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楚驍召集了莫家莊的所有人。
楚驍說:“經(jīng)楚玄前輩的連夜檢查,發(fā)現(xiàn)二人為毒蛇襲擊而死。對了,就是我們在桃林中看到那條,有黑白相間的環(huán)紋。大家一定要多加小心!”
眾人恍然大悟。
楚玄說道:“大家不要慌,我會給大家配備雄黃和野決明制作的錦囊,有了此錦囊,毒蛇不敢靠近。”
散會后。楚驍把楚流叫住。問道:“前期行動匆忙,漏了一事。當(dāng)時是誰首先發(fā)現(xiàn)二人的尸體?”
楚流回答:“大家四處尋找,我和楚汀先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尸體。”
楚驍又問:“楚汀在何處?怎么一直沒聽到他的名字?”
楚流回答:“已經(jīng)被我安排到上明,盯著桓沖的舉動。”
楚驍說道:“靈子楚衍暴斃一事算是告一段落,我會和八公山那邊說明情況。我在荊州有一舊友,明日想去拜訪一下,少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你在家主持好事務(wù),看好家。我所需金銀細(xì)軟,楚瑤會和你對接。”
楚流領(lǐng)命退下。
緊接著,楚驍把自己的十一名心腹集中起來,又叫來楚玄、楚瑤,把莫家莊的真實情況說了一下。楚驍認(rèn)為出了內(nèi)鬼,必須盡快查清。他安排四人隨他到上庸縣。一人回八公山,看有無楚流的具體情況。兩人暗中調(diào)查楚流。四人盯著莫家莊的一舉一動,如有確鑿證據(jù),發(fā)現(xiàn)內(nèi)鬼,可與楚玄商量后,便宜行事。
次日一早,一切收拾妥當(dāng)。楚驍?shù)攘蓑T馬疾馳而去。
楚流在門口,目送楚驍?shù)热穗x去,面無表情,兩眼無神。
在路上,楚驍對眾人說:“你們可知我們?yōu)楹我鰜恚俊?
楚瑤說:“不是去會見朋友嗎?”
楚驍說:“算是說對了一半吧。現(xiàn)在莫家莊迷霧重重、波譎云詭。身在其中,難以理清頭緒。出則生,困則死。之前,我每到一處,定會結(jié)交當(dāng)?shù)氐奶阶蛹?xì)作,總能打探到當(dāng)?shù)氐膬?nèi)幕消息。來之前,特意打聽過。上庸縣有家鳳鳴酒肆,掌握大量機密情報。我想以此為突破口。”
手下一人問道:“是去購買情報嗎?”
楚驍說道:“你想買,人家不一定賣給你。鳳鳴酒肆是荊州的情報交匯處,更是個傳奇所在。酒肆內(nèi)高手眾多。江湖規(guī)矩,只要進了酒肆,仇家不能進酒肆尋仇。有些人為了躲避仇家,常年在酒肆內(nèi)居住。鳳鳴酒肆的主人叫陶林風(fēng),據(jù)說此人是名將陶侃的后代,陶家在此地根深蒂固。陶林風(fēng)不喜仕途,專愛結(jié)交各路好漢,耳目極廣。鳳鳴酒肆對情報掮客,喝酒不收費。對一般顧客,卻貴得瞠目結(jié)舌。陶林風(fēng)手里的情報,林林總總,內(nèi)幕眾多,當(dāng)?shù)毓倮舳紤炙帧!?
楚瑤說:“此人這么厲害!”
楚驍繼續(xù)說道:“據(jù)說此人效仿名士阮籍,如果遇到看得上的人,就會凝眸視之,露出青眼。遇到不喜歡的人,他不和你答話還不算,而且將眼一翻,只露出白眼對著你。入了他的法眼,他可能分文不取,與你分享情報。不入他的法眼,花再多錢也沒有用。”
幾人一路奔行,傍晚時來到上庸縣。
上庸縣曾是上庸古國都城所在地。庸人自擾、庸庸碌碌、平庸無為……庸,在今天已經(jīng)成了一個貶義的字。然而,歷史上庸國可并不平庸。古庸國歷史悠久,是一個橫跨長江、漢水的大國,曾隨同周武王滅商,后為楚所滅。東晉時期,上庸縣是上庸郡的治所所在,沿江商埠眾多,有些許繁華之氣。
當(dāng)晚,他們沒去楚墨在上庸縣的據(jù)點,而是選擇了一家新開的邸店,包下整層頂樓。邸店是當(dāng)時新興起的客棧,是供客商食宿、存貨和交易的場所。
飯后,楚驍做了分工:他和楚瑤一組,去鳳鳴酒肆。楚石、楚笙一組,沿江刺探情況,楚匡、楚茂一組,四處打探情況。
次日出發(fā)之前,楚瑤一番梳妝打扮,光彩照人。
楚驍對楚瑤說道:“你本容貌不凡,今日淡妝濃抹恰到好處啊。”
楚瑤頓時心花怒放。
二人在上庸城轉(zhuǎn)了一圈,臨近中午來到鳳鳴酒肆。
酒肆分四層,一樓、二樓為散客桌,三樓、四樓為雅閣。后面還有一個院子,有住宿的地方。每向上一層,酒越貴,費用翻倍。
兩人在一樓坐下,看到墻上的柜中,陳列著無數(shù)瓷罐,內(nèi)裝來自四面八方的好酒。楚驍要了汾酒,楚瑤還沒喝過西域葡萄酒,要了一壺嘗嘗。楚驍一連喝了十大碗,引得眾人一片叫好。
喝完酒,楚驍讓酒保拿來筆墨紙硯,趁著酒勁筆走龍蛇。當(dāng)時官方雖然還用竹簡,但民間用紙已非常廣泛。
楚驍寫下一首詩:
亂世酒鄉(xiāng)非樂土,青萍草莽藏賢良。
當(dāng)如陶公蕩國難,豈效阮籍淚沾裳?
楚驍?shù)淖诛h若浮云、矯若驚龍,群鴻戲海、舞鶴游天。楚瑤沒想到,這拿刀的手,竟然能寫出如此書法,心中暗暗嘆服。
待墨跡干了,楚驍叫來酒保,拿出一塊金餅打賞給他。說道:“煩請將此轉(zhuǎn)交給你家主公。”
酒保面無表情,道了聲謝,便走開了。
喝酒期間,隔壁桌上三個人的談話,觸動了楚驍?shù)纳窠?jīng)。
三人明顯有醉意,雖然小聲嘀咕,卻躲不過楚驍好使的耳朵。
“近期有大買賣,幫主召集我等到上庸集合。”
“什么大買賣?莫非那事有消息?”
“噓——,黑蝮幫的事,回去再說。”
亂世中,江湖組織多如牛毛,但“黑蝮幫”三個字,在楚驍心里還是劃了一道痕。他現(xiàn)在對蛇特別敏感。
一會兒,酒保回來,謙恭地說:“二位客官,我家主公有請!”
楚驍微微一笑,和楚瑤隨酒保上了四樓。這一層,可以說金碧輝煌,極盡奢華,門把手都是黃金鑄成。原來,自上而下,樓層所用裝飾材質(zhì)依次為金、銀、銅、鐵,等級分明。
“龍吟”雅間內(nèi),一人正坐席獨飲。此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膚色白皙,一身銀白的長袍,袖口處鑲繡金線祥云,腰間朱紅白玉腰帶,上掛白玉玲瓏腰佩,隨意束起烏黑長發(fā),似是嬌弱無力的書生。
那人用白眼盯了一陣后,轉(zhuǎn)為正常眼神,說道:“看來二位下了一番功夫,有話直說。”
楚瑤說道:“你就是陶林風(fēng)?”
那人說道:“正是在下!敢問二位尊姓大名?”
楚驍說道:“我乃謝驍、家妹謝瑤。”
陶林風(fēng)示意護衛(wèi)和樂師退下,請二位入座。
楚瑤大笑起來:“我以為鳳鳴酒肆的主人必是五大三粗的摳腳漢子,原來是風(fēng)流倜儻的貴公子。”
楚瑤的美貌和銀鈴般的笑聲,讓陶林風(fēng)眼前一亮。
三人席地而坐,陶林風(fēng)讓人上了三十年的荊南烏程酒,這酒是用烏程霜稻釀制,香氣撲鼻。又給楚瑤要了二十年的葡萄酒,打開之后,芬芳怡人。
沒想到,陶林風(fēng)邀請二人前來,不僅喝酒,更是坐而論道——清談。清談之風(fēng)盛行于魏晉時期。魏晉風(fēng)流名士喜歡搞些文學(xué)沙龍,談?wù)撔溃涣餍牡谩S谑牵蠹亿呏酊F,爭先效仿,一時間,清談成了一種時髦的活動。清談主要圍繞《周易》、《老子》、《莊子》等玄妙深奧的話題展開辯論。
一下午,他們邊喝邊談,進行了本末有無之辨、圣人有情無情之辨。
陶林風(fēng)自認(rèn)是此中高手,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楚驍竟是一等高手。
楚瑤雖也讀詩書,但聽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偶爾插一兩句,也是一鳴驚人。特別是那句“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讓陶林風(fēng)印象極為深刻。
到了傍晚,楚驍說道:“今日已晚,告辭!”
陶林風(fēng)說道:“今日不過癮,明日可有空再來一敘?”
楚驍說:“明日再戰(zhàn)!”
回到邸店,楚石、楚笙、楚匡、楚茂已在等候。碰了一下,四人沒有多少發(fā)現(xiàn)。
楚石說道:“我二人沿江分別了解情況,江上商船往來,并無異常,江邊港灣眾多,一時難有頭緒。”
楚匡說道:“我這也沒大的收獲,只是聽說上庸太守口碑很差,魚肉為民,尸位素餐,秦兵來了不能守土。上庸處在秦晉交戰(zhàn)的前沿,人心惶惶,有人已經(jīng)開始南遷。再就是,五斗米教在此比較活躍。”
楚驍說:“這才一天,已經(jīng)了解很多情況了。這樣,楚石你二人繼續(xù)走訪漁民、了解動向。楚匡你二人從五斗米教入手,進一步了解。明天我和楚瑤繼續(xù)到鳳鳴酒肆。”
次日,楚驍、楚瑤如約而至,還是在“龍吟”雅間。這次,陶林風(fēng)上的是極品桑落酒,這酒在每年初冬桑落之時釀造,酒香獨特、幽雅細(xì)膩。
他們進行了才性四本之論、鬼神有無論,一方妙語連珠,一方口吐蓮花,真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楚瑤作為聽眾,在心里暗暗喝彩。她想不到,二人看起來吊兒郎當(dāng),竟然旁征博引、滔滔不絕,令人刮目相看。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楚驍?shù)挠^點是無鬼神。這令她大為不解。要知道,楚墨的兩大文化源頭,無論是“楚”還是“墨”,都十分推崇鬼神。楚國是一個巫的國度,也是一個神話的國度,有自己的神鬼體系。先秦諸子百家中,談到鬼神思想則首推墨子。墨學(xué)十論,鬼神思想占了兩個(明鬼和天志)。
楚驍引用了東漢王充的《論衡》,舉了很多例子。比如,打雷的時候有閃電,閃電就是火,雷其實就是一種天火,被雷打死的人是被天火燒死的,這也是碰巧的偶然現(xiàn)象,天上并沒有什么雷公,更不是什么“惡有惡報”。
楚瑤之前感覺楚驍是純粹的墨者,現(xiàn)在又感覺,他不是那么純粹。身上有種深不見底的東西,讓人看不透。
屋內(nèi)氣氛熱烈。酒保送酒開門后,退后了幾步,好像被彈出來一樣。陶林風(fēng)問其何故。酒保說,屋內(nèi)有千軍萬馬廝殺的氣息,讓人感覺非常緊張,不由自主往后退。
到了傍晚,論戰(zhàn)結(jié)束。
陶林風(fēng)深感佩服,說道:“謝兄雄辯過人,小弟佩服。”
楚驍?shù)ǖ恼f道:“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
陶林風(fēng)以美酒佳肴款待二人。
席間,他問楚驍:“竹林七賢中最喜歡誰?”
楚驍回答:“嵇康!他曠達的氣度和不懼死亡的淡然令我敬佩。先生人中豪,志不肯司馬。一曲廣陵散,絕世不可寫!”
陶林風(fēng)說:“我最仰慕阮籍。世人皆道阮籍猖狂,豈不知阮籍是世之大賢,他有才華,胸懷大志,但是為人謹(jǐn)慎,懂得隨機應(yīng)變,至尊至孝的同時又個性不羈,行事率性,不被禮法之類所束縛。看著他,始終感覺在深淵仰望星空。”
陶林風(fēng)又問道:“驍兄可主張復(fù)仇?”
楚驍回答:“儒家鼓勵復(fù)仇,不復(fù)仇,非子也。佛家主張恩怨一筆勾銷。道家告訴我福禍相依,讓我自己看著辦。桓溫在仇家江播的喪廬里,把江播的三個兒子砍死。按照儒家的看法,為父報仇是盡孝,于是桓溫被世人所熟知稱贊。我主張快意恩仇,但不傷及無辜。我滿門被慕容評所害,原來想滅慕容評滿門。但后來動了惻隱之心,只去范陽刺殺了慕容評一人,沒有傷及他人。”
陶林風(fēng)拱手:“快意恩仇,率性所為,在下佩服!”
陶林風(fēng)又問楚瑤,最喜歡《詩經(jīng)》中的哪一句。
楚瑤想了一下,答道:“我最喜歡《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楚瑤為何喜歡這一句,大概是父親經(jīng)常一外出就是很久,她和母親總是盼著平安歸來。
陶林風(fēng)心中一動,笑了起來,說道:“我最喜歡‘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哈哈哈!”
用餐結(jié)束,陶林風(fēng)請驍、瑤二人來到“虎嘯”雅間,品上等好茶。問道:“二位來我酒肆,恐怕不是為了喝酒吧?”
楚驍說道:“實不相瞞,確有要事相求。”
陶林風(fēng)說道:“不知所為何事?”
楚驍?shù)溃骸拔业瘸鮼碚У剑恢嫌沟乃绱酥睢<倚譃榇跞怂Γ艺腋呷丝辈欤瑩?jù)說中了西域白頭蛇毒。”楚驍說了中毒癥狀和情形。
陶林風(fēng)道:“謝兄真會出難題。江湖秘聞,我略知一二,不過我有一條件。”
楚驍、楚瑤一愣。
楚瑤遞來包袱。楚驍把包袱放在茶幾上,說道:“此為百兩黃金,聊表心意。”
陶林風(fēng)道:“非也,非也,金銀如糞土,富貴如浮云。”
楚驍?shù)溃骸罢執(zhí)招置魇荆 ?
陶林風(fēng)道:“說出你們真實身份”
楚驍沉默了片刻,說道:“家有家規(guī),恕難從命。我只能告知,我族人都姓楚,我叫楚驍,這位姑娘為楚瑤。”
陶林風(fēng)笑道:“那我也不為難,這第二件,要簡單的多。楚瑤姑娘是窈窕淑女,我夢寐以求。”
楚瑤著急了:“我已經(jīng)有心上之人。”
楚驍說道:“我瑤妹乃是家中至寶,陶兄人中龍鳳。若有緣分,還需多加了解。若真有緣分,上天自會安排。”
楚瑤面露為難之色。她本以為,楚驍會鐘情于她,豈不知,楚驍?shù)男脑缇土碛兴鶎佟?
陶林風(fēng)給二人遞上茶杯,說道:“這事暫且從長計議。飲了這杯茶,我與你二人就以兄弟、兄妹相稱,可否?”
通過兩天的接觸,楚驍感覺陶林風(fēng)柔弱的外表下,也有一顆赤子之心,當(dāng)即同意。
三人碰杯,一飲而盡。
陶林風(fēng)說道:“我陶林風(fēng)真心實意與二位相交。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請二位稍等片刻,我速速就回!”