胎而來,又將黃公望的出世之氣抖落得干干凈凈。他們本能地砍掉性情中多余的枝杈,將自己收斂得規規矩矩,以完美中正的技法服務于宮廷。
像一片風干的樹葉。盛名之下,“四王”繪畫沿著理法之路越走越狹,終究缺乏了生機——也就是當初令董其昌眼前一亮的東西。他們整天用筆墨觸摸山、觸摸水,與前人真跡耳鬢廝磨,卻缺乏一種精神的自由度。是否,沒有經歷痛感的人生,很難觸摸到自我真實的靈魂。
以一場雪為例。大癡的世界下雪了。靠山水悟道,他身形渺小,目光近乎隱退。眼前,山峰神圣得像蓮花,白雪裝點玉乾坤。時光凝滯在琉璃世界,那是神性的所在,任靈性飛升。這一切,并非他所見,而是外境映現心湖。在那間簡陋的畫室,大癡久久地感動,呵凍著手,呈現靈性之作《九峰雪霽圖軸》。
“四王”的世界下雪了。他們的腦海中浮現出王維的雪、李成的雪、黃公望的雪,苦苦思索技法之演變,似乎有所悟。經過兩三個月的精心構思和描摹,一幅壯麗的《仿xx江山雪霽圖》最終完成。氣派、整飭,你可以用它裝點廳堂,卻感受不到雪之真性、雪之清涼。
技法終究敵不過心法。很多人將“四王”看作繪畫史上發出的警示。《富春山居圖》完成后六百多年,來到眼下,面對大癡的靈魂之作,除了謙卑者和無知者,再不見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